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著下了幾趟地宮地穴,蘭珏發現自己爬梯子越來越靈活矯健了。
石階甚狹窄,他扶著石壁一階階向下,空氣嗅來微帶塵味,但無潮霉氣息,帶著浮灰的石壁摸起來也甚乾爽,腳下階梯也有積塵。
顯然,此處已封存許久,未有人走過。
石階很粗糙,有塵礫也不會打滑,以往也沒有多少人走過這個台階罷。
蘭珏推測著,覺得自己真可以進刑部了。
終於下到最後一階梯,前方一條拱形甬道,比之古井下的那條寬闊許多。侍衛向王硯稟報,發現了一個機關。王硯打量了一下四周,吩咐眾人先都進到甬道內,遙遙散開,一個侍衛轉動甬道口處的石墩。一扇石門轟隆落下。外面隱隱傳來咻咻砰砰聲。
侍衛再反向一轉石墩,石門又開啟。只見甬道口及下來的樓梯上許多箭矢碎石。
王硯笑道:「總算是見著些厲害的了。」
侍衛撿了幾根箭奉與王硯張屏,蘭珏亦取過一根端詳。箭矢積灰破重,箭身是鐵,已微鏽,但箭頭仍甚鋒利。
「看來年份甚久,但兵器樣式,我卻不懂。」
王硯道:「不是本朝的。這般老舊樣式,比前朝的還差,不快,也射不遠。咱們的弩用不了。不過工料不錯。看來是那楚朝的東西。」
蘭珏微笑:「墨聞兄乃兵器大行家。」
王硯嘿然:「才疏學淺了一路,總算碰著了識得出的東西,見笑見笑。」將鏽箭丟給侍衛:「都收起來,這些也算古董了。看來這機關多年不曾動過。」
張屏蹲下察看地面,之前地上沒有箭矢與石頭落下的劃砸痕跡,現在卻有了。
「下官覺得,這機關此前從未用過。」
甬道四壁皆有燈盞,亦覆著厚厚積塵,鐵質燈身微鏽,盞內油膏乾裂,微有凹陷,燈芯亦有燃燒痕跡。
王硯道:「多年前有人在這裡走動。」
蘭珏道:「有燈盞,即是方便人走動。墓穴地宮,本不應該如此。」
王硯呵呵道:「有趣,這地方真是越來越不像墓了。」
無昧小聲道:「會不會……和王已參悟大道,乃屍解飛升,所以地宮才如此布置?」
王硯嗤道:「扯誕。」
張屏道:「蘭大人說的對,燈,是為人照亮,神仙不用。」
無昧不吱聲了,暗暗在心中禱祝,無量壽福,和王殿下若有知,莫怪莫怪……
眾人繼續向前,甬道盡頭拱門外,豎著一大塊如照壁版的石壁,與古井處地宮內的石碑不同,只是一塊方正的裸石,既無塗漆,亦無刻痕。
拱門洞邊又有一個石墩,與入口那個相同,王硯道:「想來用法也一樣,先不用試,看完了再說。」與眾人繞過石壁,四周陡然寬闊,三個黑黝黝的門洞,並列在正前方。
但中間與右側的門洞前,都堵著一道木柵欄,唯獨最左側的門洞是大開的。
王硯道:「這又有什麼風水說道?」
蘭珏道:「應與風水無干。」
攔住兩道門的柵欄是用樹杈紮成,粗糙至極,約半人高,下面還堵了幾塊石頭。
這地宮之中,本不應出現這種東西。
王硯呵呵道:「有趣,有趣,步步意外,處處驚喜。」
張屏卻在撫摸石壁朝向這方的一側,感到指下有些異樣的粗糙,似是一些細碎的砂,被黏在石上,湊近了,能看到亮晶晶的顆粒。
侍衛向王硯施禮:「請大人恩准卑職等先行向前查探。」張屏回過身:「大人,下官發現石碑有蹊蹺,能否先暫熄燈火?」
王硯便未答侍衛,先命滅去燈火。
黑暗中,石壁上浮出了幽幽的綠光。
是一幅畫!
