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熱得像是太陽要墜下來了一樣。閱讀陽光照在那些高大建築物的玻璃幕牆上,更加刺眼得叫人不敢看。
今天晚上大概會有一場雷雨吧,傅聖歆有些煩躁地想。屋子裡冷氣打得不高,她又一直不停地在做事,所以還是熱。她放下了那些厚厚的帳目,走過去調冷氣。冷氣開關是個漂亮的嵌在牆裡的小匣子——她從小就玩熟了的東西。掀開那木紋的蓋子,把那個紅色的鈕撥到最下,天花板上的冷氣出口頓時發出一陣「噝噝」的風聲。
中央空調系統嚴重老化了,所以用起來總是有噪音——這裡的一切都老化了——褪成粉黃色的牆、茶色的玻璃窗、乳白色的寫字檯、乳白色的地磚……都是她熟悉得和自己手紋一樣的東西,怎麼就已經這樣陳舊了……
想一想也該舊了,這幢寫字樓是她七歲那年遷入的,一晃眼十多年就流水一樣地過去了,水面上有過許多的旋渦和美麗的泡沫,可是水流匆匆,什麼也沒有留下……
這間辦公室是她兒時的遊戲樂園。那寬大的桌子底下,多少次她藏在裡頭,讓父親好找。那乳白色的文件柜上,還留著她用鉛筆畫下的淺痕……
她將頭擱在椅背上,靜靜地打量著這熟悉的一切。
急促的電話鈴聲響起來,她真有些害怕,噩耗一個接一個地傳來,都是順著這條細細的電話線。可是,還是得聽。是福是禍,反正最壞的事情早就發生了,還怕什麼呢?
秘書李太太那有些啞啞的聲音:「傅小姐,蔡經理電話。」
「接進來吧。」
蔡經理的聲音也是疲憊不堪的:「聖歆,對不起。」
她的心直直地墜下去,墜進望不見底的深淵裡,背心裡的冷汗又冒了出來。她扶著桌子,心裡也一陣陣地發虛。
「我盡了全力了,可是他們不肯放過我們。他們要斬草除根,我求他們給我們一個苟延殘喘的機會,他們都不肯。」
她的手心裡也都是濕濡濡的汗,聽筒在手裡滑膩膩的總像是拿不住了,她的聲音也不像是從自己口中發出的,嗡嗡地在耳邊響著:「他們到底要怎麼樣?」
「他們要看著我們清盤。」
她早知道的,不是嗎?
蔡經理的聲音中透著疲乏與悲哀:「我跟了董事長十七年了,我沒有本事沒有辦法……我救不了董事長……我連他最後的基業都保不住……」
「蔡伯伯,這不怪你。」她的聲音也是乏到了極點,「我們都已經盡了全力了。」
背心裡的汗冷了,衣服貼在身上,冷得令她打了個寒噤。也許是冷氣開得太大了吧。她伏在沙發上,冰涼的芙蓉簟貼著她的臉,這麼多年,芙蓉簟也摩挲成了溫潤的紅色,滑不留手的芙蓉簟呵!一格一格的涼貼在臉上,又有一條一條的熱順著臉流下去……
斜陽一寸一寸地正從窗外墜下去,酸酸的麻意也正順著腿爬上來,她一動不動,呆呆地瞧著那一分一分移過來的餘暉。
陽光終於怯怯地站到了她的手邊,照著她指上那枚戒指,鑽石反射著璀璨的光芒。她早應該把戒指捋下來扔進垃圾桶的,這是污辱,對她父親的污辱!也是對她最尖利的諷刺!
她張開手,太陽給纖細的手指鍍上了一圈紅紅的邊,白金的指環套在第二個指節下,仿佛天生就嵌在那裡。
戴了四年!什麼叫承諾?什麼叫天長地久?什麼叫情比金堅?鑽石是自然界中最硬的物質,所以用它來象徵愛情。人真是蠢!明知道人心是世上最不可捉摸的東西,還希圖用些表面形式來證實,實在是愚蠢得可笑!
