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2024-09-04 18:20:06 作者: 畫七
  第64章

  從大理寺天牢出來的時候,天已暗下,繁星閃爍,這顆才亮起來,那顆又黯淡下去,一來二去,整個天幕都是一片螢光斑駁,像是有種特殊的魔力,輕易就勾得人目光迷離,久久回不了神。

  陳鸞從進去到出來情緒都算不得好,神情蔫蔫眉頭一刻也沒松下來過。

  身側男人鼻樑高挺,側臉溫淡,光是這樣瞧著,便覺出一種壓迫與寒涼來,陳鸞眸子微垂,小手攥了他一角衣袖,仰著頭細聲細氣地問他:「皇上準備如何處置趙謙?」

  總歸現在處置不了,錦繡郡主和趙謙手下暗衛都不見蹤影,繼續隱匿,這終歸是一種潛在的隱患,紀煥不可能放任不管。

  趙謙自投羅網,可能是抱著萬一的希望替左將軍府翻案,也有可能是叫他們放鬆警惕好籌謀下一次的行動。

  國公府人都死光了,這唯一剩下的一個……

  紀煥將小姑娘如細蔥的玉指根根掰開握在手裡,冷硬的眉宇凝了細碎的冰稜子一樣,說出的話卻是揉雜了春水的溫和,隨著風輕飄飄地落進了陳鸞的耳朵里。

  「活著不好好做人,死了應能做個明白鬼了。」

  陳鸞一愣,落在他寬大掌心裡的手指微微瑟縮了一下,卻叫他握得更緊了些,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問:「皇上不準備重查當年的案子嗎?」

  就在這話脫口而出之後,陳鸞便後悔了,聲音也跟著小了下去。

  當年那事擺明了是一件冤假錯案,裡頭涉及眾多,一個不好先帝的名聲受損,紀煥也要被扣上一頂不孝的帽子。

  再退一萬步說,就是重查了當年的事,還了左將軍府一個遲來的公道,那也是於事無補,兩百多條人命回不來了,更何況便是恢復了昔日清譽,滅人滿門的污點也是實打實的落下了。

  紀煥停下步子,似笑非笑地望著她開口:「皇后如此明事理,以德報怨?」

  分明是極嚴肅的神色臉龐,說的卻是極輕佻的話,陳鸞勾唇笑了笑,撩了一下耳邊的一小撮碎發,溫聲道:「哪兒就有皇上說的那樣誇張?

  只不過覺著這趙謙也是個可憐人。」

  時至今日,陳鸞才深刻地體會到那句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是個什麼意思了。

  她對國公府的感情極為複雜,往往是恨與怨大過於掛念的,但饒是這樣,這些天來她也是一覺都沒有睡好,睜眼閉眼都是老太太他們死時的慘狀,將心比心,趙謙這麼多年過的是什麼日子猜都能猜到,他不可憐嗎?

  曾經的天之驕子淪落至此,自然是可憐的。

  但是非不分,一意孤行,自然也是可恨的。

  夜色如涼水淌過,陳鸞這時候覺出些冷意來,她不再說話,身子往男人那側挪了挪,紀煥目光瞥過她微紅的鼻頭,轉而問起其他來,「瞧你用過午膳後便心不在焉的,在想些什麼呢?」

  提起這個,陳鸞嫣紅的唇便緊緊抿成了一條直線,她抬眸偷瞥他一眼,夜色如織,但借著前頭太監手裡打著的燈,她仍能清楚的看清他臉上的任何一絲表情。

  男人天生的好皮囊,與陳鸞見過的任何一個男子都不一樣,他只消換一身衣裳,便有另一番氣質風韻,這樣風光霽月般的男人,即使只是寒門學子,也必定惹得許多女子春心萌動。

  更遑論他如今的身份,自是引人趨之若鶩的。

  將來進宮的美人數都數不盡,她一眼望過去,不定得有多少張千嬌百媚的新面孔,她們會為了帝王恩寵,為了皇后尊榮,將來為了太子之位,一步一步緊逼。

  紀煥見她欲言又止的,不由得挑了挑眉,從喉嚨里發出一聲低沉的帶有疑問語氣的嗯字來,陳鸞看著他略慵懶的神情,默默地將卡在嗓子眼的話咽了回去,垂下眸子從善如流地改口:「養心殿伙食太好,臣妾今日照鏡子時,覺著是胖了好些。」

  美人多愁,紀煥上下掃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道:「陪我回養心殿用晚膳?

