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福十年。寫到這裡我希望讀者記一下我們域名
江陰一座二進的宅子裡。
自打當年從京城來了這裡,沈紹便沒再離開過,雖然他的功績早就可以去京城赴任,就連如今那位天子也不止一次下來詔書,讓他回京……可沈紹卻都拒絕了。
對他而言,當初考科舉入朝堂,本就是想為百姓做一些事,如今他既能做事,那麼在哪裡,對他而言又有什麼區別呢?
……陽春三月。
草長鶯飛,桃樹也長了新的花骨朵,一朵朵含苞待放的,煞是好看。
沈紹牽著顧迢的手從屋子裡走出來,兩人如今也都是三十的年紀了,但相貌卻好似沒怎麼更改,尤其是顧迢……她的容顏仿佛定格在最初時的模樣,仍是那樣的溫柔,如水一般。
顧迢眯著眼去看外頭的陽光,笑著和沈紹說,「今天太陽真好啊。」
她有陣子沒看見外頭的太陽了。
秋月走出來,手裡握著一件披風,「夫人,外頭冷,您還是把披風披上吧。」
她現下也是婦人打扮了。
來到江陰後,顧迢見她和長風有了情意,便給兩人賜了婚,本來是不想再讓人在身邊伺候,對她而言,秋月是如親人一般的存在,她既然能覓得如意郎君,她自然是希望她的後半生也能輕鬆自在。
可無論她說什麼,秋月都不肯離開,還拿親事「威脅」她。
顧迢沒辦法,只好遂了她的心意,好在如今不是在京城,倒也沒必要再去講究那些侯門貴勛里的規矩,她便讓沈紹在隔壁置辦了屋子,又開了一道月門,平時兩家若有什麼事情也方便往來。
這會,她搖搖頭,輕聲說道:「無妨,這會也沒起風,我曬曬太陽。」
秋月還想再勸。
還是沈紹對她搖了搖頭,「給我吧。」
「……是。」
秋月把手裡的披風遞給他,便又退下了。
沈紹便同顧迢柔聲說道:「走吧,你不是想去院子裡看看嘛?
前陣子蘭花都開了,我全都移到了一起,和那幾株桃樹在一起。」
「好。」
顧迢朝他笑了笑,兩人就攜手往院子裡慢慢走去。
宅子不大,院子離他們也沒多少距離,可即便如此,顧迢走到那的時候,氣息還是變得有些不穩,她不忍讓沈紹瞧見便強撐著,默默勻平呼吸,便佯裝無事發生一般,看著那些蘭花說道:「真好看。」
沈紹又怎麼可能看不出她的偽裝?
他心中酸澀,面上卻不願彰顯半分,就像是不知道這樁事似的,握著她的手,笑著說,「是,很好看,我還讓人去找了些種子,等送來了,我們就一起種。」
「以後,這院子裡的花就更多了。」
顧迢笑了笑,卻沒法再應他一聲「好」,她大限將至,如今不過迴光返照……哪還有什麼以後?