她用力褪下戒指,站起來打開窗子,輕輕一鬆手,那點閃亮就無聲無息地墜了下去。她伏在窗台上看著,小黑點越來越小,最後什麼都看不見了,也沒有聽見任何聲音——
這裡是十樓,底下是繁華的商業區,人頭攢動,就像海一樣,墨黑的海……沒有底……也沒有聲音……
風像一雙熱烘烘的手逼過來,包住了她的臉,捧著、捏著,她透不過氣來,往前傾了傾。底下的海更近了,沉沉地誘惑著她。
窗欞上有根小小的釘尖冒在外面,上面掛著一簇米色的線絨,在風裡搖頭嘆氣。她伸出手去,捉住了。她認得,這件毛衣是她織給父親的。她第一次織毛衣,原本打算聖誕節送給父親做禮物的,誰知織得那樣慢,一直到五月份父親的生日才完工,送給了他。父親樂得像個孩子,連連贊漂亮,說可惜天已經熱了,恐怕還要等半年才好穿……他沒有等到半年,半個月前,他特意換上了這件毛衣,手裡緊緊攥著一張全家福的照片,就從這扇窗子縱身躍了下去……
一陣天旋地轉襲上來,她猛地縮回了身體。
不!她不能!父親那洇滿淚痕的遺書上,字字都被淚水漾開了,字字她卻都看得清清楚楚:「歆兒……我最疼愛的女兒……我抱歉……我深深地內疚……我要走了……把這樣一副重擔留給你去挑……我是多麼的自私……」
是的!他自私!他就這樣狠心地將她推到這絕路上,讓她去抵擋翻天覆地的巨浪狂瀾!
她還記得自己抱著父親冰冷的身體,那冰冷幾乎連她的心都凍結了,她抱著父親狂哭:「爸爸!你叫我怎麼辦?你叫我怎麼辦?爸爸……」
親她疼她的父親永遠都不能回答她了,她恐懼而絕望地號啕大哭,一直哭到連聲音也發不出來……
她知道,從今以後自己再也沒有哭泣的權利了。從今以後,一切的軟弱,一切的眼淚,都只可以往心裡咽。再也沒有人來為她遮風擋雨了,她要挑起一副父親也挑不起的重擔。
她根本沒有資格逃避!
她挺了挺脊背,手下意識地撫向電話。一串再熟悉不過的號碼在指尖蠢蠢欲動。揪心的痛又泛上來,她真是要瘋了!殺父之仇,不共戴天!
門上響起細微的剝啄聲,是李太太。她的樣子憔悴,眼圈紅紅的。畢竟她做了父親近十年的秘書,情誼匪淺。這些天也辛苦了她,竭盡全力地和她一塊兒想著辦法,回憶著可以求救的關係。哪怕可能有一絲希望的,她都找了出來告訴她。
「傅小姐,下班了。」
「哦,你先回去吧。我想再待一會兒。」
「傅小姐……」李太太欲言又止,最後只是嘆了口氣,「那你可也要早點兒回家,明天還要上班呢!」
李太太走了,屋子裡又靜下來,靜得像墳墓一樣。她坐回沙發上,這是她的老位置,小時候玩得倦了常常就在這領芙蓉簟上睡著了,醒來的時候身上永遠蓋著父親的西裝外套……
她站起來,給蔡經理打電話:「我們還有什麼辦法?」
蔡經理不說話,她也知道自己是站在絕壁上頭,根本早已是無路可走,可是還是想多此一問。
「幫我聯絡簡子俊,我去和他談。」
蔡經理怔了一下,才說:「是。」
簡子俊!她對自己冷笑,沒想到她還可以若無其事地說出這個名字來!簡子俊!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兩小無猜的年華。
「俊哥哥,我長大了就嫁給你。」
「那當然,我們兩個人最好,我當然要娶你,你當然要嫁給我。」
……
這種痛一直痛入肝腸,痛入骨髓,痛得五臟六腑都扭曲了……
第二天蔡經理才得到答覆轉告她:「簡子俊的秘書說他沒有時間。我想是他不想見你。」
不想見她,那麼她是否該覺得可以聊以自慰?他起碼心虛,覺得有愧於她,所以不敢見她?
