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華燈初上。
紫禁城緩緩地被夜色籠罩,逐漸陷入沉寂之中;可乾清宮西南角的平章閣,此時卻是燈火通明、喧囂熱鬧更勝白晝。
小皇帝居於榻上,面南而坐;身邊安置的小案几上,則擺著些諸如果脯、酥酪、米糕等零嘴;此外,還放上了一壺上好的洞庭碧螺春。
不過,近幾日與她形影不離的小太監,此時已經不見了蹤影——正如李雲棠先前所料,閣臣一致請求屏退左右宦臣,小皇帝自忖著能夠應付,便沒有強行將人留下。
此時小皇帝的身前,擺著三張方桌,它們由北到南並成一條長桌;五部尚書、兵部與禮部的左右侍郎,各依次序、分坐長桌的左右。
但他們面前,就沒有什麼茶水點心擺著了,反而其身下所坐之物,是一個僅有四五指寬的條凳;平章閣設置這種坐具,是為了讓閣臣面聖之時,要保持謙卑謹慎,不可坐地太滿。
即使是這種待遇,也已經遠勝從前;要知道在早些年、太宗高宗朝的時候,平章閣值守的閣臣,都是需要跪受筆錄的;如今這幾人除了腹中空空、身體緊繃外,也沒什麼難受之處。
小皇帝嘴裡咽下一片果脯,抬頭再次望向左首;瞧見那位置依然空著,眉頭微微蹙起,嘴上隨即發了話:
「這吏部尚書、內閣閣揆,御門聽政不至,平章閣值守告假,如今朕專門遣人去請,還是不見蹤影;怎麼,是要朕乘著玉輅,親自去他府上麼?」
話音未落,閣門突然打開,一個頭頂烏紗的腦袋從外面探了進來;他身著緋色繡鶴団領衫,年歲看起來應是五十有餘。
此人一見天子在上,趕忙伸手作揖,口中禮數也算周到:「臣吏部尚書、中極殿大學士上官蒙,參見陛下。」
「上官閣老無須多禮,」小皇帝見人終於到齊,也打消了深究的心思,接著抬手伸向左側下方的空位,說道:「還是趕緊落座罷。」
「不知陛下急召臣等前來,所為何事?」
上官蒙是內閣的首輔,且吏部亦是六部之首;因此在場十位官員,無論怎麼算都是以他為尊;所以他落定之後,率先發言請示。
小皇帝並沒有接過這茬話,而是眼神漸飄漸遠,最後落在了居於最末的兵部右侍郎身上;那胡新建被這一看,當即明白了,皇帝要他來講述事情的來龍去脈。
縱使心中有千般的不願,這個兵部右侍郎也不敢拒絕,只得硬著頭皮開口:
「先前我與錢尚書及孫侍郎詣闕,將授真定侯國公之爵一事呈請陛下」
小皇帝都飲下一杯茶水了,卻還沒聽得胡新建講到關鍵之處,心中生出不快、出聲催促了一句:
「挑重點講!」
雖然僅僅說了四個字,且她說話之時,連頭也未抬,但還是將胡新建震地一顫,後者趕忙改口:
「我等一稟明進爵之事,陛下便提及重新給大行皇帝擬定諡號。」
這胡新建耍了個心眼,只說了皇帝要求更諡,卻絕口不提天子有意讓出兵權,像是生怕跟這件事情沾染上一點聯繫。
諡號?