她半蹲著去看那些蘭花,身旁有水壺,她便挽了袖子,替它們澆水撫葉。
動作細緻溫柔。
等要起身的時候,卻是一陣頭暈目眩。
沈紹連忙伸手扶住她,眉目攢著擔憂,「沒事吧?」
「沒事,就是蹲得久了。」
顧迢笑著搖頭,見他神情還是藏不住的擔憂,又柔聲說道:「扶我去旁邊的亭子坐一會吧。」
「好。」
自打顧迢生病後,便格外怕冷,沈紹便讓人把亭子裡都放上帷幔又鋪上地毯和軟墊,這會他把人扶到鋪著墊子的石凳上,又把身上的披風給人繫上,「還冷嗎?」
「我讓人把你的暖爐拿來?」
「不用。」
顧迢搖搖頭,又伸手牽了牽他的袖子,「你陪我坐一會就好。」
沈紹便在一旁坐下。
桌子上擺著果盤,他便替人剝著福橘,金燦燦的果皮成了綻開的小花,他笑著和顧迢閒話道:「這還是你學生張誠送來的,他之前鄉試考得不錯,馬上就要進京趕考了,臨走前送來不少果子。」
顧迢聽到這個,面上也泛起一些笑,「他一向是個聰明的,可惜走前,我沒能見他一面。」
「那就等他回來。」
沈紹笑道:「他說了,一定不會丟你多年的培育,等他高中回來就來給你磕頭。」
顧迢卻沒再說話,她一向不喜歡自欺欺人,沈紹也是……偏偏如今,這個男人卻騙了自己一回又一回。
她輕輕嘆了口氣,握住沈紹的手,低聲喊他,「阿紹。」
剝著福橘的長指一頓,沈紹有一會沒說話,可也只是一會,他就揚起笑臉看著她,「怎麼了?」
「……我活不長了。」
顧迢看著他輕聲說,不等沈紹開口,她抬手抵在他微張的唇上,眉目含笑,「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最清楚,貪這十年,能和你在一起,我心滿意足。」
「阿迢……」沈紹雙目微紅,聲音也有些啞。
顧迢笑笑,她的雙手覆在沈紹臉上,溫柔似水的目光直直看著他,似乎是要把他的容貌都記到心裡去。
外頭風拂枝葉,而她看著他,不知道過了多久才開口,「我總覺得對不起你,讓你陪我待在這個地方,也沒能為你生下一子半女,我……」話還沒說完,就聽沈紹急道:「你胡說什麼?
什麼對不起,若真要說對不起,也是該我來說,若是我當初沒那麼混帳,沒誤會你,沒幾次三番惹你傷心,你的身體也不會……」他說不下去了。
眼睛紅紅的,低下頭,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聲音又啞又痛苦,「是我對不起你。」
顧迢笑笑,輕輕撫著他的頭,「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身子,即使沒有你,我也活不長……而且大夫也說了,我這些年心情鬆快,看著氣色也比從前要好許多。」
「阿紹,」她捧著他的臉,眉目溫和,望到他的眼底深處去,「別責怪自己,是因為你,才讓我擁有這麼多高興的光景。」
「我啊,」她笑道:「從來就沒後悔認識過你。」
沈紹看著她,眼睛越發紅了,兩片嘴唇翕張,不知道過了多久才吐出幾個字,「……我也不後悔。」
能和她擁有這段歲月,是他這一生最高興的事。
似乎是覺得有些累了,顧迢鬆開手,把身子往他懷裡靠,她低聲說著,「其他我都不擔心,秋月有長風照顧,祖母也有三弟他們照料,我只擔心你……答應我,即使我離開,也不要難受。」
「更不要跟著我走。」
「阿紹,」顧迢輕聲說,「你要記住,你不僅是我的阿紹,也是江陰百姓的父母官,你還有許多事要做,不應該被男女之情絆了腳步。」
沈紹心如刀割。
他咬著牙關才沒讓哭音泄出喉嚨,可眼角的淚還是沒忍住,從臉頰一路滑落。
顧迢察覺到臉上的水痕,身子微顫,她輕輕嘆息一聲,抬手仍舊覆到他的臉上,仰頭看著他,柔聲說,「阿紹,答應我,好不好?」
沈紹垂眸看她,雙目被淚水模糊了視線,「……好。」
他壓抑著破碎的心,啞聲應允,「我答應你,我會好好活著,好好照顧自己,不會讓你擔心。」