錯了!大錯特錯!是他根本就不屑於見她。她今天算什麼?一點兒利用價值都沒有了,她憑什麼來耽誤他寶貴的時間?
她冷汗涔涔。父親一手創下的基業絕不能落入這個人手中。就算玉石俱焚,她也不會讓他踏進這裡,在父親的國土上耀武揚威。她不允許!在這一秒鐘內,她就下定了決心,她決定孤注一擲了,反正她什麼都沒有了,她輸得起——只不過還有一條命罷了!
「那好,替我聯絡易志維。」
蔡經理吃了一大驚:「易志維?傅小姐……」
「告訴易志維,我想和他談談。」堅定的口氣更像是在告誡自己什麼……反正……她早就生不如死了……
反正……她早就一無所有了……
易志維也不肯見她。的確,易總裁日理萬機,哪有空來搭理她……傅家現在是落水狗,人人都想再打上一竿,只怕它不死!
她想盡了辦法,自己給易志維打電話,從總機到秘書室,一層一層地通報上去,最後是易志維的助理彬彬有禮地告訴她:「易先生目前不在台北。」
她真是要絕望了。
這個時候李太太想出了辦法,她在八卦雜誌上看到一篇關於易志維的文章,文章里提到易志維有一個癖好——每天早上到淡水高爾夫俱樂部去打幾杆球。
淡水的這家俱樂部,是台北附近最有名的銷金窟,非會員想要入內比登天還難。可是傅聖歆有會員卡——應該說是她父親的會員卡。這家俱樂部每年審定一次會員資格,交納高達數百萬元的會費,然後再發放這一年的新卡,這種會員卡是身份的象徵,所以傅良棟雖不喜打球,亦年年申請——沒想到今年卻派上了用場。
傅聖歆一清早就去球場守株待兔,果不其然,七點多鐘就看到易志維那部銀灰色的林肯駛入了停車場。
她的心怦怦地跳著,眼睜睜地看著司機下車,打開后座車門。卻是位裊裊婷婷的美人先下了車,傅聖歆認出來了,是影星祝佳佳,與易志維神色親昵,她只得徑直硬著頭皮迎了上去:「易先生。」
易志維揚了揚眉,不太高興似的。不過他是世家子弟,講的就是風度,所以仍禮貌地含笑問候:「傅小姐,來打球?」
寒暄了這一句,立即想挽著美人走開。傅聖歆卻急切地說:「易先生,我只占用你五分鐘。」
他聳聳肩:「我很忙。」
她直直地望著他的眼睛:「不至於忙到連五分鐘時間都沒有,對吧?」
他笑了一下:「好吧,我就給你五分鐘。」轉臉對祝佳佳說,「去那邊叫好早餐等我,我馬上過來。」然後他抬腕看表,看樣子真的要倒計時了。
她舔了一下乾澀的嘴唇,艱難地措辭:「易先生,現在只有你可以救華宇。我可以把手頭三成的股權以一個象徵性的價格賣給你,你做執行董事。」
他又笑了一下:「謝謝。我不感興趣。」
「易先生,華宇並不是無可救藥,它一直是藍籌股。如果你給我們個機會,我們一定不會讓你失望的。」
他看了一下腕錶:「還有四分鐘。」
「易先生……」
他打斷她的話:「傅小姐,我很同情你目前的處境。不過很遺憾,我不能幫你。我對華宇不感興趣,相反,我很樂意看到它倒閉。傅小姐,我提醒你,我的父親昔日是因為華宇的緣故,以致心臟病發作而去世的。當年我就和你一樣,是家破人亡。你說,今時今日我會不會反過來幫你?」
「易先生……」她蒼白無力地垂下頭去,「我很抱歉,可是……」
他笑了笑:「你來求我,還不如去求簡子俊。你們是世交,比起我這個世仇應該更有感情吧?」
她狠狠地咬著牙:「易先生,我寧願來求你,也永遠不去求他。」
「哦,」他漫不經心地笑著,「你大約已經求過了,他不肯見你,所以你才來找我。」
她心底的寒意冒起來。