一根彎曲的粗線宛如老樹,發出幾根枝杈,伸得最長的樹杈上掛著一盞燈籠。一隻甚是潦草的綠油油的兔子支楞著耳朵蹲在燈籠下樹根旁,抬頭望著高處的一個綠圈,圈旁邊閃著許多零碎小綠點。
王硯道:「這圈兒顯然是個月亮。這是一幅綠兔觀燈賞月圖?」
蘭珏道:「或畫者本意是白兔,只是作畫粉末僅能發綠光。」
王硯道:「那灰兔黑兔也成。不拘是什麼兔吧,畫得難看了點,沒什麼畫功,倒像三歲小兒亂塗。」
蘭珏繼續端詳石壁:「此畫雖簡陋,畫者筆中卻寄有情思,應非小兒手筆。」
王硯摸摸下巴:「一隻兔子坐在老樹底下點燈看月亮,能有什麼情思?是了,兔子不會爬樹,這盞燈籠,是誰掛在樹杈上的?」
蘭珏無奈,若要這樣看畫,這棵樹長在哪裡,燈籠是誰家的,誰點了火,兔子是自己蹲在了這裡還是別人把它放到了這裡……能翻出一籮筐問題,纏到下輩子。
而他覺得,這幅潦草的畫,在一片漆黑中,發出的光雖然如鬼火一般,但看來卻絲毫不冰冷可怖,甚至能感到暖意。如同,過年時節,門扇上的年畫。
無昧怯怯道:「無量天尊。兔乃月宮之物,本應在桂花樹下搗藥。此兔卻坐在人間樹下,頭頂凡燈,仰望明月,是不是它不慎墮入凡間,望圓月,待飛升,希翼重返月宮?」
王硯哈一聲:「怎麼不說它是只求偶的兔子,愛上了月宮裡的那隻,所以伸脖子看?」
無昧默默低下頭念經,一個幽幽的聲音從遠處飄來:「大人,這裡還有。」
蘭珏微一驚,繼而辨出竟是張屏的聲音。
王硯命左右重新亮起燈火:「這小子鑽哪裡去了?」
張屏從最左側的門洞中冒了出來:「大人,這邊。」
王硯皺眉大步帶眾人過去,張屏轉身帶路,那洞口進去沒兩步,即是一個轉彎,張屏再請熄去燈火,轉過彎後,又見幽幽綠光,浮在黑暗中,綿延向前。
王硯上前查看,這些綠光亦是畫在牆上的。皆在左側壁上,離地三尺左右,多是橫道,間或會加些圖案,有些是圓圈,有些是雲朵,還有些是鳥、烏龜或兔子。都十分拙劣。
王硯的心中一動,豁然頓悟。
蘭珏道:「難道這些是為一個孩童所畫?」
三尺左右,是一個尋常三四歲的孩童的身量。尋常人家的大人哄孩子玩時,隨手在沙地或紙上亂塗,就如同這些畫這般。
那石壁上的畫,應該也是畫給孩子看的。
「這地宮中,曾有過一個孩子。」
無昧打了個哆嗦:「墓,墓里怎麼會有小孩?」
不會是……和王已修得了元嬰出竅……
王硯道:「非鬼非神,是個活孩子。」
蘭珏再掃視這些畫,亦已明白了過來:「那石棺中的女子,拼死放下門扇,原來是因為……」
她有個孩子。
王硯點點頭:「那些案犯不知道她把孩子藏在這邊,她怕孩子被發現。可憐天下父母心。」
他再命舉起燈火。
「姚存善留給他後人兩套書,就是東真國的餘孽殺了姚叢之後,從姚家盜走的書,一是《青烏經》,二是《抱朴子》。」
抱、朴、子。
蘭珏心中一震:「姚存善抱走了蒲氏女的孩子?被殺的姚叢,還有其子嗣,其實是蒲氏的後人?」
王硯神色難得凝重,再頷首。
前方牆上有處凹陷,是一扇門,門扇竟不是石頭,而是箍著鐵的木門,微微開了條縫,一條微鏽的鐵鏈躺在門邊。
王硯一把推開門扇。
燈火照亮門內。
石室不甚大,室內別無他物,唯獨與門在同一側的角落裡砌著一個灶。灶旁還擱著一口水缸。
一側牆上還有一個門洞,通連內里一間小室,那室內亦空空如也,只是靠牆有一張床。
木床,樣式極其簡單,未曾漆過。像是貧苦百姓人家所用的床。
灶、水缸亦是尋常人家所用式樣。灶乃石磚砌就,水缸就是一口尋常的陶缸。
無昧往灶里探了探:「這裡頭有通著煙道!煙道在牆夾層里!這灶真能用!」
王硯不語,帶著侍衛出去,再推開下一扇、另一扇、又一扇門。
這些門有些被鐵鏈綁住,有的半掩,但裡面全部都與第一扇門的一模一樣。
連無昧都不能再往風水上想了:「這裡,這裡怎麼到處都像是住人的地方?」
一直沉默的張屏開口:「這裡的確到處都是住人的地方。」
一個地下的村落。西山紅葉生《亂世俠盜》中,山謹誤入的黃泉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