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惠天子三十六年,汁瀧繼任天子,四國來朝,改制推恩,統錢幣。
洛陽推倒四國界碑,止息刀兵之爭,諸侯重獲分封,改天下年號為雍太戊元年。四國官員齊聚洛陽,於太戊二年,頒布天下新法。
太戊四年,天子大婚,迎娶鄭國公主趙慧。
太戊六年,天子汁瀧派曾宇、汁綾、上將軍龍於,率十萬大軍,南伐郢國。
姜恆聽到街坊議論,又要仗了,也許這將是近百年的最後一仗。
但至少安陽人活得比從前更好,梁王畢紹依舊住在宮內,整個安陽曆經六年,已漸恢復過來,市肆繁華,充滿了人間的煙火氣。
姜恆與耿曙不願讓人知道,暫時住在安陽城背後的山下。每天姜恆都會到市集上來買點東西,順便小孩兒們讀書認字,念詩朗誦,換點錢去買米回家。
耿曙則偶爾去替人做木工,每天千篇律的也無聊,正想換個活兒做。
這天姜恆買完肉與鮮魚,回到家中,等耿曙回家做飯,正想著郢國之事時,忽然聽見屋後一聲響動。
姜恆放下東西,極輕微的腳步聲傳來。
姜恆想了想,拿來一把放在牆角的尋常鐵劍,握在手中,轉過屋後。
他看見了名身材瘦高的蒙面人。
「我等你很多年了,」姜恆說,「都快沒耐心了。」
「被刺的沒耐心,刺人的倒是很有耐心。真正的刺客,都會耐心等待時機。」蒙面人說,「你爹沒有過你?」
「言傳身教。」姜恆深呼吸,答道。
蒙面人緩緩揭開面巾,露出臉上刺青,正是許多年前,姜恆與耿曙藏身江州坊中,於隔間內窺見的,「血月」十三人中的第二人——「刺客」。
「你們門主還好麼?」姜恆忽生出好奇心,「別著急,我只是問問,你知道我哥沒這快回來,拖點時間,也不影響生死。」
「托你們的福,」刺客道,「已經死了。」
姜恆沒有問怎麼死的,已經不重要了。
「我要是你,」姜恆說,「我就不會留在中原,畢竟身武藝,總有更值得去做的。」
刺客答道:「我也想過,所以我回輪台,授我身所學,叫榆林劍派,如今雖不起眼,卻會慢慢成長起來。我想,我的事結束以後,總該記得回來殺你,雖然委託之人已死,但終歸是個活兒,僱主給報酬,我們就該做事,你說對不對?」
姜恆笑道:「你話還挺多的,汁琮把報酬給你了?我看,似乎沒有?黑劍應當還在洛陽。」
「殺了你以後,」刺客說,「我會自己去取,不用操心。你作好準備了?」
姜恆沒有再說話,慢慢提起劍,觀察那刺客的舉動。血月上次消失,已是六年前的事了,耿曙懷疑他們仍然未曾打消這個念頭,遲早有天會來。
他們主動找過多次這刺客的下落,卻始終無所獲,就像梗在心頭的根刺。
真正的刺客,會等待很久很久,直到所有人都忘了這件事的時候。
如耿淵,為了殺人,可以足足等上七年。不知為何,姜恆想起了母親的那句話——用劍殺人者,就該落個劍下死的結局。
這是仇家遍布天下之人的宿命,永遠也躲不過。
痛失所愛,也許也是耿曙註定的宿命。
「待會兒將我屍體處理乾淨點,」姜恆小聲道,「我不想他太難過,就當我失蹤了。」
「他遲早會知道的,」刺客揚眉道,「既然是刺客的兒子,就該看開生死,苦苦掙扎,何必呢?」
「說得對。」姜恆冷冷道,招甩手劍,刷然直取那刺客咽喉!
孰料刺客亦是一招甩手劍,用的卻是姜恆曾經的佩劍:繞指柔!
姜恆尚未想清楚,為什繞指柔會到了這人手中,猝不及防已劍斷,那刺客武功比他高得太多,當年乃是血月之下第二人,劍抹過姜恆咽喉!
姜恆轉身避讓,只差半寸便要被割斷喉管,當即朝屋後樹林中飛奔而去!
