夤夜,郢軍動用了有史以來至為嚴密的守備,時刻提防著雍軍拼死前來劫人。
「最後問你一句,淼殿下。」屈分與項余來到大牢,面朝耿曙。
項余認真說:「太子殿下決定,看在彼此的情誼上,最後給你一次選擇,你可以自己選一種死法。」
屈分看了眼項余,他沒有接到這道命令,但不要緊,人都要死了,如何處死,又有什麼關係呢?
「我叫聶海。」耿曙淡淡道,背靠監牢的牆壁坐著,望向死牢外的夜色。
項余說:「說罷,你想怎麼死?」
「燒死我罷。」耿曙想了想,按著項余先前的吩咐答道。
屈分說:「燒死可是相當痛苦。」
耿曙說:「我喜歡火,燒死我的時候,讓我面朝南方,我想看著南邊。」
屈分懷疑地看了眼項余,項余點頭示意照做就是。
「我陪他喝杯酒,」項余朝屈分說,「一場朋友,你們都出去罷。明日我不觀刑,不想看著他死。」
屈分想了想,讓你倆獨處又如何?還能挖地道跑了不成?他自然很清楚,項余不想擔這個責任,也好,反正功勞都在自己身上。
屈分離開了大牢,吩咐侍衛長:「嚴加看守,注意那隻鷹。」
近五千人圍在地牢外,築成人牆,徹夜強弩不離手,哪怕項余將人犯偷偷放走,這廝也將插翅難飛。
「給他一個火刑架。」屈分又吩咐道。
郢軍帶著銅柱與鐵鏈,涌到飛星街正中央,一街之隔即是雍軍的防線,四面屋宇已被拆得乾乾淨淨,騰出近千步的空地。
郢軍在街道正中釘上銅柱,鐵鏈叮噹作響,遠方則漸漸地傳來歌聲。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那是城北,雍軍大營中不知何處先響起的歌聲。月亮籠罩著一層光暈,此夜,八萬雍人徹夜不眠,歌聲一起,當即一傳十,十傳百,迴蕩在安陽的月夜裡。
「……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郢軍士兵聽到歌聲,動作一頓。
「快點!」監工催促道。
眾人將一個又一個的柴捆扔在銅柱下,堆成了一座小山,澆上火油。
城外,姜恆與界圭悄無聲息,翻身下馬。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
界圭一手擋住姜恆,兩人抬頭往城內望去。
郢軍的部隊都集中到了城中,南門守衛反而十分空虛,全是撤出城的百姓。
「有人在唱歌,」界圭說,「雍人。」
姜恆心中忽生出不祥之感。
「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他們聽見城中遠遠傳來的歌聲,那是八萬人在月夜下各自低低吟唱的歌謠,他們各抒悲痛,歌聲卻終於匯聚在一起,形成滾滾洪流,在天地之間震響。
「我負責左邊那個,你負責右邊那個。」姜恆瞄準了城牆高處的兩名衛兵,朝界圭低聲道。
姜恆手中甩起鉤索,甩了幾個圈,界圭卻飛身踏上垂直的城牆,四五步急奔,翻上城樓。兩名士兵無聲無息,倒下。
界圭轉身,朝姜恆吹了聲口哨,姜恆只得扔出鉤索,被界圭拖了上去。
兩人望向郢軍大營,大牢外守得猶如銅牆鐵壁。
項余離開大牢,屈分的親兵打量他一眼,又朝牢里看。
項余回頭,朝牢獄入口投以意味深長的一瞥,親兵先是進去檢查,見耿曙仍在,便朝上頭示意。
項余沒有再說話,翻身上馬,出了郢軍大營,這時,雍軍的歌聲傳來。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
項余不疾不徐,策馬行進在街上,又回頭看了眼遠處。
「……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那是雍人予耿曙送別的歌聲,是他們寄予他最後的話,亦是世上至為莊重的誓言。
項余在那歌聲里,慢慢離開了大營,馳往城南。
姜恆與界圭站在城樓高處,朝遠方眺望。
姜恆看出了郢軍的計劃,他們竟是在遠方河道上駐紮了上萬兵馬,打進了木樁,屆時只要將樁一抽,黃河水便將漫灌進安陽。
「明天他們要掘斷黃河,放水淹城,必須儘快送信給武英公主。」
界圭說:「先救人再說。」
郢軍儘是水軍,洪水泛濫,馬上便可登船,隨手射死在水裡毫無掙扎之力、不熟水性的雍人。也正因想好了所有計策,屈分才如此有恃無恐,他打賭雍軍一定會全部留在城內,親眼看他如何處死他們的王子殿下,再群情洶湧,朝他們宣戰。
屆時只要洪水涌至,轟隆!管保讓他有去無回!
屈分已興奮得有點發抖,明天便將是他名滿天下之時,先擒汁淼,再淹死汁琮,天下名將,捨我其誰?!