  勞累了這麼久,腹中有些空。」

  陳鸞於是徹底不說話了。

  這人絕對是成心的。

  用完晚膳,宮女們將膳食一樣樣撤下,胡元走進來,眼皮耷拉,嘴角卻恰到好處地上揚著,瞧不出他神情是悲是喜,這是他一貫的表情。

  「皇上,才得到的消息,蘭老夫人帶著幾位少爺小姐進京了,住在了以前的宅子裡,瞧這樣子怕是老太傅也要回來。」


  他的聲音並不小,自然也落到了陳鸞的耳朵里,她訝異地抬眸,輕咦一聲,重複地念了一遍,「蘭老夫人?」

  胡元弓著腰解釋:「正如娘娘所想,是娘娘的外祖家。」

  陳鸞默了半晌,側首去瞧一側氣定神閒的男人,眉尖微蹙,問:「皇上早知此事?」

  紀煥漫不經心地把玩著她纖細玲瓏的手指,眼皮子也沒抬一下,聲音溫淡:「老太傅辭官歸隱,再次舉族回京,定然是要遞上摺子上報一聲的。」

  「皇上允了嗎?」

  陳鸞瞳孔黑白分明,眸底澄澈,一絲雜質也沒有。

  這樣的傻問題,她竟也能一本正經地問出口來。

  不允蘭老太太能這樣大搖大擺地回來?

  紀煥別過眼,生硬地回:「沒有。」

  陳鸞陡然笑開了,杏眸彎成了一輪月亮潭,任由身子一歪,跌到兀自冷著臉的男人懷裡,那雙有力的臂膀將她虛虛地攬著,兩人挨得那樣近,就是心跳也要聲聲融在一起似的。

  「都將人外孫女拐到宮裡來了,朕若不允,豈不得罪了宮裡最得聖寵的皇后娘娘?」

  自她封后以來,外邊的流言流語不少,陳鸞也聽底下的宮女們憤憤地暗罵過,卻頭一次聽男人這般揶揄輕佻的話。

  她微愣,眼底的笑意一點點積澱,如煮沸的春水,蒙了一層霧氣又轉瞬消失無痕了,只有如鈴的笑音是真實存在的。

  「皇后再得寵,必然也是比不得皇上英明決斷的。」

  說罷,她又忍不住抿了唇。

  小姑娘平素多見穩重,難得有這般犯傻的時候,紀煥伸手拂了拂她微紅的臉蛋,也跟著勾了勾唇,問:「這般開心?」

  陳鸞點頭。

  她確實開心。

  從她有記憶開始到現在,外祖家連著母親這塊便一直是空白的,她只能從別人的口中零零碎碎知道一些陳年往事,還不盡準確,可饒是這樣,她對外祖家仍是有一種天生的好感與親近。

  讀著就是十分溫暖的字眼啊。

  外祖蘇祁曾擔任太傅一職,是昌帝最尊重的老師,當年蘇媛去世,老兩口受不住這樣的喪女之痛,老太太更是哭得暈過去好幾回,險些沒能挺過來,最後還是蘇祁去面見昌帝,而後走了一趟國公府,第二日便舉族離開了京都。

  至於談了些什麼,沒人知道。

  只是那一天之後,陳鸞就被接到了老太太屋裡養著,吃穿用度樣樣精細,而康姨娘苦等十幾年也沒能扶正,直到陳鸞定了親,老太太才堪堪鬆了口。

  這些,陳鸞不止聽人提起過一次,且每年生辰,老太太那總會有許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兒,那些東西大多別致金貴,是花了心思準備的,她卻一眼能瞧出不是老太太的手筆。

  這麼些年,禮物一次也沒少,外祖家的關愛,她實打實的感受到了。

  十三四歲的時候也寫過幾封信給外祖家,只是奇怪的是,那些信如同石沉大海一般,連半個水花也沒冒便杳無蹤影了。

  夜色漫進殿裡,帶著森冷冷的寒氣,紀煥將呼吸均勻閉著眼睡過去的小姑娘抱到床榻上,細細地掖好了被角,明明外頭還堆著好些奏疏要批閱,他的腳卻像生了釘子一樣,半步也不願意挪動了。