易志維對於察言觀色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本事,一見她的臉色,就微微一笑:「我說對了吧?傅小姐,我建議你還是去對簡子俊下功夫,也許他會念點兒舊情,給你一條生路。」
她抬起眼睛來,話中已沒有了感情:「如果他肯給我生路,他早就手下留情了。易先生,我的確是走投無路才來找你。我們都心知肚明易傅兩家的恩怨,我不敢奢望你仗義出手,易先生,我了解你,你是一個優秀的商人,我想,你也許對某些商品會有些興趣。」
他若有所思:「比如?」
「比如……」她的臉上浮起一層淡淡的紅暈,她深深地吸了口氣,「我!」
「你?」他大笑起來,「這倒是個很有趣的提議,不過,你說你了解我,想必知道我一貫的作風,我從來就要求物有所值。超過我心裡的那個價位,我一分錢也不會多出。」他惡毒地打量著她,「我想,傅小姐,你值不了七億。」
他的話像刀子一樣剜在她心上。她的舌頭髮硬,可是她不能回頭就走,她既然來了,就準備好受這種污辱的:「易先生,我不要那麼多,你只要給我三億,我就有辦法讓華宇起死回生。」
他笑得還是那樣惡毒,慢吞吞地說:「三億?你也值不了這麼多。」
「三億是我連帶華宇,華宇雖然成了今天這個樣子,但爛船也有三斤釘,何況昔日的保險業翹楚?我們只是周轉不靈,旗下的各子公司其實都還有實力。」
他還是笑:「花三億買一個女人和一條爛船,這不是我的作風。傅小姐,謝謝你,你還是另找買主吧。」
「易先生!」
他揚起手腕來:「傅小姐,五分鐘到了。」說完徑直繞開她向祝佳佳走去。
「易先生!」她咬一咬牙,「如果你拒絕我,你一定會後悔的。簡子俊想要的就是華宇,我不願意賣給他,所以我才來找你。你心知肚明,簡子俊未來絕對是你最大的敵人。你現在如果不防患於未然,遲早有一天東瞿會像華宇一樣!」
易志維轉過身來,微笑著看著她:「傅小姐,你有頗能打動人心的伶牙俐齒。簡家失去你這樣的準兒媳真是他們的不智。」
他停了一下。傅聖歆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他,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他是她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不是嗎?
他說:「這個禮拜天我打算去紐約辦一點兒私事,傅小姐,紐約見。」
傅聖歆半天透不過氣來,天花板上的吊燈亮得刺眼,刺眼得讓她覺得頭暈。她不敢相信,她成功了?不!只成功了一半,她知道,有一場艱苦卓絕的戰役正在紐約等著自己。
她沒有退路的,她一定得贏。
回到家裡就翻箱倒櫃地找護照。家裡人多,少不了就有人去多嘴,她的繼母就氣呼呼地走了過來:「大小姐,你這是要去哪裡?」
傅聖歆向來不大和她多說話,只管把床頭柜上的抽屜都打開來找:「我去美國和一個客戶談談。」
「去美國見客戶?公司現在都要倒閉了,還見什麼客戶?」繼母的眼睛盯著她的手,護照和簽證都找到了,她一樣一樣地收拾化妝品、珠寶、衣服。父親過世後,她就沒穿過鮮艷的衣服,可這回不一樣。她狠了狠心,把衣櫥里幾件漂亮的禮服都拿了出來。
繼母起了疑心:「你去國外,不回來了是不是?」
她不答話,將首飾一樣樣裝了起來。繼母就嚷開了:「好!好!你父親屍骨未寒,你就要撇下我們孤兒寡婦遠走高飛?你父親偏心,偏得好!把股權全留了給你,你倒一甩手就走!你走可以,你把股票留下來!」
