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騁一句話把陶淮南堵得話都說不出。
時不時刺過來的一刀讓陶淮南認清現實,如果始終溫和那就不是遲騁了。
遲騁面對這個世界的原則就是誰也別惹他,惹著了就誰也別想好。渾身帶著的刀和刺是他從小就給自己套上的鎧甲,不露出皮來就疼不著。
從前陶淮南也被裹在遲騁的刀甲里,多鋒利多尖銳那都是對外的,裡面暖和和熱乎乎的貼身溫度都只給陶淮南。
現在陶淮南也被隔在外面了。他接近不了遲騁,稍挨得近些遲騁身上的刺就讓他流血。
一通電話打得挺讓人絕望。陶淮南站在那兒,視線呆呆地盯著一處,掛了電話後很久都沒動過。
店裡的運營小帥哥過來拍了拍他。
「小南怎麼了?」歡戈往他手裡放了杯橙汁。
陶淮南牽了牽嘴角,說:「沒事兒。」
「剛你小哥來過了,他現在怎麼那麼高了。」歡戈在店裡好幾年了,來的時候還是兼職大學生呢,現在研究生都畢業了。他捨不得這兒,畢業了曉東就讓他一直留著了。
陶淮南喝了口果汁,說「是啊」。
可能是現在橙子不是時候,也可能就是這批橙子買得不好,不甜,很酸。
「乍一進來我都沒敢認,變樣兒了。」歡戈比他們都大幾歲,不說看著他們長大,也可算是跟他們一塊長起來的。從前兩個小孩兒從來不分開,後來一個去北京一直不回來,一個悶不聲兒地摸爬滾打著也慢慢長大了。
陶淮南朝他那邊側了側頭,淺笑著問:「還黑嗎?」
歡戈聽不見,和人說話得看口型,碰上這種口型變化不明顯的就得確認一下:「什麼?」
陶淮南說:「他還黑不黑了。」
歡戈這次看懂了,笑著說:「還行。」
陶淮南也笑,沒再說其他的了。歡戈看出他心情不好,過來跟他說幾句話就讓他自己待著了。
陶淮南滿腦子都是遲騁,每次被遲騁刺一次之後他都能想到很多東西。
這次他原本覺得一切在慢慢變好了,可事實證明都是他自己猜錯了,會錯了意。
陶淮南摸了個椅子,滑過來坐在窗邊。
他其實不怕遲騁的刺,也不怕流血不怕疼。可如果遲騁是真的發自內心地厭惡,或是恨,那陶淮南就沒法再允許自己一頭熱地去貼他。
就像這五年一樣,陶淮南不會往他跟前湊惹他煩。
最親密的關係破裂之後就該是最決絕的,親密關係里沒有和平分開,因為和平也壓根分不開。
剛才走得急,吸了半腔冷風,現在開始緩緩往外透涼氣了。陶淮南坐在椅子上冷得打顫,冷得不想說話。
曉東在樓梯上喊他:「哎,那小孩兒!」
陶淮南聽見了,吸了口氣讓自己換了個神情,回頭說:「這兒呢。」
「發什麼愣呢?」陶曉東沖他說,「還不趕緊過來啊?有好東西,可老好了。」
「什麼好東西,」陶淮南站起來,知道哥是故意誇張在逗他,「你又買什麼了。」
「我可買不著,沒那本事。」陶曉東神秘地「哼哼」笑了兩聲,陶淮南走過來,曉東伸手搭著他後背帶他上樓。
樓上黃哥不知道在那兒玩什麼呢,陶淮南樓梯上一半就聽他說「太牛了」。
陶曉東揚聲說:「行了別玩了,拿來。」
黃哥說:「我也想要一個,給我小閨女整一個。」
「我閨女用不著,拿來,」陶曉東說,「這是給人小弟的。」
「小閨女不也算他小妹麼?」黃哥笑起來哈哈的,這人天生就笑面,「那曾經也當過我兒子呢。」
「滾蛋!」陶曉東從他手裡拿過來,耳朵上的也給摘了下來,「整一個老費勁了,趕緊給人小弟。」
有人在樓下喊,黃哥應了一聲先下樓了。
陶曉東往陶淮南手上戴了個東西,感覺是一個手環。
「什麼啊?」陶淮南問。
陶曉東不答,推著陶淮南後背讓他往前走,陶淮南迷迷糊糊被哥推著,他對店裡很熟悉,大概什麼方位有什麼東西都能判斷得差不多。他再往前走應該就是架子了,不能再走了。
陶淮南剛要說話,手腕突然震動上了。
剛開始只是提示性地振動了下,陶淮南越往前走震感越強,離架子只剩兩步距離時,手腕上的手環開始持續地劇烈振動,甚至有點疼。
陶淮南停下後它就不振了,反而是手腕內側的位置,有規律地間歇著一下下短暫震著。
陶曉東又往他耳朵上帶了個東西,給了個指令,陶淮南耳朵里突然開始有了人聲提示。
他驚詫地轉過頭朝向他哥的方向,伸手摸耳朵。
耳朵上是一個掛耳式的耳機,很輕,戴著幾乎沒感覺,很舒服。
陶淮南像是不敢相信,眨著眼不敢問。
「苦哥打車過來就給我送個它,話沒來得及說幾句就走了。」陶曉東又把陶淮南耳機摘下來,在自己耳朵上戴了戴。
陶淮南呼吸都輕輕的,說不出話。
「真輕。」曉東感嘆著,「有哥是不一樣,是不?」
