第8章

2024-09-04 18:13:55 作者: 金丙
  夜風沁涼,酒香縈繞周身。

  穿過馬路來到對面,貼近中學的那條小路空蕩淒涼。從喧囂轉瞬靜謐,好似從陸地突然沉進水中,換了一個世界。

  小路另一側是條河,河邊柳絮深更半夜仍在努力,紛紛揚揚擴張著它的領地。

  周禮腳步慢,像在飯後消食散步。「這條路上人影都沒半個,社會新聞一般就發生在這種地方。」他語調輕鬆地來一句。

  周禮沒提喝酒的事,像是不在意,也像是不稀奇。

  林溫走在他邊上,起初慢他一步,一直盯著他的後腦勺。過馬路後腳步和他平行,林溫終於想到該說什麼,還沒出口就聽到他先說話。

  本來她想說就這幾步路不用他送的。

  「有人影的。」林溫轉而接話。

  「嗯?」

  「那裡。」林溫指向河邊。

  路燈排布間距長,中間一段黑燈瞎火,隱藏在暗處的一道背影周禮確實沒注意。

  河欄邊站著一個長髮披肩的女人,大約聽到聲響,她慢慢轉過頭。

  她長髮及腰,正面頭髮中分,遮住兩側臉頰,五官看不清,但身材形銷骨立,年齡大約四十往上,臉上沒表情,卻突然舉直胳膊,沖他們的方向鏗鏘有力來一聲:「嗨!」

  周禮沒防備。

  三更半夜,荒蕪河水邊上演的這一幕堪比「鬼片」,更重要的是,他身旁的小酒鬼居然抬起手,溫溫柔柔給出回應:「嗨。」

  周禮:「……」

  周禮側頭,確認林溫面色。

  林溫察覺到周禮視線,看向他解釋:「她經常三更半夜出現在這裡,看到人就會打招呼,要是不給她回應她會一直舉著手說『嗨』。」

  「……你認識她?」

  林溫搖頭:「不認識。我剛開始幾次被她嚇到,第一次我以為她要自殺,後來發現她這裡有問題。」林溫指指自己太陽穴,「還是其他人跟我說的,只要回應她一下就行了,她在這邊站夠了就會回去,她就住這附近。」

