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離開潯水,上了大橋,人間大爭之世,處處烽煙。南方郢、鄭交界,已是千里焦土,北面鄭、梁二國以綿延山嶺相隔,崤山之中,又有山匪惡賊肆虐——連年饑荒旱澇,百姓易子為食,朝不保夕,流失田地,最終唯有落草為寇的下場。
耿曙自安陽一路走來,人間苦難早已見怪不怪,姜恆卻尚屬頭一次,以自己雙眼看見這苦痛不堪的人間,看得冷顫不已、頭皮發麻。
從梁國逃出的災民本想往鄭國去,奈何天下到處俱一般模樣,常有走不動的死在路邊,便曝屍荒野,化作鬣狗口中之食,偶有半人高的雜草中,未扯爛的腐屍伴著森森白骨,漆黑變色的頭顱荒棄於水溝中,那渾濁兩眼被姜恆瞥見,夜半便做起噩夢來。
耿曙本想擋了姜恆雙目,但一路上四處都是這景象,就連到溪邊取水,都能看見凍在冰里的死屍,如何擋得住?到得最後,也只得隨它去了。
「到洛陽就好了。」耿曙朝姜恆說,「這世道,人命如草,死了也是種解脫。」
姜恆只能麻木地點頭,說:「因為戰亂嗎?」
「饑荒,」耿曙說,「一年多前我順道南下,已是這光景。」
兄弟二人正在廢田埂後撿柴火,姜恆想了想,說:「天下一日未歸一統,世上戰亂便不能止息,是這樣罷。」
耿曙捧著樹枝,姜恆拾起一根,放在他抱著的那捧樹枝最頂上。
「走吧,你什麼都做不了。」臨走時,耿曙瞅了眼冰河裡被凍著的屍體,那是一名青年男子,兀自睜著雙目,身上衣裳都被扒光了,似乎是遇見山匪攔路打劫而死。
只不知死者生前,是否仍隨身帶著辛苦掙來的血汗錢,而在遙遠的他鄉,仍有等待著他歸家的妻兒?
沿途路上平安無事,仿佛沒有任何人來打擾過他們。姜恆卻隱隱約約,感覺到這風平浪靜底下的某種緊張感。
只有耿曙知道,旅途看似平靜,實則危機重重。因為每天傍晚時,項州都會離開馬車大約一個時辰,天黑前準時回來。
其後他們路過不少荒地與廢村,耿曙總能從屋後或井中發現作山匪路匪打扮之人,新死的屍身,致命傷統統是在咽喉上乾淨利落的一劍——不用問也知道,自然是項州提前上路,料理了惡徒。
耿曙沒有多問,大家也都保持了高度、一致的默契:儘量不讓姜恆看見任何屍體。
「你與我家是什麼關係?」
某天,耿曙與項州閒下來練劍時,忽然停下動作,略帶遲疑地問他。
這一路上,項州既當車夫,又事雜役,劈柴燒火,覓食趕車,凡事必躬身親為,伺候姜昭與姜恆,猶如姜家忠心耿耿的一名家僕。
「沒有任何關係。」項州隨口道,「你的劍還行,可惜人不行,根基打得不紮實。你爹當年縱橫天下,無人能敵,一身武藝竟是絲毫沒有傳給你。」
耿曙對項州的評價充耳不聞,只追問道:「你有什麼圖謀?」
項州蒙著面,眼睛卻稍稍眯了起來,看得出他在笑。那日匆匆一瞥,他有一張不過年僅二十的臉,但耿曙看得出,這名刺客已逾而立之年,因為有些功夫,哪怕從娘胎里就開始練,沒個二三十年也練不成。
一如項州這飛花摘葉的功夫。
耿曙接過他一枚暗器,那是一枚不能再普通的鄭錢,打在劍上時,耿曙頓時被震得兩臂酸麻,第二天連胳膊也抬不起來。
「我教你用暗器罷,」項州說,「碎捋花打人,想不想學?」
說著,項州摘下一朵桃花,教給耿曙飛花擊穴的口訣,花朵輕飄飄的,稍一用力花瓣便會四下飛散,但花骨朵卻是有形之物,貫注內勁,足可傷人。
此時,姜昭與姜恆離開破屋,項州便收起了手中劍。
「用你來多管閒事?」姜昭充滿威嚴,朝項州冷淡地說。
項州沒說話,只稍稍點頭,姜昭卻道:「教出另一個瞎子,又想讓他去禍害誰?」
項州只得假裝沒聽見,姜恆倒是很開心,方才在屋裡為母親熬藥,母親難得地多看了他兩眼,也沒有嫌他問長問短,令人心煩。
