撲通!
撲通!
撲通!
冰寒涼水自四面八方壓來,灌進蘭徽的嘴巴鼻孔。他手腳亂刨,忽被一股大力上拉,腦袋嘩啦冒出水面。跟著又有力道重重拍了拍他的背,蘭徽吐出口中的水,用力甩頭噴氣大咳。
甫睜眼,他來不及看向提著他腋下助他浮在水面的張屏便怔怔愣住,又甩了甩頭,眨眨眼,情不自禁地哇了一聲。
星星!
滿目熒熒碧綠,點點閃爍,與水相映,璀璨爛漫。疑為此身在九霄,又若銀河墮凡間。
蘭徽轉頭看四周頭頂,情不自禁抬手,張屏重重一口氣吹向離他最近的一顆星:「別碰。」
那星一頭扎進水面,嗤地滅了。
張屏另一隻手提著的啟檀皺眉:「這些是什麼?」
張屏道:「磷火。吹它,扇風,別讓它碰著。」呼呼吹著氣,挾著蘭徽和啟檀蹚著及胸的水向前,一串串星火相繼墮滅。
蘭徽十分困惑,還想再問,幾點星星朝他的臉撲來,張屏呼地替他吹開,他趕緊也跟著吹氣,忽然,遙遙前方,又有浮現出兩團紅光。
大紅一動不動懸浮在點點碧綠中,蘭徽不由打了個冷噤:「那邊……誰在打燈籠?」
啟檀哼了一聲:「別是什麼東西的眼珠吧。」
蘭徽又打了兩個冷戰,張屏呼地再吹開幾點綠光:「是燈籠。」
綠光滋滋沒入水中,蘭徽縮縮脖子,牙齒仍不住打架,身體忽而觸碰到堅硬的石壁。岸,到了。
張屏先把蘭徽抱上石沿,再托送啟檀。石沿異常冰寒,蘭徽連著打了幾個哆嗦,張屏扒下啟檀身上的濕袍,啟檀呵斥:「大膽,怎的如斯無禮!」
張屏道:「這裡冷,著濕衣易病。」
啟檀冷冷道:「這種事孤豈能不知?濕衣孤自也會脫。」甩開濕袍,張屏默默捲起袍子,未再開口。
蘭徽之前裹上的袍子方才掉進水中時便沒了,捂住了身上又唯一僅存的褲衩小小聲道:「我不脫了,行麼?」
啟檀亦用手按住了褲腰,張屏點了點頭。
蘭徽鬆了一口氣,但覺得這裡仿佛是個大冰窖,寒氣鑽進皮里肉中,腳底似也踩在冰上。他不斷挪動雙腳,骨頭咯咯作響。張屏指點他和啟檀雙手摩擦後搓身體,拍打。蘭徽依言照做,止不住地打顫。啟檀硬繃著一副沒什麼的模樣,用力跺腳,牙齒叩擊聲卻不比蘭徽小。
他們一邊抖著,一邊還要繼續呼氣,吹開點點綠光。蘭徽忍不住又問:「為什麼這裡會有這些磷火,它們怎麼好像會跟著我們走一樣?」
啟檀嗤道:「你沒在書里讀到過麼?磷極易燃,若加調配,遇氣即著。雜耍你應該看過罷?那些嘴裡手裡冒火的就是用這個。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蘭徽鼓了鼓腮:「我是問為什麼這裡會有這些,幹什麼用的.」
啟檀呵呵兩聲,卻不說話了。張屏吹開一簇綠光:「我們掉下來的洞口下方,有一張網,這些磷信便鋪於上方。」
啟檀點頭:「不錯,然後我們掉下來的時候,砸破了那張網,又帶起了風,這些就著了,明白了沒?」
蘭徽呼地吹開兩點綠:「可為什麼要弄這些呢?」
啟檀再呵呵兩聲,張屏道:「人畜骨中有磷,因此荒地墳墓間,尤其夏夜,多見此火。民間便常稱此為鬼火。」
鬼火二字吐出,周遭隱有回聲,蘭徽不禁再哆嗦了一下。啟檀嘿道:「就是嚇膽小鬼用的!」
蘭徽悶頭不吭聲地跟在張屏身後,向那兩團紅光走去。
腳下的地面冷且不平,似乎是一塊塊磚鋪成。紅光漸近漸分明,當真是兩盞燈籠,外糊紅紗,懸掛在一道門兩側。
門,是月門。仿佛一座幽居的院落或誰家府邸花園中某處別苑的入口。兩扇門扉緊閉,張屏摸了摸,門板是石頭的,但非常像木頭,還帶著紋理,嵌著一對捲雲邊銅門鈸,懸掛兩枚銅環。
蘭徽仰著脖子看燈籠。張屏抬手摘下了一盞,挑了挑內里的燈芯,使火苗燎向燈籠壁,蘭徽驚訝道:「外面的不會燒著!」
啟檀挑挑眉:「這燈籠上方開著大口,那些飄著的鬼火落到裡面,燈就亮嘍。小把戲而已。也就哄哄小孩子吧。」
蘭徽又不吭聲了。張屏將燈籠給他提著,把另一盞也摘了下來,遞與啟檀。
「可將濕褲脫下,擰盡水,置上烘乾。」
蘭徽用力搖搖頭,啟檀負手不接燈:「孤寧凍死,也不為羞恥行徑!」
張屏沉默了一瞬,微點頭:「燈,近身提些,莫燙到。」
蘭徽眨眨眼,將燈籠往胯邊又湊了湊,啟檀仍紋絲不動,張屏把手中燈籠又朝他送了些許,啟檀淡淡道:「你走你的,不必盯著孤。」
張屏一把抓過他胳膊,將燈柄往他手中一塞:「拿好。」
啟檀變色,尚未發作,提著燈籠轉悠到旁側的蘭徽忽然回身道:「這裡,有棵樹!」