她「啪」一聲合上箱蓋,淡淡地反問:「把股票留下來?你不知道外頭的市價嗎?那些股票還值什麼?」
傅太太狠狠地瞪著她:「你不要以為我不懂!公司雖然要倒了,但股票並不是廢紙。早有人開了價,只不過你不願意賣。你的花花腸子我知道,你是怕我們分了你的,和簡子俊齊了心來逼我們母子走路,好獨吞這家私!」一邊說,一邊就嚷,「可憐你父親只有聖賢一個兒子,小小年紀就沒了爸爸,一點兒活命的錢還被別人算計……」索性放聲大哭起來,「聖賢啊……我苦命的孩子……我們娘兒倆的命怎麼都這麼苦……你媽沒有本事啊……」
她這一哭,聖欹、聖欷都進來了,姐妹兩個就勸:「媽,別哭啦。」聖欹說:「大姐是出國有事,怎麼會不回來了?」聖欷也說:「大姐一向有情有義,怎麼會做這種事?自家骨肉,您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傅太太「呸」了一聲:「你們懂個屁!要不是我替你們說話,你們連今天這點東西都沒有!什麼自家骨肉,你們的父親讓鬼迷了心了,就認得她一個是姓傅的。我們娘兒幾個算什麼?連給人家提鞋也不配!」
聖欹說:「媽!你真是糊塗了。」對聖歆強笑,「大姐,你別和媽一般見識。爸爸出了事後,她都傷心得糊塗了。」聖欷攙起傅太太來:「媽,咱們回房歇歇。」姐兒倆連哄帶勸,把傅太太架走了。聖歆讓這一鬧也乏透了,無力地坐在床上看著行李箱子。聖欹又進來了,也呆呆地看著她的行李。
她叫了一聲:「聖欹。」
聖欹抬起頭來,幽幽地說:「大姐,你不會真的拋下我們不管,是吧?」
她的鼻子一酸,聖欹緩緩地走過來,在床前坐了下去,將頭依偎在了她的膝上,鄭重地依偎著:「大姐……我們沒有了父親,再也不能沒有你了……」
膝上的熱流順著腿慢慢地向下浸潤潮濡,她的眼睛一熱,眼淚幾乎又要流下來了。她將下巴擱在了妹妹的頭上,妹妹的發香沁入鼻端,她用手摟著妹妹,她得讓自己知道,自己不光得為父親和自己活著,她還有弟妹,她還有骨肉至親。不管怎麼樣,她得想法子,好好活下去。
在紐約的J.F.K國際機場大廳,易志維的私人秘書黃敏傑來接她的班機。她和黃敏傑打過幾次交道,以往的印象都是冷冷淡淡的。今天也並不熱絡,只說:「易先生派我來接你。」就叫隨行的司機替她拿起行李。
她被送到酒店安頓下來。剛剛洗了個澡,略解一路的風塵與疲憊,電話就響了。是易志維打來的:「怎麼樣,路上還順利嗎?」
「還好。」
「我在樓下的餐廳等你,替你洗塵。」
她掛上電話,一顆心跳得又快又急,就像初出道的演員登台前的怯場。衣服是最主要的道具,可是她挑來挑去,沒一件合意的。不是樣子普通,就是顏色尋常。最後她一橫心,就隨便取了一件穿上,左右她是比不過那些明星。
走進餐廳時,心還是怦怦直跳。易志維一向紳士派,站起來替她將椅背虛拉一拉,這才回自己座位。打量了一下她,笑著說:「我原以為會看到一隻開屏的孔雀,原來估計錯了。」
她也笑了一下,坦然道:「反正我怎麼也比不過你的祝佳佳,索性就素麵朝天。」
他低低地笑了一聲,就伸手招呼侍者來點菜。
他絕口不談公事,她也只得順著他有一句沒一句地講些紐約的遊玩去處。一頓飯吃下來,她真有些吃力。和他這樣聰明的人在一起,還想算計他,實在是吃力的事情。又得步步為營,防著自己反上其當。她剩下的只有自己,一旦連最後的本都蝕了,她就再沒有翻身之日了。
喝完了餐後咖啡,他就說:「我住你隔壁,咱們回房間聊一聊吧,這裡太吵,不適合談話。」