「你進來。」姜昭朝耿曙如是說。
耿曙也收起劍,跟隨姜昭進了破屋裡。
破屋瓦不遮頭,這日是個晴天,春日熾烈,屋內長滿了紫藤花,覆蓋四壁,陽光從頭頂直射下來。
姜昭在破榻前坐下,背後是滿面紫藤花牆,耿曙在陽光下站定,不解地看著她。
「跪下。」姜昭朱唇輕啟,低聲說了這兩個字,卻沒有絲毫往昔的厭煩之意,看著耿曙的眼神,更令他十分費解。
耿曙沉默片刻,姜昭又問:「你跪不跪?」
耿曙跪下了,姜昭又道:「朝我磕九個頭,你娘欠我的。」
耿曙沒有多問,咚咚咚地連磕九下。
時光仿佛凝固了,耿曙跪在地上,低頭看著那滿地的青苔。不知過了多久,姜昭終於再次開口。
「現下傳你黑劍心訣與天月劍訣,聽清楚了。」
耿曙一震,驀然抬頭,難以置信地看著姜昭。
姜恆在屋後,找來一張木案,為母親切藥。逃難的日子裡耿曙每天習武,唯獨姜恆沒有書讀,一時反而不知道要做什麼了。母親也難得沒有怎麼管他,更令他渾身不自在。
照著在家時每天慣例,請過安後姜恆問她自己該做什麼,結果是招來一頓罵:
「這麼大個人了?連自己要做什麼都不知道?天生騾馬的性子!廢物!」
於是姜恆自己開始找事做,奈何荒郊野嶺的,也找不到活,只得給母親採藥、熬藥,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合適的藥材,便以甘草等藥物為她設法止咳。
項州修長手指拿著飛刀,削出個兩指寬的木車,放在木案上,手指抵著它,推過姜恆的面前,逗他玩。
姜恆只看了一眼,便認真道:「我不喜歡這些了,你該給更小的小孩兒玩去,兩三歲的小孩兒才喜歡。」
項州眼睛又眯了起來,答道:「那你這年紀,喜歡什麼?」
姜恆說:「我不知道。」
「喜歡念書?」項州問,「我猜你也不喜歡。」
項州一身刺客貼身武服,哪怕在這亂世里也洗得乾淨平整,熨帖合身,襯出他修長雙腿與腰線。
他的長腿交叉搭著,坐在姜恆切藥的案邊,又看了眼他,說:「別瞎忙活了,帶你逮猴子?山腳下有一窩猴子,抓只小的過來給你玩兒。」
姜恆說:「猴子又有什麼錯?就不能放過它們?你已經殺了這麼多人了,何必為了好玩,讓別人骨肉分離呢?」
項州這次沒有笑,說:「教訓得對,不該這麼做。你又知道我殺人了?」
姜恆說:「井裡的、屋後的、地窖裡頭的,都是你殺的。」
「他們是惡人。」項州一本正經道。
他們一路上途經諸多被霸占的匪窩,項州為免麻煩,便先下手為強。當然,他覺得現在不需要將這些教給姜恆,畢竟隨著成長,他總會知道的。
姜恆勉強笑了笑,項州忽然伸出手指去按姜恆嘴角的酒窩。姜恆莫名其妙,抬頭看項州。
「見過你娘笑不曾?」項州忽然問,「你這酒窩與她像得很。」
姜恆被問到這話時,忽然有點迷茫,記憶里,自己似乎從沒見母親笑過。
「她以前常常笑嗎?」姜恆好奇地問。
「不常,一兩次罷。」項州也是個閒不住的,又拿了一小截木頭開始削,變戲法般削出點形狀,吸引了姜恆的目光。
「不過你小姨常笑,」項州一本正經地說,「她與你娘一般,笑起來都有這酒窩,醉人得很。」
姜恆:「???」
姜恆聽到了一件奇怪的事。
「小姨?」姜恆問,「我還有小姨嗎?我不記得娘說過……」
說時遲那時快,一張木桌轟然撞破側牆,朝著項州飛來,項州馬上起身,出掌。
姜恆嚇得一聲慘叫,尚不知發生何事,及至他看見了怒氣沖沖的母親,與站在一旁,手持黑劍的耿曙。
項州無意中說漏嘴,當即閃身到樹林後,只聽姜昭沉聲道:「再這麼胡說八道,你就給我滾!」
項州的臉色當即有點不自然,輕輕地嘆了口氣。