姜恆注視海東青盤旋的方向,他們只有兩個人,要突破這五千人的防守簡直不可能,屈分一定非常警惕,必須有人去吸引他們的注意力。只要汁綾開始攻打郢軍陣地,他就能與界圭趁亂混進去,接近大牢。
姜恆想召回海東青,通知汁綾,讓她協助他們。打了幾個唿哨,海東青飛近少許,卻不落下來。
他不敢把唿哨打得太響亮,生怕引起附近守軍察覺,一時焦急萬分。
「有人來了。」界圭說。
月光下,一騎疾馳,朝城南大門前來,穿著郢軍將領的裝束。
項余催馬,一手在臉上搓揉,除去了易容偽裝,露出耿曙的容貌。
海東青馬上落下,停在他的肩上。
「風羽!」高處傳來一個聲音。
耿曙難以置信地抬頭,月光照在他的臉龐上,姜恆跑下城樓時,忽然愣住了。
耿曙翻身下馬,往前走了幾步,姜恆剎那一聲哭了出來,連滾帶爬,撲向耿曙。
「天地與我同哀,萬古與我同仇——」
雍軍的戰歌一聲接一聲,到得後來,已儘是悲憤之情,軍中那憤怒無比的情緒正在不斷蔓延,傳令兵來來去去,勒令不許再唱歌,卻止不住軍隊的群情激憤。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姜恆在那歌聲里,衝下城牆階梯,不顧一切地奔向耿曙。
耿曙:「沒事了,恆兒,我出來了……」
姜恆把頭埋在耿曙肩前大哭,耿曙緊緊地抱住了他,回頭望向城中。
「快走,」界圭說,「不要再耽擱了!出去再哭!我去給汁綾送信!」
耿曙帶著姜恆,飛身上了城樓,反手一道鉤索勾住城牆,猶如飛鳥般垂降而下,投入了夜色。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耿曙抱著姜恆,讓他坐在自己身前馬背上,兩人共乘一騎,界圭已沿著城牆離去,前往為汁綾送信。
耿曙怔怔眺望那一牆之隔的千年王都安陽,重逢之際,二人都沒有說話,靜聽牆內傳來的歌聲。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歌聲漸止,猶如向他們送別,耿曙最終調轉馬頭,帶著姜恆,沿東方官道離開。
天漸漸亮了起來,屈分親自來到大牢前,這最後一段路至關重要,可不能讓他成功逃跑。
親衛將耿曙從牢里押了出來,他全身傷痕累累,衣不蔽體,白皙的胸膛上滿是血痕,頭髮凌亂,三天裡沒有食水,已將他折磨得奄奄一息。
屈分親自驗過人犯,說道:「王子,一路好走,你爹琴鳴天下之日,你就註定有這麼個結局,轟轟烈烈一場,死在這麼多人的送別下,也算不枉來世間走一回。」
耿曙沒有回答,閉著雙眼。
親衛拖著他脖頸上的鐵鏈,耿曙赤著腳,腳鐐叮噹作響,被一路拖到飛星街前,綁上了銅柱。
雍軍盡出,頓時四面八方,王宮頂上、屋頂、街道中,全是兩方軍隊。
沒有人說話,偌大安陽,猶如死城,所有人都死死盯著飛星街正中的那火刑架。
耿曙被綁在銅柱上,兩手垂在身畔,低著頭。
「喂,」耿曙冷漠地朝底下衛兵說,「讓我面朝南方。」
衛兵前去請示,得到了答覆,便緩慢將銅柱轉了過去。
此刻的汁琮,正站在王宮高台前,眼望飛星街正中,估測稍後若按不住軍隊,混戰一起,自己這邊能有幾層贏面。
答案是至少七成,有時他覺得郢國人自高自大,當真是瘋了,一群水軍出身的夷人,拿什麼與雍軍開戰?
但看到耿曙被綁在火刑柱上時,汁琮心裡竟仍有幾分難過與不舍。
「雍王!」屈分喊道,「退出城去,我就饒他不死!」
汁琮聽見遠處傳來的聲音,心道,要怪就怪姜恆罷,你跟錯了人。
征服天下後,他決定為耿曙追封一個王,畢竟他們父子一場,國內屆時如何流傳他的事跡、如何朝各族交代,他都想好了。他將煽動起大雍全國上下的怒火,並引領他們,燒遍中原的每一寸土地。
他在一旁坐了下來,手裡拿著一把松子,捏開,氣定神閒地旁觀這場終將到來的死刑。
郢軍在火刑架下澆滿了火油,曾宇眼眶通紅,及至看見衛兵們轉動銅柱之時,終於按捺不住,失控般地吼道:「將他轉過來!那是我們的王子!我們的上將軍!」
雍軍已近乎譁變,耿曙卻朗聲道:「別著急——!大伙兒都會死的!早一天,晚一天,遲早要死,急什麼?」
耿曙的聲音不同以往,變得十分沙啞,同時睜開雙眼,戲謔地看著百步外、正準備下令的屈分。他看不見屈分的臉,卻知道他就在那兒。
「死到臨頭,」屈分冷笑道,「還在嘴硬,點火,燒死他。」
傳令兵高舉火把,在十八萬士兵注視之下縱馬而來,火把的黑煙被北風遠遠吹向南方大地。
百步、五十步、三十步、十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