張屏大步行向那方。
不錯,離門不遠處,竟還有一棵樹,而且——
「是石頭樹!」蘭徽奔到樹邊,驚奇地摸了又摸樹幹,連打哆嗦都忘了,「石頭做的松樹!」
張屏提燈細看,褐干碧頂,老枝橫虬,翠針根根,塔果結生。蒼蒼傲霜姿態,凌凌出世風骨。
若不用手摸,昏暗燈火中朦朧一看,當真瞧不出這是一棵假樹。
蘭徽踮著腳努力打量枝上的針葉:「這些也都是石頭做的?怎麼黏上去的?」
啟檀遙遙涼涼道:「當心點,此處古怪,恐怕有機關。」
蘭徽未理會他,探頭又看向樹下,又驚喜喊道:「張先生,看這裡!這還有塊碑,上面有字。」
張屏點點頭,湊近端詳,啟檀亦提著燈籠慢慢踱過來:「刻的是妄入者死,或某某老祖洞府?」
蘭徽肅然正色:「不是,上面字多得很。」
張屏擦了擦石碑面,就著燈光細看,碑上刻的,是一首詩。
蘭徽亦趴到石碑前,念出碑上詩句。
晦朔如循環,月盈已復魄。
蓐收清西陸,朱羲將由白。
寒露拂陵苕,女蘿辭松柏。
蕣榮不終朝,蜉蝣豈見夕。
圓丘有奇章,鐘山出靈液。
王孫列八珍,安期煉五石。
長揖當途人,去來山林客。
啟檀晃晃脖子:「什麼長揖,去來的,是說有人住在這裡頭,歡迎我們進去?」
蘭徽吸吸鼻子:「這應該是古人寫的詩,我在哪裡看到過。」
啟檀一嗤:「廢話,這地方陰森森的,跟幾百輩子沒來過人似的。再看這碑上的灰,肯定不是最近刻的。」
張屏沉聲道:「這是郭璞《遊仙詩》中的一首。」
啟檀嗯了一聲:「那這裡就是此人弄的?該有幾百年了吧。」
蘭徽睜大眼:「你不知道郭璞?他是晉朝的,很有名!」
啟檀淡淡道:「哦,怪不得這詩我聽著耳生,我只讀《詩經》與唐詩。我覺得這人詩寫的不如李白。」
蘭徽眨眨眼:「郭璞是占卜大家,《爾雅》與《山海經》都有他的注本,你沒讀過?」
啟檀舉目環視四周:「此處布置如此精細,這郭璞一定藏了重要的秘密在那扇門後。」
蘭徽哈了一聲:「這地方一定不是郭璞布置的!這碑上的字仿的是薛曜,郭璞怎麼能仿唐朝人的字?」
啟檀蠻不在乎地道:「也可能是他的後人替他刻的嘍。這種微末細節不必太計較。要緊的是搞清楚這裡到底有什麼玄機,懂嗎?」
蘭徽撇撇嘴。張屏在他二人言語時已站起了身,掃視周遭。啟檀瞥向他:「你讓我開上面的機關,你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
張屏點點頭。
啟檀眯起眼:「你和那兩個人,不是來找我和小影子,而是來尋此處。」
張屏再點點頭:「這裡,是和王墓。」
蘭徽咽咽唾沫:「和王是誰?」
張屏道:「楚朝的一位王爺。」
啟檀微微變色:「盜掘他人之墓乃重罪。你身為知縣,敢知法犯法?」
蘭徽立刻道:「張先生會查案,之前他跟我爹查過很大的案子哩。來這裡肯定有緣故。」
張屏沉默繼續端詳周圍。
這方地洞並不算大,除卻那扇門,這株石松,便就只有方才掉進的那口水池了。三者搭配,再加上這嶙峋不平的地面,愈發像一幽居小院的門前。
他又回身走向那道月門,蘭徽甩開啟檀阻擋的手臂,提著燈籠小跑追上,張屏從他手裡拿過燈籠,湊近門扇仔細搜尋。
玳王方才有句話說的不錯,石松下碑上刻的遊仙詩,隱有接迎之意。
可開啟的頂口及眼前的種種,都仿佛在迎候著,有人打開這扇門。
若有訪客至,當要先如何?
張屏抓住門上的銅環,輕叩數下,兩扇石門間的縫隙中突傳來咔噠聲。
張屏再一推門,石門緩緩打開。
蘭徽哇了一聲,探頭進門縫,張屏將他拉到身後,再看向站在三四步外的啟檀:「等我走出五步後,再踩著我的腳印走。」
蘭徽興奮點頭,啟檀眉梢又微微一挑。
張屏道:「上面的人隨時會下來,多進一道門,多一絲時機。」
啟檀擺擺手:「少廢話,走你的就是了!孤已是江湖一浪子,上天入地,正是吾所好。」
張屏默默回身,踏進門內,啟檀兩步搶到他身後,蘭徽亦不甘落後地蹦到另一側邊。
張屏無奈,但未阻止,因為面前正橫著一道嶙峋石壁,也容不得他前行五步。
石壁上橫刻著五個大字——山中何所有。
月門緩緩合攏,張屏抓住躍躍欲奔的蘭徽和大喝放肆的啟檀繞過石壁。
石壁後,叢叢翠竹中,一條小徑蜿蜒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