「走罷,」項州等到姜昭坐回去,又朝姜恆說,「帶你釣魚去,晚上吃魚。」
這次姜恆沒有拒絕,殺生總是不可避免,但殺生時要心存敬畏,這是書上教會他的,在閃爍著金光的溪流前,他與項州並肩坐下,一大一小,開始釣魚。
「你認得我爹嗎?」姜恆忽然朝項州問。
項州正出神,收回釣上來的一條魚,隨口道:「認得。」
姜恆小聲問:「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別怕,隔這麼遠,我娘聽不見了。」
項州一怔,繼而哈哈大笑。姜恆起初有點懷疑,項州會不會就是他的父親,但看耿曙那表現,他總不可能認錯爹。
「是個了不得的人,」項州朝姜恆說,「想也知道,否則以你娘的性子,又如何會嫁給你爹?」
「那是。」姜恆雖然對世間男女之情愛半點不懂,但昭夫人他總是了解的,以母親對人的態度,尋常人要想與她說上半句話也不容易,何論嫁人?
「是不是就像耿曙一樣?」姜恆問。
項州把魚鉤甩出去:「有點。若他還活著,想來也沒我什麼事了。」
「我可以看一眼你的模樣麼?」姜恆提出了請求,「為什麼要把臉遮起來,這裡只有我和你,你現在又不殺人。」
「我是門派棄徒,」項州神色自若,揭開半張蒙面巾,讓姜恆看他側臉上的「棄」字,解釋道,「這一生無顏見人,所以才蒙面,不是因為要殺人才蒙面。」
姜恆又問:「我該怎麼稱呼你?你和我爹是師兄弟麼?」
「不是,」項州出神地說,「萍水相逢,你叫我『餵』就成,我就過來了。」
姜恆又笑了,項州的目光便挪到他的嘴角上,眼睛微微一眯。兩人在河畔消磨了一下午,釣起不少魚來,及至離開前,項州朝姜恆伸出手。
姜恆便與他拉著手,項州將魚竿搭在肩上,順勢躬身,摟過姜恆的腰,把他抱了起來。
姜恆已經九歲了,但項州身材高大,抱起他時仍不顯累贅,反而是姜恆有點不自在,笑道:「我自己能走。」
「你兩歲那年我就抱過你了,」項州說,「這下倒是難為情了?」
姜恆一怔,說:「我不記得了,你以前也來過我家麼?」
「常來,」項州答道,「只是你不知道。」
到得屋前十步外,項州便主動將姜恆放下地。
「哥!」姜恆嚷嚷道,「我們釣回來很多魚!晚上有魚吃了!快來看!」
項州朝姜恆做了個「噓」的動作,示意別打擾了他們。
夕陽西下,耿曙練完一套黑劍心訣、一套天月劍訣,俱是姜昭畢生所學。
「學會了?」姜昭輕輕地問。
「我不知道,」耿曙說,「勉強全記住了。」
姜昭出神地看著耿曙。
耿曙忽然問:「接下來呢?去殺誰?」
姜昭一怔,旋即明白過來,答道:「不,不殺人。」
耿曙沉默片刻,只聽姜昭又說:「從今往後,恆兒就交給你了。」
從姜昭開始口授天月劍訣那一刻起,耿曙就已猜到了幾分。這一刻,他只是簡單點頭,說道:「知道了。」
姜昭在落日之中猶如一尊雕塑。
耿曙知道她仍在擔心,他沒有遲疑,說道:「我發誓。」
「不必了。」姜昭輕描淡寫地說。
「我發誓,」耿曙卻堅持道,「以我爹耿淵天下第一刺客的名頭髮誓,以我娘的名字發誓,哪怕我粉身碎骨,也會護恆兒周全,從今往後,恆兒就是我的性命,你放心罷。」
那一刻,姜昭動了動嘴唇,仿佛有話想說,卻沒有出口。
「好孩子,」片刻後,姜昭終於道,「我將恆兒交給你了,你倆從此相依為命,今天過後,想去哪裡,就一起去哪裡;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去罷,這輩子也別分開,否則你一定會後悔,就像我與晴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