  這些日子他嘴上不說,實則心裡時時都繃著一根弦,明里暗裡護著她的人不算少,他卻總覺得不放心,直到趙謙被抓回天牢關著,他心裡繃著的那根弦才終於鬆了些。

  橘色的燈映出昏黃的暖光,一圈圈照在小姑娘的臉上和身上,每一寸都渲著柔和的光,紀煥伸手將覆在她臉上那兩撮黑髮拂開,低嘆一聲,才要收手起身,便被另一隻纖白細手握住了。

  那手腕細得實在可憐,紀煥不敢使力,怕一碰就折,他沉沉低笑,意味深長:「怎麼?

  捨不得我走?」

  於是小姑娘那睫毛顫得愈發厲害,就連白玉凝脂一樣的頸子都泛出粉紅來,只是怎麼也不睜眼,覆在男人大掌上的手也不曾拿開。

  紀煥於是撩了明黃色的衣袍坐在床沿上,脊背直挺,眼裡幽幽燃起一團森暗的火。

  他不是那等沉迷聲色無法自拔的男人,若今日做此舉動的是旁的女人,只怕他眼也不眨就厭惡的拂袖而去了,可偏生榻上這位輕易就能勾出他的心軟與憐惜來。

  「醒了還不睜眼?


  那我可真走了。」

  紀煥啞著聲音笑。

  陳鸞這才施施然睜開眼睛,不知是才睡醒還是想到了些什麼,她眼裡蒙著一層朦朦朧朧的霧氣,水光漣漣,像是才哭過一場,叫人見了心裡不落忍極了,紀煥目光在她臉上掃了一圈,深夜低了好幾度:「又做噩夢了?」

  這些日子她時常做些怪夢,醒來就掛著淚水,一言不發的呆坐著,紀煥自然看不得那樣的場景,所以哪怕政務處理得再晚,也會回養心殿陪著她小眯一會兒。

  陳鸞搖搖頭,伸出纖柔的藕臂環住男人的腰,一股熟悉的薄荷香便飄到了鼻子裡,她吸了吸鼻子,聲音里尚帶著些鼻音,「阿煥……」

  陳鸞叫完這一聲,也不知道後邊該說什麼,有很多東西堆在心裡不吐不快,堵得她難受極了。

  紀煥身子陡然一僵,唇畔的笑意也淡了下來,喉結上下滾動一圈,漆黑的眼底卻燃起了炙熱的焰火。

  她叫他阿煥的次數屈指可數,記憶中也唯有喝醉酒神志不清的時候脫口而出,此後便再也沒有過了。

  兩回,每回她這般叫他的時候,他總恨不得將她揉成團融入骨血里去,生與死都永遠不離。

  陳鸞其實也是知道的,他一直期望聽到什麼,希望得到什麼,其實她心裡特別清楚,可心底的那道坎她過不去,直到方才,她突然明白了很多事情。

  身為高不可攀的九五至尊,她身側的這個男人,其實一直都在低著頭彎著腰同她相處,遷就她,包容她,急她所急,想她所想。

  陳鸞聲音更加哽咽了,她揪著紀煥胸前的衣物不撒手,覺得自己真是不懂事極了,她從喉嚨里擠出聲來,一聲聲的就像是最烈的酒,灌在紀煥心上,灌得他飄飄然分不清東南西北。

  「外祖進京的事,是你開口先提的對不對?」

  「前兩天有個宮女碎嘴,說我沒了國公府做倚仗,日後遲早會被其他妃子踩下去,你當即發火將那宮女處置了,當著我的面沒說什麼,實則心裡比誰都在意,是你聯繫的外祖父對不對?」

