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徹在地方歷練了六年,周元昉準備將大舅子調回京城重用之前,內閣首輔沈復上書辭去首輔一職。
周元昉准了,升次輔楊昭為首輔,調沈復為國子監祭酒,官職從三品。
國子監是朝廷官設的最高學府,生源多為公卿侯府等貴族子弟,以及地方舉薦的優秀生員。
清閒差事難麼多,沈複選擇國子監,自有他的安排。
阿徹看著自己九歲的兒子六斤,馬上就猜出了沈復的用意。
得不到他的承認就想拐著彎認孫子?不可能。
沈復前腳剛進國子監,阿徹就把兒子送去了京城最負盛名的書院,無涯堂。
無涯堂的院長是當代大儒莊鈞,莊鈞此人,博聞強識學富五車,乃天下學者之表率,桃李遍地。先帝曾多次請莊鈞入朝為官,莊鈞都拒絕了,稱其只會教書育人,不會為官治國。先帝不能強求,便經常請莊鈞進宮,探討學問。
而無涯堂招收學子,比國子監更嚴格,國子監更看重學子的身份,若是公侯之家,子弟不學無術也能平祖蔭入國子監讀書,,無涯堂就不一樣了,每年學院都會設立入學考核,無論學生出身富貴還是貧寒,通過考核一律錄取,通不過,便是王府子弟,也請回罷。
周元昉登基後,加封岳父蕭震為國公,有這麼一位祖父,六斤的地位可想而知。不過阿徹很會教導兒子,六斤又跟在父親在外面住了六年,並沒有養成尋常高官子弟的傲姓,九歲的小少年眉清目秀,對長輩敬重,待同齡孩子謙和,很是出彩。
連續通過無涯堂的三輪考核,六斤順利入學。
蘇錦高興壞了,她的睿哥兒、勝哥兒都去考過,可惜倆孩子天生不是讀書的料,都名落孫山,為這個,她還被幾個一直看她不順眼的夫人們嘲笑過,即便睿哥兒、勝哥兒從小就展現出超群的練武天分,可讀不好書,總是丟人。
如今寶貝孫子爭氣,蘇錦摟著六斤一個勁兒的夸,氣得睿哥兒、勝哥兒兩個叔叔約好,明年過年不給侄子壓歲錢了。蘇錦旁邊,五歲的阿福眨著一雙丹鳳眼瞅著六斤,心想,她這個大侄子好厲害呀。
一家人高興過後,第二天,六斤就去無涯堂讀書了,蕭震專門點了兩個侍衛負責接送孫子。
侍衛們只能待在書院外面,進了書院,學生們人人平等,不講出身,哪個孩子若想擺官家子弟的威風,那就請走吧。
但**歲的孩童,尤其是男娃,怎麼可能那麼聽話?
得知六斤的祖父是堂堂鎮國公,學堂里有的孩子自然而然地巴結討好八斤,也有的孩子因為嫉妒,怎麼看六斤都不順眼,其中以懷恩公家的三公子徐朗為頭。老懷恩公是周元昉的親外公,論地位,後族蕭家與太后娘家徐家,平分秋色,所以徐朗才不怕六斤。
六斤的大名叫馮慎,這日課間休息,六斤坐在老槐樹下與一同伴討論課堂所學,徐朗領著幾個小跟班過來,故意問六斤:「馮慎,我們都知道你祖父是鎮國公蕭大人,那就奇了,為何你祖父姓蕭,你卻姓馮?」
六斤剛懂事時父親就解釋了此事,故同窗問起,六斤就坦然地回答:「我的親祖父姓馮,祖父死後,祖母改嫁給繼祖父,父親與我沒有改姓,是為了繼承馮家的香火。」
徐朗是想叫六斤難堪,偏偏六斤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徐朗就不爽了,繼續刁難道:「聽說你父親與國子監祭酒沈大人長得一模一樣,你可知道?」
六斤愣了愣,這件事,他並不知。
短暫的疑惑過後,六斤實話實說道:「我不知,我沒見過沈大人。」
孩子們自說自的,幾重樹蔭外,沈復望著遠處的親孫子,愧疚再次浮現眼前。
院長莊鈞站在他旁邊,撫著花白的鬍鬚道:「雲亭,你確定要來這裡教書嗎?」
今日之前,沈復確定,因為他想與孫子親近,他去國子監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親自教導孫子,阿徹將孫子送到無涯堂,沈復就追了過來。他與莊鈞是忘年交,鮮少有人知道,沈復想在這邊兼個先生職位,輕而易舉。
但此刻,親眼目睹孫子因他被人嘲笑,沈復就仿佛看見了幼年時的兒子阿徹。蕭震現在是國公爺,六斤還有個當皇后的親姑姑,即便如此,還有人敢欺負六斤,而當年蘇錦只是個賣包子的市井婦人,阿徹到底經歷了多少鄙夷嘲諷?