一聽皇帝是這個意思,底下瞬間響起陣陣私語,在小皇帝的冷視下,他們私下的交流才漸漸平息。
待到閣內恢復肅靜,禮部尚書張明徹又是率先出聲:
「陛下在朝會之上,說是將定諡之事先行擱置,以後再做商議;這怎麼才過了幾個時辰,便改變了心意?」
眼見胡新建語焉不實,其他閣臣也是一觸即這個話題,沒有半點商量的意願;小皇帝連解釋的心思都沒了,直接下了逐客令:
「覺得此事不宜現在商議的,大可自行離去,朕不做任何阻攔。」
反正只消一句話,便能讓他們乖乖止步。
倒是上官蒙看見兵部三人神色有異,瞧出了些端倪,尋思再做些停留,便沒有動身。
已經起身的四部尚書等人,見內閣首輔按兵不動,心中也生出了疑慮。
禮部的左侍郎周道崇忍不住出聲:「兵部的三位,今日要值夜才留在閣內,閣揆不願離去,又是為何?」
「還是再等等罷,陛下召我等前來,未說兩句便讓回去,想必另有深意,等琢磨透了再走不遲。」
「那閣揆細細思量,我等便不奉陪了。」
周道崇這句話說罷,最前頭的張明徹一隻腳已經邁出了閣門,可天子接下來一句話,卻讓這幾個準備打道回府的閣臣,僵在了原地:
「朕欲將捧辰、拱聖、羽林三衛禁軍的兵權,交由懿安太后掌控,上官閣老以為如何?」
說完之後,小皇帝見杵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六位閣臣,還不忘補上一句:
「六位愛卿不是打定主意要歸家麼,怎麼此時又不願離去了;朕這裡也沒有多餘的晚膳可用,你們早些回去,還能吃得上一口暖羹熱菜不是?」
上官蒙暗惱起身的幾位閣臣輕視皇帝,又怨兵部官員未做足暗示,兩相結合之下,己方數人被弄得下不來台;但事情終究得解決,他趕忙出口挽回道:「陛下,茲事體大,豈可做戲言?」
「戲言?」小皇帝柳眉微挑,起身行至這首輔身邊,俯身說道:「朕,可不是戲言!」
這話的餘音尚繞在梁欐上,小皇帝已經動身想向外走去,一眾杵在閣門處的閣臣紛紛以身為障,攔住去路,請求她收回成命。
一旁的上官蒙反而逐漸看清了局勢,他移步到天子近前,點明了破局之處:
「陛下,更諱之事,可以商量……」
一旁站著的一眾閣臣。經過這一句提點,才明白問題的關鍵所在,紛紛出聲應和。
而兵部的兩位侍郎一位尚書,也是如履薄冰;先前胡新建閉口不提皇帝轉意欲轉授兵權的舉動,就是錢仕林的授意,他們擔心內閣其他同僚會將皇帝有這種想法,給歸咎到他們身上,才出此下策。反正皇帝總會圖窮匕見,也不差他們張嘴。
但現在,事情好像有些不受控制了……
再說門口這邊,上官蒙見小皇帝止住了去意,決定用新政的內容,測試皇帝的傾向:
「先帝於科舉之中,增加格物、明算二科,實屬——」
「離經叛道是吧?」
在一眾閣臣驚訝的目光中。小皇帝接下了這句話,但還沒完,接著她又補充道:
「朕知道,先帝施行的新政,確實不妥;國朝與士大夫共天下,向縉紳多徵稅,讓那些庶民得利;無異於『伐根以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長』;殊為不智!」
說到此處,小皇帝折往屋內踱起了步子,順便頓了一頓——這話實在太過違心,饒是她做好了心理準備,說地也有些反胃。
待小皇帝繞屋子一圈,回到幾位站著的閣臣面前,她又續道:
「但朕終究不忍心,讓先皇背得個如此諡號!
所以,不如以朕的名義下詔,追封因抗爭惡政而罹難的忠臣,再將施行新政的賊子之惡行,編纂成書,以昭示後人,勿蹈覆轍!
而你們再擬一個諡號,如何?」
先前皇帝強硬的舉動,已經讓大部分閣臣覺得此事尤為棘手;現在小皇帝又主動示好,表現得願意以維持穩定為主,全盤否定新政;先抑後揚之下,閣臣們大喜,自然是無不允諾。
「好!」
小皇帝恐夜長夢多,當即拍板:
「你們現在便分別擬好詔書和新的諡號,朕明日帶著冊封國公的令旨,一同去母后處,將此事辦定!」
接著,平章閣內便傳來陣整齊的頌德聲;若有不明就裡的人在外傾聽,還以為君臣關係真的異常和睦呢。
至於李雲棠先前私授的一個主意,如今雙方已經達成一致,則不需要再用。
但小皇帝卻準備用這句話,在太后和朝臣間,埋下一顆釘子:
「列位愛卿,真定候大軍不久便要還京,如何處置他的兵權,還望愛卿們,仔細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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