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騁被叫走了,陶淮南去把門開了個縫,這個縫一開就是半宿。遲騁後半夜才回來,回來時陶淮南已經睡了。陶淮南給他留了他那側床頭的小燈,讓房間裡有亮光。
床上還放了床新被子,之前的已經被收走了。
陶淮南在自己床上躺得端端正正,小時候明明睡覺很不老實,現在卻很少動。床頭小燈鋪在他臉上,睫毛在臉上投出一截陰影,遮在眼下,遮在鼻樑上,有種靜謐的柔和。
遲騁關了燈,房間裡再次陷入黑暗,沉靜的夜裡,黑漆漆的空間只剩下兩人交錯著頻率的呼吸。
遲騁這幾年過得並不輕鬆,從他現在忙的程度就看得出來。他們幾乎全天都在聊在研究,白天給視障人群發設備,家裡沒有年輕人的那些,還要親自幫他們調試。晚上從那邊回了賓館,手機和電腦幾乎放不下,沒有閒下來的時候。
他向來是個對自己沒有溫度的人,中學時玩命學習,出去上學了更不可能讓自己停下來。遲騁像是永遠不會累,也不覺得辛苦。
那晚陶淮南話說了一半被打斷了,之後再沒什麼機會重新提起來。很多話都要借著當時的氣氛和情緒才說得出口,氣氛過了就失去了重提的契機,也更難交流。
哥偷著問起來,陶淮南很是愧疚,跟哥挫敗地說:「沒有,沒能哄好。」
「那咋?苦哥不聽你說?還是你沒好好說?」陶曉東也挺費解。
「他有事兒了,」陶淮南也覺得很遺憾,「我才剛要說凡果他們就來了,他們很忙。」
曉東一口氣憋那兒了,拿他倆要無奈死,當哥的都說成那樣了,毛用沒有。陶曉東看著他弟一臉挫敗的苦悶,儘管嫌他倆太費勁也還是給氣笑了,安慰了句:「再說吧,沒事兒。」
陶淮南問:「他什麼時候回北京?」
陶曉東說:「下周呢,不著急。」
陶淮南點點頭,陶曉東說他:「你機靈點兒。」
「我太笨了,」陶淮南自己也在說,「我怎麼一點都不像你。」
陶淮南說自己嘴笨,也真的挺笨的。很多次在面對遲騁的時候,他甚至沒法好好表達自己,想說的話猶豫半天,開口就不順暢,聽起來總是帶著一點不自在的拘謹。
遲騁對他說不上刻意冷落,可也絕對稱不上親近。陶淮南叫他會答應,問話也答,更多就沒有了,幾乎不會主動叫他。
他們五年沒見過沒聯繫,現在的他們被這五年橫著,橫出了一堵看不見的冷牆。
每天早上遲騁都是天不亮就收拾完走了,陶淮南睡醒他就已經走了。這天陶淮南醒了先摸過手錶聽時間,坐起來朝遲騁床的方向側了側臉。
穿了鞋下地,慢慢地往洗手間挪蹭,陶淮南邊走邊打著哈欠,心說等會兒要去外面的早餐店買點包子,遲騁這幾天早上都是吃的麵包。
他們明後天就要離開這兒轉去下一個地方了,本來定的時間就是明天走,但湯哥說這邊不一定能走成,可能要到後天。
昨天聽這邊本地的護士說有家包子鋪已經開了三十多年了,牛肉包子很好吃。今天再不去就來不及了,陶淮南打算在那兒等著,直接帶回來兩鍋。小哥天天吃麵包,太乾巴了。
陶淮南長長的一個哈欠打完,迷迷糊糊地推開洗手間的門,跟裡頭正要出來的人撞了個滿懷。
陶淮南結結實實嚇了一跳,這完全沒預料到的小意外會讓他在一瞬間特別慌,這是盲人的本能反應,哪怕他現在已經長大了也一樣。