  周禮又看了一眼對面重新轉回去的女人,說:「那你現在倒回應的挺熟練。」

  「……是吧,連膽子都練大了不少。」大概一小瓶酒下肚,林溫這會精神很放鬆,也回周禮一句玩笑。

  周禮勾了下唇,煞有其事地說:「確實。」

  林溫笑了笑,又問他:「你剛是不是被嚇到了?」

  「你說呢?」

  「我說其實這條路上應該也不會發生什麼社會新聞,誰走這兒不被嚇一跳?」林溫道,「所以你送我到這裡就好了,已經很晚了,你車呢?」

  正說著話,夜色中突然又響起聲「嗨」,緊接著更遠的地方給出一道回應,有種隔空的默契感,同時照舊帶了那麼點驚悚。

  周禮腳步頓了頓,望向那條河。

  好好的又來這麼兩聲,林溫心臟難免咯噔一跳。

  周禮看到她驚了一下,笑道:「膽也沒很大。」

  「……這是正常的生理反射。」林溫真不是害怕,她倒是稀奇,「你怎麼都不慌一下?」

  周禮下巴一指:「河上有夜光漂,你不是說這女的喜歡打招呼?」

  林溫不得不承認周禮這點觀察入微的好眼神和敏捷思維,她看向河面上的夜光魚漂說:「人在護欄下面。」

  他們這角度看不到護欄下的情景。

  「大晚上的有人跑這釣魚?」

  「經常有人在這夜釣,見怪不怪了。」

  「釣通宵?」周禮問。

  「不清楚。」林溫想了想說,「至少會釣到一兩點吧,我見過幾次。」

  林溫對深夜十二點以後的街道情景如數家珍,周禮不動聲色地瞥向她。

  她的低馬尾有點鬆了,發圈滑落在半截,鋪開的頭髮柔柔地搭在她脖頸和肩膀,酒氣沒這麼快消散,周禮隱約能聞到她身上這點香。

  不同於低度的啤酒,白酒濃烈似火。

  周禮手搭住頸側,喉結滾動,抻了兩下脖子,舒展完後,他說回之前的話題:「還剩這點路,不差送你到家門口了,就當散步。」

  「那你車停哪了?」


  「飯店門口。」

  兩人邊走邊聊,路很短,轉眼就到了。林溫道聲別,利落地轉身上樓。她今天拖鞋合腳,走路聲音輕。

  周禮沒馬上離開,他先電話聯繫代駕。

  電話打完,樓道里已經沒半點腳步聲,周禮走出樓道門,本來想再抽根煙,一摸口袋才想起煙盒被他留在了夜宵攤。

  他抬頭看樓上,六樓先是漆黑,沒一會就亮起了燈。

  周禮捏著後脖頸,腳步慢悠悠地離開這。

  次日早晨,林溫如常被鬧鐘叫醒,洗衣服時聞到衣服上的燒烤味,她難免想起昨晚碰見周禮的事。

  想了一會,她有氣無力地把一顆洗衣球扔進洗衣機里。

  上班後,昨晚那幾個扔下收尾工作提早離開的同事,給林溫帶了些水果和巧克力,林溫中午削了一隻蘋果,下午去忙會場的簽約儀式。

  袁雪跟她在微信上聊了幾句,她沒太多時間回復。

  又過了一天,袁雪讓她晚上去蕭邦店裡吃飯,林溫並不想去。

  可能是之前在蕭邦店裡的聚餐帶給袁雪靈感,袁雪發現「老窩」才是最佳聚會地,能吃能玩還能聊,空間又夠私密,之後幾天她發出同樣的邀請。

  但沒了任再斌這座橋樑,林溫覺得她跟蕭邦這幾人的「友誼」並沒有達到能時常聚餐的程度,因此她都推脫了。

  幾次三番,袁雪終於生氣,讓林溫必須得來,最重要的是她還加了一句:「老汪讓他去死,但你還把我們當朋友的吧?」

  林溫朋友很少,袁雪是她在這座城市最好的朋友。衡量來去,林溫到底在這天答應下來。

  但計劃沒趕上變化,臨下班的時候一位女同事著急忙慌地找到林溫,說她兒子在幼兒園受傷,她要馬上趕過去,但手頭工作還沒做完,今天必須完成。

  林溫很好說話,接下了這份活。

  彭美玉已經在鹹魚躺等下班,她撐著臉頰一邊往嘴裡塞零食一邊說:「你還不如剛跟組長出去呢。」

  半小時前組長點名問她們幾人誰能陪她去總部那裡跑一趟,林溫不吭聲,實習女生最積極,組長最後讓實習女生跟她走了。

  林溫給袁雪發著微信,一心二用回應彭美玉:「嗯?」

  彭美玉覺得林溫這一聲心不在焉的「嗯」可真溫柔,大概算命起名真有什麼講究。剛想到這,她突然看見黑掉的電腦顯示屏上自己一百八十斤的臉,搖頭又把迷信思想甩開。

  這一打岔她也就不記得自己原本想跟林溫說的話了。

  蕭邦在點好外賣後才得知林溫要加班不能赴約,於是他打算退單重點,食物可以少叫一兩樣。

  這幾天任再斌的事情大曝光,袁雪收拾完家裡那位就來折騰蕭邦,今天她早早到店耗在這裡,此刻聽見蕭邦的話,她難以置信:「你什麼時候這麼摳門了?」

  蕭邦語氣沒有起伏地說:「你知道現在豬肉什麼價格嗎?知道我這房租水電員工薪水嗎?」

  袁雪抽了下嘴角:「難怪你是單身狗。」

  「怎麼,你想給我介紹女朋友?」蕭邦脫口而出才反應過來要遭。

  果然,袁雪一連三問:「你有臉說這話?你答應的幫我找人呢?你還說周禮也答應幫我找優質單身男了,他找的人呢?」

  之前她還隱瞞她是想替林溫介紹男人,前幾天事發後這點事也沒了隱瞞的必要。

  袁雪故意激他:「你不會是想自薦吧,看上林溫了?」

  她聽見有人進店,把話說完也沒回頭看。

  直到聽見來人說話。

  「人還沒到齊?」

  袁雪回頭,見是周禮,她才說:「老汪有應酬來不了,林溫突然加班也不能過來了。」

  周禮今晚原本有約,推掉約會後趕到這裡已經天黑,進門就聽見袁雪跟蕭邦說的那句話。

  這會聽袁雪說人不齊,他解西裝扣的手一頓:「就我們三個有什麼好吃的。」

  說著,他把紐扣重新扣上,拿出手機,一邊給友人發微信,一邊說:「我約了朋友,你們兩個自己吃吧。」

  「什麼?!」袁雪不樂意,「你人都來了還走什麼走!」

  周禮握著手機跟蕭邦揮了一下,在袁雪追出前消失在門口。


  袁雪罵罵咧咧走回吧檯,更讓她氣惱的是蕭邦再一次退單,還問她意見:「現在就我們兩個,乾脆就吃蓋澆飯吧怎麼樣?新店優惠,滿二十減十,特惠的雞腿飯才一分錢。哦,打包盒四塊。」