年近五旬的沈復,幾乎是狼狽而逃。
沈復一次都沒有在孫子面前出現過,但他常常偷偷地來無涯堂,躲在暗處看孫子。
小少年們要學六藝,禮、樂、射、御、書、數,六斤在禮、樂、書、數四科上樣樣拔尖,唯有射箭與駕車,六斤遠遠落後別的孩子。自己的孫子哪能不會武藝,蕭震親手教導孫子,可六斤就是不行,進步有限。
蕭震不知道該說什麼,他都被孫子氣到了,想當初阿徹長得秀秀氣氣,騎馬射箭照樣學的很快,怎麼輪到孫子就這麼笨?思來想去,蕭震去找霍維章喝酒了,然後將孫子的笨賴在了霍家的血脈上,氣得霍維章當場掀了酒桌,擼袖子與蕭震打了一架。
六斤能感受到祖父對他武藝的失望,時間一長,六斤也不想跟祖父學了,格外珍惜在學院的時間。晌午別的學生午睡,六斤偷偷跑到練武場,盯著日頭練習射箭。
練著練著,頭頂突然籠罩下來一片黑影,六斤奇怪地仰頭,先看到一把寬大的紙傘,而撐傘的男人,與祖父差不多的年紀,沒有祖父高大健壯,卻比祖父白,比祖父好看多了,身上有種院長那樣的儒雅氣度。最讓六斤震驚的是,這位儒雅俊美的伯伯,與父親長得好像。
九歲的小少年,呆呆地瞅著對方。
沈復笑了笑,問道:「知道我是誰嗎?」
六斤臉色一變,想起來了。
那天徐朗說起沈大人,回家後,六斤就去問娘親了,娘親笑得很溫柔,卻沒有說什麼,等父親回來,父親將他帶到書房,講了祖母與沈大人的糾葛。
父親不喜拋棄祖母的沈大人,六斤也不喜。
「不知道。」小少年繃起臉,跑出壞祖父的傘,去另一個箭靶前練箭。
帶著幼稚的恨意,六斤對準箭靶,拼盡力氣射出一箭。
羽箭飛啊飛,無力地沒入了箭靶圓圈之外。
又沒射中,六斤很失望,想到身邊還有一個人,六斤悄悄扭頭,卻見那人在笑!
六斤更生氣了,這個姓沈的祖父果然很壞!
就在六斤氣呼呼的準備離開時,沈復拿起一張弓,對著大人用的箭靶射了出去。
六斤屏氣凝神地看著,看見壞祖父的箭也射的很爛,六斤突然大笑,就像別的孩子嘲笑他那樣,笑壞祖父的箭術不行。
沈復不是在哄孫子,他的箭術真的很爛,孫子經歷過的嘲笑,他小時候也經歷過。
收起箭,沈復走到旁邊的樹蔭下,席地而坐,然後朝六斤招招手。
六斤原地沒動,抿著小嘴兒望著壞祖父,既想知道壞祖父叫他何事,又不想去與他親近。
沈復晃了晃手裡的弓,笑道:「我可以教你射箭。」
六斤嗤笑:「你自己都射不好,憑什麼教我?」
沈復淡淡道:「你祖父能百步穿楊,他教好你了?武藝好的人未必是好師父,武藝差的人,也可能教出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六斤聽得一愣一愣的,雖然不是很懂,可壞祖父好像很有道理的樣子。
幾番猶豫,六斤慢吞吞地朝沈復走去。
當男娃走到面前,沈復沒忍住,一把將他的大孫子拉到了懷裡,稀罕地抱著。他的孫子啊,都九歲了,他這個祖父還是第一次抱。
「放開我!」六斤一點都不喜歡讓外人抱,尤其是這個人欺負過祖母。
「我是你祖父。」沈復笑著哄道。
六斤氣得大叫:「你不是!」
沈復越發肯定,這孩子已經知道了。
「是不是,你心裡清楚。」沈復簡單地道。
六斤使勁兒掙扎,沈復看著孫子曬得紅撲撲的小臉,發現孫子臉龐、下巴都很像他,只有眼睛隨了母親,看夠了,沈復才悠悠道:「祖父像你這麼大時,箭法總是倒數第一,同窗的孩子們就給我起了個綽號,叫我沈歪。」
射得歪,所以叫沈歪。
六斤不知不覺被壞祖父與他相似的故事吸引了,忘了掙扎,呆呆問:「後來呢?」
沈復握著孫子熱乎乎的小胖手,笑得慈愛極了:「後來啊,後來祖父一直都沒學好射箭,駕車水平也普通,但祖父其他四科永遠都是第一。接著,祖母考中了解元、狀元,祖父輔佐先帝順利登基,祖父當了內閣首輔,祖父還與你皇姑父一起出征,鎮壓了英王的叛亂。」
六斤張大了小嘴,大眼睛裝滿了崇拜,覺得壞祖父好厲害。
自誇完了,沈復認真地教孫子:「人無完人,祖父學問好,射箭不好,但當了文臣之首的首輔,你蕭祖父,功夫好能打仗,可他連《三字經》都可能背不全,你看,我們倆各有缺點,但我們都成了朝堂大員,是不是?」
六斤滿腦都是蕭祖父不會背《三字經》這件事,蕭祖父真的有那麼笨嗎?