脫口而出的一聲「哎喲媽呀」,之後貼著門板縮得像只鵪鶉,眼睛瞪得挺老圓,挺直著嚇得抽氣。
遲騁也嚇了一跳,陶淮南走路無聲無息,現在天沒亮也沒以為他能起來。
陶淮南這些天在遲騁面前的拘謹、慌亂和小心翼翼,讓這突如其來的一驚給嚇飛了,這好像是自打這次看見遲騁之後他最自然的一次反應。
嚇得簡直像只縮著翅膀抱頭的鳥,雖然狼狽可是也真的有點滑稽,這種滑稽會讓他看起來像個膽小的小朋友。
「……小哥?」陶淮南反應過來之後放下了摁在胸前的手,心臟還嚇得直撲騰,聲音里也還帶著點喘,試探著問,「是小哥嗎?」
遲騁「嗯」了聲,靠在洗手池邊,看著陶淮南問:「我洗頭放水,你沒聽見?」
「我沒注意……」陶淮南深吸了口氣平復自己,實在不太好意思,抓抓頭髮笑了下,「我想著一會兒去買……包子,我……光想著包子了。」
可能是嚇這一跳把陶淮南心裡那點琢磨和思來想去給攪碎了,也可能是天還沒亮就像一天還沒真正開始,總之這會兒的陶淮南反而放鬆很多。
當然也不只有陶淮南是這樣,遲騁也是。
遲騁出去了,扔了句聲音不大的「就知道吃」。
陶淮南跟了出去,站在門口說:「你今天別吃麵包了,我去買包子?……行麼?」
遲騁脫了身上穿的衣服,換了一件,說「嗯」。
「那你等我,」陶淮南突然變得有一點雀躍,又重新進了洗手間,「我一會兒就去。」
遲騁換完衣服就要走了,開門之前陶淮南還在用毛巾用力擦著頭髮。
陶淮南想說聲「小哥再見」,一想等會兒就看見了於是又咽了回去。
卻沒想到遲騁主動叫了他一聲「陶淮南」。
陶淮南很意外,立刻答應著:「哎!」
他不知道遲騁是想和他說什麼,毛巾抓在手裡,也不擦頭髮了。可等了好一會兒,遲騁最後還是沒說什麼。
他只說了個「走了」,就真開門走了。
這一早上對陶淮南來說已經足夠意外了,他接著擦頭髮,把頭髮擦得半干,換了衣服精精神神地出去買包子。
這包子陶淮南從昨天惦記到今天,因為它還和遲騁搭了話,讓人等著。
然而好像一切都和陶淮南過不去,他總是不能如意。包子鋪這天沒開門,陶淮南在門口一直等著,才被旁邊的小超市老闆告知,周日是不賣包子的。
「啊……」陶淮南先是點了頭,又徒勞地問了一遍,「今天不開門了,對吧?」
「不開,老張周日陪孫子!」超市老闆和陶淮南說,「外地的吧?明天早點來,都能買著!」
陶淮南跟老闆說了「謝謝」,站原地想了半分鐘,有點說不上來的不甘心。
可也沒招了,過會兒陶淮南又問超市老闆,還哪兒賣包子好吃,老闆給了兩家店的位置,陶淮南在地圖上搜著了,戴著耳機過去了。
一處不如意處處不如意,去的那家早餐店只剩兩個牛肉包子,剩下都是素的。遲騁不愛吃素餡包子,他以前說味兒怪。陶淮南拿了那兩個牛肉的,其他的又買了很多,餡餅油條之類的拿了不少,粥只拿了一份,怕拎多了灑。
拎著好大兩兜早餐過去了,哥那邊一兜,遲騁他們這邊一兜。
凡果看見他先喊了聲「小哥」,興沖沖地過來了,把他手裡的袋子給拎了過去。遲騁和郭一鳴都在忙,抽不開身。
「我昨晚就餓了!」凡果在袋子裡翻著,用塑膠袋套著手,直接捏了張餡餅咬了一口,「這個粥我能喝嗎?」