似乎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顧迢那張溫柔如水的臉上也跟著化開一道笑,她重新靠到沈紹的懷裡,抱著他,繼續說,「我聽說人死後會問孟婆要一碗湯,忘記前塵往事,可我不想要。」
「我想要記著你,永遠永遠記著你。」
「你也別要好不好。」
她頭一次這樣任性,牽著人的手,笑著說,「……我們把彼此都記著,等到下輩子,我就去找你,繼續給你做媳婦,好不好?」
沈紹再也忍不住了,哭音泄出喉嚨,他緊緊抱著顧迢,紅著眼眶說道:「好,下輩子,我先去找你,我們繼續做夫妻……我們會一起長大,一起上學,我會帶你騎馬帶你射箭,等你過了及笄,我就會娶你。」
顧迢耳聽著這些話,臉上泛起一抹明媚的笑,「真好啊。」
她似乎想抬頭,再摸一次他的臉,可她實在是太累了,雙手酸軟的竟然連一點力氣都沒有。
沈紹察覺到她垂落的雙手,身子一僵,音節也斷了開來,可只是一瞬,他就繼續若無其事地說道:「我們還會生兒育女,會看著他們一天天長大。」
「我們……」「我們永遠永遠都會在一起。」
「阿迢,」沈紹低頭,看著懷中人平靜的臉,哽咽道:「我們永遠永遠在一起。」
……元福四十年。
六十多歲的沈紹走下馬車,蒲以,也是長風和秋月的孫子,有些擔憂的說道:「沈爺爺,還是我扶您上山吧。」
沈紹笑笑,「不用,這條路,我一個人走慣了。」
他說完便自行一人上了山。
到底是年紀大了,走得久了就容易氣喘吁吁,他是緩了一陣,這才繼續往前走……自從顧迢離世之後,他遵從顧迢的要求一直好好活著。
起初十來年,他就在江陰繼續做著他的父母官。
後來……他又開始一個人遊歷山川。
這將近二十年,他寫下好幾本地域志,還有許多地貌風情,可不管他去什麼地方,每當顧迢的祭日,他都會趕回。
顧迢的墓是在半山腰,他當初擇了一個福地,還在一旁種植了不少蘭花,如今春和日立,墳墓旁的蘭花正在隨風拂動,沈紹看著那墓碑上的吾妻顧迢,面上又流露出一道溫和的笑容。
「我來了。」
沈紹把祭品放在地上,先跟從前似的,拿著一方帕子先擦拭起墓碑,嘴裡絮絮說著,「這一年,我去了你從前提起的關西,你總說可惜沒能去那邊走一趟,看看那邊的風景。」
「現在,我去替你看過了。」
「我一直有聽你的話,這麼多年,一直好好吃飯好好睡覺。」
「你呢?」
沈紹看著墓碑,「你怎麼樣?
還在等我嗎?
還是已經投胎轉世了?
咱們說好的,下輩子還要在一起,你可不能騙我,就算你變成老婆子也不能嫁給別人。」
「我都沒看過你變成老婆子的樣子。」
他說著又摸了摸自己的臉,低聲道:「我也老了。」
沈紹席地而坐,也不管地上髒不髒,就靠著墓碑,輕聲說著話,「阿迢,我好想你……我現在身體也一日不如一日了,你可不能怪我,我年紀大了,這是正常的。」
「回頭你見到我,我也是有理的。」
他的身體的確是越來越不好了,今天過來的時候,長風和秋月還勸阻了好久,最後沒辦法,只好派了馬車,又讓孫子跟著……沈紹想到這便又笑道:「你的秋月都有孫子了,叫蒲以,我沒讓他上來,不然你還能見一見他。」
山間的風有些大,吹得他有些睜不開眼睛。
正好他也累了,索性就閉上眼睛,「我聽說人死前會看到他最想看到的人,你說,我會不會看到你……可我如今這幅樣子,倒是真不想讓你看到。」
他笑著笑著又咳了起來。
「阿紹。」
耳邊似乎有一道溫柔的女聲在喊他,沈紹心下一震,猛地睜開眼就看到不遠處顧迢正看著他笑,她還是記憶中最美好的模樣,一身綠衣,眉眼如畫,她朝他伸出手,「我來帶你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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