刺客施展輕功,幾步追上,又是一劍刺向姜恆背脊,姜恆個打滾躲過。
楓林中落葉如血,劍刃已抖得筆直,來到跟前。
突然間,只聽「啪」的聲輕響。
耿曙袒露上身,武袍搭在腰間,拿著根木棍隨手玩了幾圈,來到家門外,看見了滿地的鮮血。
他循著血跡,走了幾步,只見地上坐著頭黑熊,正在啃食只斷腳,另一隻黑熊在不遠處,吃薑恆放在它面前的盆饅頭。
姜恆站在一旁,手握繞指柔,抬頭望向耿曙,長吁口氣。
耿曙久久沒有說話,最後說:「他來了?」
姜恆點了點頭,耿曙又道:「怎麼剩只腳?被吃光了?」
「沒。」姜恆說,「我把他引到陷阱里去,夾住了他的腳,他大喊大叫,沒想到把這倆傢伙招來了,還不死心,拖著傷腳想刺我,結果被兩頭熊頓痛。」
「其後他也許覺得在沒勝算了,為了逃生,自己斬斷腳,滾下山崖,掉進水裡,被沖走了。」
耿曙:「……」
姜恆說:「當初我說養著那倆熊兄弟的時候,你還不樂意。」
「我錯了。」耿曙承認了自己的錯誤。
七年前在塞外救下來的那兩頭熊,被孟和扔到了安陽的後山上,平日捕魚為食,倒也自得其樂。姜恆搬過來後,無意中於安陽後山山澗內碰上老朋友,既是驚懼,又是緊張,駭得面無人色。然而熊有熊性,只要吃飽了,通常便不會傷人,只要隔個幾天餵次,熊就不會餓得發狂,何況耿曙赤手空拳,還經常找熊比拼,權當太平日子裡練武藝了。
於是這兩頭熊認得姜恆與耿曙,三不五時來朝他們討吃的,耿曙本想殺了免得惹麻煩,卻因姜恆念之差,留其性命。但這兩頭熊吃得在太多,耿曙為了姜恆那點不忍心,已經給了不少吃的,勉強養在楓林中。
也正因如此,耿曙在屋外與楓林附近做了不少捕獸夾等陷阱,來防刺客;二來防這兩隻熊跑下山去,騷擾無辜百姓;三來自己不在家的時候,別來襲擊姜恆。
幸而熊們很規矩,也許打小就被風戎人豢養長大,野性不強,亦從未有過吃人之念,在哪兒被放生了,就在附近乖乖待著。
「話是這說,」耿曙提醒道,「被一爪子拍下來,也不是玩的,還是通知畢紹,趕緊弄走罷。」
姜恆朝兩頭熊說:「謝謝,當真感謝救命之恩了。」
耿曙又去買了五十斤肉,裝在盆里,好好犒勞兩名救命恩人。夜裡做好飯,倒上回來的二兩小酒,邊與姜恆閒聊,邊吃菜喝酒,人生好不愜意。
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日子過得很簡單。入夜後,耿曙手撐在榻上,靠近姜恆臉頰,低聲道:「有心事?」
「我在想江州,」姜恆整天都眉頭擰著,說,「他們要江州了。」
「你還這替汁瀧操心呢,」耿曙說,「太子炆殿下。」
姜恆笑了起來,說:「我是替江州的百姓操心。」
耿曙說:「要去看看?」
「啊?」姜恆回過神,摸了摸耿曙的臉,他的肌膚依舊滾燙,身上帶著熟悉的氣味,自從他們離開洛陽後,耿曙便與他隱居於市,無論何處,只要兩人在一起,便是桃源。
「可以嗎?」姜恆說。
「那要看你捨得付出點什,」耿曙低頭,專注地看姜恆的鎖骨,再看他的唇、他的眼,說道,「聽話就帶你去。」
姜恆笑著,呼吸卻急促起來,怔怔看著耿曙,開始迎接他的吻,彼此唇舌交纏。
翌日,耿曙架上門鎖死,給兩頭熊安排了吃的,送了封信給王宮中的畢紹,這是他們在安陽生活了六年,第一次告訴畢紹兩人的藏身之處。
但那刺客,想必不會再來了,耿曙於是帶著繞指柔,載著姜恆,就像他們曾經在塞外,扮作對情人時的親昵模樣,趕著車順官道而下,渡過黃河,前往郢都江州城。
太戊六年秋,雍天子伐郢。
沿途儘是緊張遷徙的百姓,仿佛再回到了十年前那大爭之,戰亂頻起、萬民流離失所的時候。
江州雖依舊繁華,卻隱隱有了頹落之氣,戰事將近,朱雀宮中依舊夜夜笙歌,唱響靡音。姜恆在安陽隱而居足有六年,如今最後的心頭大患已除,回到郢地,當真太喜歡這熱鬧。
耿曙找到當年桃源戲班的領頭魁明,再見故人,姜恆不甚欣喜。
「洛陽昭告天下,冊你為太子炆,」魁明道,「你們知道不?這些日子,都待在哪兒?兩兄弟成家了?」
「待在家裡頭,沒成家,與恆兒相依為命過日子。」耿曙嘴唇上留了少許須,總想讓自己看似更男人點,但姜恆總嫌扎人,便讓他颳了,刮完耿曙又留,又被姜恆讓刮。
如今耿曙,竟是有了成年男人的模樣,像是已成家立業,穩重了許多,出門時鬍子還是被姜恆讓刮乾淨,只一路上長出來少許。
魁明理解地笑笑,姜恆問:「鄭真呢?」
「死了,」魁明說,「六年前走的,聽到項將軍死的消息,便投江自盡了。」
姜恆默不作聲,眾人沉默片刻,姜恆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