  陳鸞自顧自地說,眼淚水卻跟著越掉越快,像是流不完一樣,她也不去管,抬起袖子胡亂的擦了,一張小臉狼狽得很。

  男人從始至終都沒有出聲,只是安靜地聽她說著。

  「外祖父年事已高,但在文臣武將中都有威望,你叫他們全族搬回京城,培養新銳力量,多加提拔,日後好成為我新的倚仗對不對?」

  她曾說人心是最不可靠的,比人心還不可靠的是男人的嘴,所以紀煥他暗地裡做了什麼,其實很少同她講。

  他只是將這份愛化作另一種實質的能叫人放下心來的力量,他將來若真的見異思遷愛上了第二個陳鸞,這份力量也能保她在後位上安枕無憂。

  陳鸞腦子轉不過那麼多彎來,直到今日胡元前來稟報說外祖母已經到了京都,她才如打通了經脈一樣醍醐灌頂,想明白了許多事情。

  她聲音越發顫得不像話,但仍在斷斷續續的說:「還有你前兩日說想要個孩子,其實是想讓我生下嫡長子,這樣即使後頭進宮的妃子再多,再厲害,也動搖不了我的位置是不是?」

  她一連好幾個對不對,唯獨這條,被男人否定了。

  紀煥抽過床角小几上雪白的帕子將小姑娘的淚一點點擦了,低嘆一聲,有些無奈地道:「還能回過味來,倒也不算太笨。」

  陳鸞才要說話,鼻子裡卻冒出個鼻涕泡泡來,她頓時覺得沒臉。

  紀煥也笑,邊笑便掰過她的小腦袋將那鼻涕泡擦了,他笑起來眼角眉梢都柔和下來,風光霽月如謫仙一樣,就連聲音也似帶著絲縹緲仙氣般,「不拘男女,是咱們的孩子就好。」

  他撫了撫陳鸞平坦的小腹,神情罕見的十分溫柔,「後來想想,朕的鸞鸞自個都還是個小姑娘呢,還是緩兩年再說罷。」

  陳鸞突然將腦袋往他懷裡一埋,悶悶的聲音隨之傳來:「那往後,你就多疼我一些,少去別的地方些好不好?」

  她才說完,便又不放心了,抬眸細細觀察男人的神色,因為剛哭過一場,一雙原就勾魂的杏眸像是盛了兩泓清泉,像極了林間被箭描著的不安麝鹿。

  紀煥揉了揉她鬆散如海藻一般的墨發,含著幾分逗弄的意味開口:「再叫我一聲。」

  陳鸞於是乖乖地又叫了一聲阿煥。

  不是那聲白日裡嬌滴滴卻又帶著疏離的皇上,也不是羞惱時的連名帶姓,這樣的一聲,紀煥聽了身心愉悅,倒真不想去管堆在前殿那些惱人的奏疏了。

  只是現在時局未定,錦繡郡主和趙謙餘黨未曾被查到蹤跡,他可不認為他們會就此收手離去,這始終是一根留在心底的刺,一日存在他便一日寢食難安,還有蘇祁回京路上,保不齊有什麼人聽到了風聲欲除之而後快。

  這些事,都需要他親自操持定奪。

  想到這裡,紀煥劍眸里積鬱許久的暗色有若實質,臉龐上的線條更緊繃了些,他對著小姑娘溫聲道:「別亂想,有那時間,還不如去前殿接替胡元研墨的活,也好多陪陪我,嗯?」

  陳鸞頓時不聲不語地搖頭。

  她實在沒那等心性,站著不消片刻便要走神,往往沾了一手的墨汁,被男人接連取笑了好幾回。

  於是紀煥就只好將沒骨頭一樣軟在他懷裡的小姑娘拉起來,想了想實在捨不得,又將人拉回來抱了會,溫聲道:「前朝還有好些摺子沒看,你先睡著,若覺著餓了,便叫蘇嬤嬤做些糕點吃。」

  陳鸞頓時摸了摸腰間的肉,搖頭拒絕:「我不餓,不吃。」

  夜長漫漫,幾根抽了枝的蘭草葉爬到了鏤空窗上,才兩天的功夫便往上躥了一大截,和著殿裡的香薰起舞,夜色都柔和幾分。

  紀煥走的時候,陳鸞眼巴巴望著,他邁了兩三步又折了回來,銀線勾邊的軟靴落地,他挑起小姑娘的下顎,面色陰晴不定,開口道:「哪兒來的那麼多別處他處,後宮姐妹?」

  「一個也不會有。」

  他語氣有些凶,說完就大步繞過了屏風,陳鸞在床榻上呆坐許久,而後漸漸地泛出深濃的笑意來。

  高高懸起多日的心,這一刻轟然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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