陶淮南摩挲著自己手腕上的手環,和他手腕很貼合,換個手腕粗點的可能就有點不舒服了。手環內側八個貼片,震感就是從貼片裡傳出來的。
「不戴耳機的話你那手環也能出聲,把聲打開也當導航使,就是吵的話可能聽不見。」陶曉東說,「著急,他也沒細說,回頭你自己研究著玩兒吧。」
陶淮南吸了吸鼻子,輕聲問:「……小哥給的啊?」
「那不然還能是我啊?」陶曉東彈了他腦袋一下,「哥也不會做啊,我頂多能給你畫一個。」
「那他……說什麼了嗎?」陶淮南又問。
「沒有,著急,一共也就待了三五分鐘。我說我送他他都沒讓,車在外面停著他直接就走了。」
陶曉東看見陶淮南一直在摸他的手環,嘆了口氣,摸了摸他的頭。
「再生氣你也是他弟弟。」陶曉東說。
陶淮南眼睛已經有點紅了,鼻子酸得連腦仁都疼了。
陶曉東擺弄著手上沒什麼重量的耳機,問:「這個帶著不頭疼吧?」
陶淮南背了過去,不讓哥看臉。
陶曉東笑了聲,捏了捏他脖子,把耳機揣他兜里,轉身去別處幹活了。
給盲人做的產品,受眾群體就擺在那兒,走不了高端定位,一切以性價比出發。上次他們發的導航儘管已經儘可能優化了,但如果不單獨配置接收器的話,就都得裝在耳機上,類似最初形態的藍牙耳機,還是有點重量的,戴久了可能會頭疼。
而且入耳式的耳機陶淮南本來也戴不了,對耳壓有壓迫的感覺會讓他很不舒服,陶淮南的耳機沒有入耳式的,太過封閉的感覺他會沒有安全感,甚至害怕。
那會兒曉東笑著問遲騁:「不給小弟一個啊?」
遲騁說:「他用不了這個。」
曉東問:「咋呢?」
遲騁也沒多說,只淡淡地說了句:「不是給他用的。」
那時候旁邊的小護士還挺詫異地看了遲騁一眼,可能覺得他冷漠。
曉東就沒有,他什麼都沒說,笑呵呵地接了句:「嗯呢,數你弟最嬌氣。」
當哥的最了解弟弟們,什麼事兒在他眼裡一看就能明白,話拐著彎說一半也躲不過他耳朵。
手環有好幾個模式,室內、室外、遠距離障礙方位提示、近距離障礙震感提醒、導航。
陶淮南戴了整個下午,半刻都沒摘下來過。
耳機他也戴了,在室外導航時兩個搭配著用,幾乎連盲杖都不那麼必需了。只在知道前方有障礙時用盲杖探探是什麼障礙。
這個手環給別的盲人用作用可能不大,它從最初就只是給陶淮南做的,只對他有用。
因為別人都不知道,什麼頻率代表什麼,震感長短代表什麼,手腕的每一個方向都代表什麼。
只有陶淮南知道。
它只屬於陶淮南。
只有陶淮南這個小瞎子是被牽著手長大的,被一個人牽了十一年半。
這十一年半里的每一天,他的手都被握在另一隻手裡。他們不用說一個字,陶淮南就能不磕不碰不絆倒。在他手腕上輕輕一捏陶淮南就知道下一步怎麼躲,是有台階了還是有坑了,是該往左還是往右。
沒有這十一年半,誰也戴不懂這個手環。
陶淮南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縮在床上,縮成一團。
手環裹在他手上,像被別人的掌心攥著手腕。
他用手腕去貼自己的臉,這個手環他捨不得摘,可戴著的每一秒,都讓陶淮南疼得喘不過氣。
它每一秒都在提醒著陶淮南,他是怎麼長大的。
他是怎麼被人牽著、背著、抱著長大,讓一個最初不說話沒表情的倔小孩,到後來能夠笑著說他煩人又親他的嘴,能在他不知緣由地痛哭尖叫時忍著脾氣給他擦眼淚,說「不哭不鬧,你好好跟我說。」
陶淮南把手腕貼在心口,整個人疼得打著顫,一直抖。
手環沾著他的體溫,它的存在又持續,又溫柔。
它每一秒都在告訴陶淮南,沒有人忘記這十一年半。
陶淮南伸出一隻手去摸手機,摸到了顫著手指劃開了屏。
他熟練地點開了一條音頻,那是從長長的錄音里截出來的一段,一共一分十二秒。
這一條陶淮南已經聽了幾千次,他能在睡不著的時候一直一直重複著放它。
音頻里剛開始只能聽到一個人重重的呼吸,然後是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人躺在床上,輕輕地翻了個身。
半分鐘的沉默之後,有道聲音出現了。
那聲音是陶淮南最熟悉的,哪怕只有一個氣音他都認得出來。
那聲音很啞,他聽起來那麼難受,又很脆弱。他不該是那樣的,他從來不會那麼脆弱。
可錄音里的他偏偏就是那樣的,好像沒有力氣,也像是很絕望。
他啞著嗓子輕輕地說了句:「陶淮南……我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