該來的躲不了,她不言聲地站起來,他替她將手袋拿來給她,兩個人就乘電梯上樓去。他的房間雖然在她的隔壁,可是要闊大許多,繁複的層層套間,到處擺滿了鮮花和水果。他笑著說:「本來是想訂三間尋常套間,可是酒店只剩honeymoonsuite,我只好checkin.」
她有些窘,極力找話來說:「你是來辦公事的嗎?事情辦完了?」
他微笑著:「沒什麼事要辦。我只是在這兒等你——台北人多眼雜。」
其實她也猜到了幾分,但聽他坦白說出來,倒是意外。她的心怦怦跳著,搭訕著拿起桌上的涼水瓶倒了杯水,喝下去並不覺得涼,可是一顆心跳得那樣急,怎麼也得找話來說。於是走到窗前去,眺望了一下街景:「你這露台倒不錯,我那邊看不到那條街。」
他也走過來,就從後頭抱住了她的肩:「夜景更好呢,我邀請你來看。」
她掙扎了一下,他倒立刻鬆開了手。她迴轉身來看著他:「我急著要用錢,你應該知道。」
他笑了一下,也就走開去了:「你第一次來紐約吧,我帶你出去走走,我應該是個合格的導遊,我在這裡念了四年學。」
她只得答應了,跟他出去。他沒有帶秘書和司機,自己開了車子載了她去遊歷。她第一次看見他開車,樣子是很嚴肅的。他平常都是靈動的,水一樣,一瞬眼就變了另外一種樣子。於是不知為什麼,她笑了一笑。偏偏又讓他瞧見了,問:「你笑什麼?」
她嚇了一跳,遲疑了一下才說:「我在想你在辦公室里的樣子,是不是和現在一樣很嚴肅。」
他笑了一下:「差不多吧,反正秘書們都抱怨過。辦公室里誰的心情可以好起來?累得半死還要裝出好臉色給下屬看,又不是他們發薪水給我。」
她賠笑了一下。他瞥了她一眼:「你很怕我?」
她的心又跳得厲害了,她低低地說:「我當然怕。你是我唯一的生路。」
他又笑了:「這倒是老實話。你知道不能在我面前玩花樣,所以乾脆老老實實——就好像明知比不過祝佳佳,乾脆就穿件最尋常的衣服。」
她心裡的寒意又湧上來:他簡直就是看透了她!
他說:「那,你現在又在害怕了,對不對?」
她不說話,他又說:「怕我好。比愛我好多了。」
她詫異地看著他,他微笑著:「我忘了警告你了——千萬不要愛上我,我受不了麻煩。」
她將頭別過去看車窗外的景色。他說:「我知道你心裡正不以為然。我這個人是怕了女人,要死要活地說愛我,你這種更可怕——有勇氣有決心的女人,一旦確定目標就會全力以赴,至死不悔。你若愛上我的話,我真的會被你纏死,所以請你注意,別給我們兩人添麻煩。」
她不得不回過頭來了:「你放心,那是絕對不會的。」
其後的幾天,傅聖歆過得提心弔膽,可是居然與易志維相安無事。可是越與他相處得久,她就越覺得害怕。他實在是個太變幻莫測的人。她更猜不出他到底意欲何為。他再也沒有邀請過她去他那邊看夜景,也沒有踏進過她的房間一步。他們白天總是相偕出遊,晚上吃過晚飯後也偶爾一同出去散步,可是他成了最有風度的紳士,彬彬有禮地和她保持著距離。
這樣過了幾天,她疑惑他是不是欲擒故縱,所以就提出要回台北,像兵法上的引蛇出洞。他欣然同意,臨走前一天晚上,他們還是在酒店吃的晚飯。傅聖歆多喝了幾杯紅酒,不免有些頭暈目眩。易志維送她回房間,她立在房門口,低低地問:「不進去坐會兒嗎?」
他笑了:「你真的喝醉了?錢我還沒有存進你的戶頭呢!」
這句話氣壞了她,她氣得渾身發抖,他明知道她還是得來求他,所以早就等在這裡,等著看她的笑話。他沉得住氣,終於讓他等到了!反正自己是上了他的當了,就為當日在他房裡她說的那句話,只為了她一句話,斤斤計較的男人!