沈復點點孫子的臉蛋,總結道:「人不必事事爭先,每件事都盡力而為,足矣。」
六斤似懂非懂。
沈復笑道:「以後六斤有什麼困惑,父親與蕭祖父教不了你的,可以隨時來找我。」
六斤下意識地問:「我怎麼找你?」
沈復暗喜,道:「祖父在學堂有一間竹舍,你若有事,寫封信塞到門裡,我過來時見了,便回信給你。」
六斤點點頭。
沈復戀戀不捨地拍拍孫子肩膀:「去睡覺吧,反正咱們將來又不當將軍,射箭不好也沒關係。」
六斤隱約懂了,走出幾步,小少年突然回頭,不解地問壞祖父:「你說人無完人,為何我父親什麼都會?」六斤最欽佩父親了。
阿徹啊,沈復低頭,落下淚來:「因為你父親小時候,祖父不在他身邊,他要保護你祖母,所以什麼都學得最好。」
六斤第一次看見長輩哭,還是這麼老的長輩,看著壞祖父孤零零坐在那兒,眼睛望著遠處,也不抹去眼淚,六斤有點替他難過。
單純善良的孩子,慢慢走過去,伸手幫壞祖父抹淚。
沈復再次抱住孫子,悔恨道:「祖父對不起你祖母,對不起你父親,也對不起六斤。」
六斤莫名也苦了,委屈道:「那祖父為何不要祖母了?」
「因為祖父很窮,窮得連給你祖母買根金簪子都買不起,別人給祖父富貴,祖父鬼迷心竅,就拋棄了你祖母。六斤,祖父這輩子最後悔的就是這件事,你不必原諒祖父,但你要記住祖父的教訓,以後千萬別重蹈祖父的覆轍。」
六斤懵懵懂懂的。
回家之後,六斤遵照與壞祖父的約定,沒有對家人提起此事。
傍晚蕭震回府,又要教導孫子武藝。
六斤不想學了,蕭震以為孫子想偷懶,氣得要揍孫子,六斤不躲,只仰頭問:「祖父,你會背《三字經》嗎?」
蕭震:……
六斤看懂了祖父的表情,嘿嘿笑道:「祖父喜歡學武,不會背《三字經》也能當大將軍,我想當文官,那也不需要會射箭。」
孫子振振有詞,蕭震不甘示弱,反駁道:「你爹是文官,照樣會射箭。」
六斤眨眨眼睛,道:「那我讓我爹教我!」哼,父親比祖父講道理多了。
說完,六斤果然跑去找父親了,阿徹本來就沒想逼兒子必須學精武藝,現在兒子想通了,阿徹還很欣慰。
蕭震一點都不欣慰,晚上跟蘇錦抱怨。
蘇錦瞅瞅他,挑眉問:「你該不會真背不出《三字經》吧?」
她都會背呢。
蕭震惱羞成怒,餓虎似的撲住了妻子。
沈府那邊,沈復坐在窗前,回想白日與孫子的親近,他滿足地笑了。
他沈復年輕時,犯了一個大錯,他願用他一生,去賠罪,去彌補。
沈復想要蘇錦,可蘇錦與蕭震過得很好,沈復不想自私地去破壞。
他只求,蒼天看在他真心悔過的份上,來生再給他一次機會,再給他一次,回到當初的機會。
夜空一輪彎月,像她笑起來時彎彎的眼睛。
「錦娘,等我回來,咱們就成親。」年輕的書生擁著嬌小的姑娘,躊躇滿志,溫柔似水。
「真的?」叫蘇錦的小姑娘抬著頭,眼裡全是他。
「真的。」年邁的沈大人喃喃自語,夜色漸深,他也陷入了經常夢見的年輕時的美夢,夢裡,江南天藍水清,枝頭的桃花開了,粉如雲霞,她在樹下朝他笑,嬌艷如花。
錦娘,錦娘,若真的能重來一次,該多好。
涼風吹進窗,吹醒夢中人,待明晚,沈復又會舊夢重溫。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直到白髮蒼蒼壽終正寢,曾經叱吒朝堂的前首輔沈復沈雲亭,都未續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