  「……」

  袁雪回家後,沒任何添油加醋地把這事告訴林溫。

  夜深人靜,林溫加班回來剛洗完澡,頭髮沒吹乾,水珠滴濕了睡衣胸口。

  她坐在床頭扯了扯衣服,抱著膝蓋笑。

  「那你們後來吃了蓋澆飯?」

  「還吃個屁啊!」袁雪余怒未消,「我讓蕭邦喝西北風去算了!就這還想讓我幫他介紹女朋友,他要是不單身那才要天打雷劈!」

  於是當林溫再次見到蕭邦時,不自覺地就想起袁雪的這番吐槽加咆哮,她臉上自然而然地帶出了笑容。

  那已經是兩天之後。

  袁雪這次的聚會由頭是她要挑選婚紗,婚紗冊子她會帶去蕭邦店裡。

  林溫沒法再拒絕。

  相隔一周多,林溫再一次踏足那塊地方。

  她準時下班,公司離「老窩」不遠,出地鐵站後步行十分鐘就到地方。

  遠遠的,她看見蕭邦站在店門口寫黑板字。

  林溫走近問:「他們還沒到嗎?」

  蕭邦拿著一支彩色粉筆,聞聲他轉過頭,見是林溫,他說:「你今天到的早,第一個。」又往她身後瞧,「沒跟袁雪一起來?」

  「沒,我下班自己過來的,袁雪說她跟老汪一起來。」

  蕭邦鬆口氣,知道耳根還能清靜一會,「先去裡面坐,喝什麼自己拿。」他說。

  林溫一眼看出蕭邦的心聲,忍不住揚起嘴角。

  她笑時眉眼彎彎,燦爛像星河,一綹髮絲隨風撫上嘴唇,她抬手輕輕拂開,嘴角弧度又甜又溫柔。

  蕭邦不知道林溫突然笑什麼,但也許因為人類大腦中有「鏡像神經元」細胞的緣故,所以看見別人打哈欠,自己也會跟著打哈欠,而蕭邦看見林溫笑,他自己也無緣無故跟著笑起來。

  蕭邦控制不住笑容地問:「你笑什麼?」

  林溫看見蕭邦黑色的眼鏡框上沾到兩抹粉藍色的粉筆,她找到藉口,指了一下說:「你鏡框沾到粉筆了。」

  一男一女站在彩色燈牌下說話,眼中笑意涌動,剛降臨的厚重暮色也壓不住他們臉上的神采。

  奔馳車靠邊停住,鳴了一聲喇叭。

  蕭邦剛摘下眼鏡,視野一片模糊,聽見說話聲才知道車裡的人是誰。

  「怎麼站店門口說話,聊什麼呢,笑這麼開心?」周禮胳膊支在窗框上,指間香菸還剩小半截,菸頭盈盈閃光,他望著這兩個人問。

  蕭邦自己也莫名其妙,覺得林溫笑點太低。

  「沒聊什麼,」蕭邦抹乾淨鏡框,把眼鏡重新戴上,「你車停前面去,小心被攝像頭拍。」

  門口不是停車位,停車還要往前。

  周禮卻逕自開門下車,把車鑰匙拋給蕭邦,說:「來做個好事,讓我歇口氣。」

  蕭邦默契地接住鑰匙:「你有這麼累?就這點路。」

  「你成天在店裡干坐,小心骨質疏鬆。」周禮經過蕭邦身邊,拍拍他肩膀,「活動活動去。」

  蕭邦「呵呵」完,老實的去當泊車小弟了。

  周禮走到垃圾桶邊,將剩下那半截煙撳滅在蓋桶上,偏頭瞧向不遠處的林溫,問她:「老汪他們呢?」

  「他們還沒到。」林溫笑意還在臉上,只是沒之前那麼濃烈,清清淡淡更像春夜的風。

  周禮扔了煙走向她:「別傻站了。」

  淡淡的煙味拂過林溫鼻尖。

  周禮從她身邊擦肩過,叮鈴鈴的迎客風鈴清脆撥弦,閃爍的五彩燈牌下,他身形半明半暗。

  「進來吧。」他紳士地替林溫拉開玻璃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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