她從牙齒縫裡擠出兩個字來:「無恥!」
他大笑:「這是我第一次在這種情形下得到這樣的評價——前幾次人家這樣罵我,可都是因為我未經女主人同意,擅自闖進了她的房間呢!」
她氣得臉都紅了,急著要打開門,可是那鑰匙不知怎麼就不聽使喚,手一哆嗦竟掉在了地上。她蹲下去要拾,他早就拾了起來,熟稔地打開了門,她推開他進房去,轉身就要摔上房門,他早一閃身就進來了。她是氣壞了,連忙把他攔在玄關處,口不擇言就說:「你做什麼?」
他訝異地揚了揚眉:「是你剛剛請我進來的呀!」
她的胸劇烈起伏著,他實在夠卑劣,總是設下了陷阱讓她往裡頭鑽。果然,他微笑著,伸手撫上她的臉:「你省些心吧,你不是我的對手。」
他總是可以看穿她在想什麼,所以她處處受制於他。
「你又怕我了,對不對?」他的雙手捧著她的臉,「不過,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害怕的時候是最美的?」
她的身體又開始顫抖了,他有時候也說甜言蜜語,比如像現在這一種。可是話到了他口裡,就成了口蜜腹劍,她知道的,他哄著你的時候,多半是你又上了他的惡當了。
果不然,下一秒鐘,她就知道自己又上當了——他纏綿地吻上來,吻得她身體發軟——他還沒有答應幫華宇!用他的話說,錢還沒有進她的戶頭!
第二天在飛機上,雖然和易志維的位置是在一起,長達十餘小時的飛行,她卻一句話也沒有跟他說。她從來沒有這樣恨一個人,她原以為,自己這輩子最恨的人大約就是簡子俊了,今天她才知道還有人比他更可恨!簡子俊起碼是光明正大地算計她,光明正大地拋棄她。可是易志維,她緊緊地咬著牙,他簡直就是全世界最陰險最卑劣的男人!
今天早上他竟然還若無其事地嘲笑:「你現在算不算賠了夫人又折兵?」她氣得幾乎抓起床頭的花瓶向他砸過去,他卻笑著提醒她,「你最好快些起床收拾行李,不然就要誤了班機了。」
她讓恨攪得心裡一團亂,上機後就只盼著飛機快快降落,自己好一下機掉頭就走,永遠不再見這個混蛋的面。
終於盼到飛機降落,她心急如焚地下機,取行李的時候卻不得不慢下來,他到底又出現在旁邊:「叫黃秘書代取吧。」
她不理他,只想快快離他遠一點兒,轉身就往外走。他偏偏要跟出來,她恨恨地站住腳:「你還想怎麼樣?」
他閒閒地說:「不要以為我是跟著你,這是機場的出口,你走得,我就不能走?」
她氣絕,掉頭又往外走。剛走出安檢通道,他突然摟住她的腰,她沒想到大庭廣眾之下他敢如此無禮,正要掙扎,他卻猝然地吻上來,她嚇得呆了,真的呆了,不知道他在做什麼。正好又讓他占盡便宜,等到她醒悟過來,眼前早已是一片白光——起碼有二十部相機正對著他倆狂拍,鎂光燈閃得人眼睛都睜不開。
黃敏傑趕上來解圍,記者們哪裡肯依?七嘴八舌地問開了:「易先生,你是和傅小姐在拍拖嗎?」「易先生,你和傅小姐是出國度假歸來是吧?」……
易志維卻不高興了似的,拖著她在秘書的配合下殺出重圍,急匆匆就上了在外候著的私家車。記者們追上來,對著車子還一陣狂拍。
車駛上了交流道,他才把繃著的臉放鬆了,笑逐顏開:「明天社會版頭條準是我們兩個。」
她悟過來:「你是故意的?為什麼?」話一出口自己也猜出了答案,立刻又氣得夠嗆。他是唯恐人家不知她損兵折將,所以用這方法來昭告天下,讓所有人都知道她在他手下敗得一塌糊塗。
果然,他笑:「是又怎麼樣呢?」她恨極了,又明知言語上也贏不了他,只得掉過頭去不理他。
她沒讓他送自己回家,只讓司機把自己載到了公司門口下了車。他還和她道別:「有空找我喝咖啡。」
她狠狠地瞪著他,有可能的話,她一定會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