陶淮南看看他,說能。
凡果揭開蓋子蹲在一邊吸溜,說:「我不怎麼喜歡鹹粥,粥就應該甜甜的,就遲哥喜歡。不過他現在也不咋喝了,嫌麻煩,浪費時間。」
他好像總有說不完的話,一天早上就說個沒完。
「吃都堵不上嘴。」郭一鳴在那邊說他。
凡果「哦」了聲,蹲著一邊吃餡餅一邊喝粥。
這屋還有其他幫忙的,大家把早餐分了分,陶淮南也看不見他們都拿什麼了,不知道還剩下多少,還有沒有了。
遲騁飯量不太小,陶淮南心說你們別太過分啊啊啊。
起個大早惦記的包子沒買上,走兩公里半找到的早餐店要啥啥沒有,好容易拎回來的粥也讓凡果吸溜了,這會兒陶淮南站這兒簡直心態崩了。
好好的一早上買包子買稀碎,這啥啊。
郭一鳴和遲騁過來了,陶淮南倚在牆邊跟罰站一樣靠著。
「淮南吃了沒?」郭一鳴問他。
陶淮南也沒心情吃,答說吃過了。
「餡餅挺好吃,但是沒有了。」凡果已經吃完了,擦了擦嘴說,「你倆吃油條吧。」
「我倆吃什麼都行,」郭一鳴說,「我倆不挑。」
陶淮南從兜里把揣的倆包子塞遲騁手裡,倆人指尖碰上指尖,陶淮南很快縮了回來。遲騁低頭一看,塑膠袋裹著的是倆還熱乎著的包子。
「啊哈!」凡果笑著說,「這看出親哥待遇了,你還給藏著,小哥你還留心眼兒!」
陶淮南臉上只笑不說話,心裡想我要不留個心眼兒我這一早上都折騰點什麼了啊,不留心眼兒我小哥吃啥。
陶淮南已經很久沒有過這麼多內心戲了,今天也不知道是怎麼了,心裡活動很多。他自己把這歸結到早上嚇的那一跳,嚇完之後這一天都不太正常。
凡果問包子啥餡的,遲騁不等他問完第二個已經咬上了。他吃東西快,趕時間習慣了。
可遲騁那飯量倆包子哪夠他吃,陶淮南在他旁邊小聲問:「我去給你拿個麵包?」
遲騁說「不用」。
有人從外面搬著東西進來,視線被擋著看不見這邊站著人,眼看著要撞到陶淮南。遲騁伸手扯著他袖子把人往前拽了一把,陶淮南挪了兩步,身後那人搬著東西過去了。
遲騁把倆包子吃完,又拿了根油條,邊咬著邊回去幹活了。
醫院是有早餐的,賓館也有,只不過都不怎麼好吃。陶淮南之後自己又溜達著去醫院員工食堂補了頓早飯,吃得沒滋沒味兒。
陶淮南早上兜里揣包子了,那味兒一直帶在衣服上沒散乾淨。從前陶淮南是最不喜歡身上有味道的,現在倒覺得沒什麼了。
潘小卓在微信上找他,問他什麼時候回。
陶淮南發語音回他:「還得等幾天回,小卓,我看見我小哥了。」
潘小卓:!!!
潘小卓:哪個小哥?遲騁?
陶淮南:「我還有哪個小哥?」
潘小卓也直接發了語音給他:「真的假的!你不是跟你哥出去的嗎?」
陶淮南說:「對,小哥也來了。」
可能在這些年裡,對陶淮南了解得最深的就是潘小卓,所以現在聽到陶淮南說看見小哥了才這麼意外,也有點替陶淮南激動。
潘小卓:「他有對象了麼?你問了沒,淮南?」
陶淮南:「不知道,我連話都不敢說,還敢問這個。」
潘小卓又問:「他變得多嗎?」
陶淮南仔細想了想,答說:「應該挺多的,變得更好了。可是對我來說不多,他一直是他,因為我不客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