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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2024-09-05 09:38:22 作者: 匪我思存
  出院那天易志維恰好得見一個大客戶,就叫秘書來接她出院。閱讀黃敏傑這一陣子總是陪著易志維到醫院裡來,和她熟悉了一些,對她的態度也就好了許多。他和司機一起把她送回去,又說:「易先生說有什麼事就給秘書室留言,他今天很忙,也許回來得有些晚。」

  她道了謝,送走了他們。公寓裡還是整整齊齊的。她走進了臥室,這才發現床頭柜上多了一個銀相框,裡頭是自己與易志維的合影,在京都的妙心院拍的,黑與白的院落里,他從後頭圍著她的肩,兩張臉挨著,兩個人粲然地微笑著,像並蒂的太陽花。她不由得微笑了。放下相框,桌子上有相冊,裡頭都是他們在日本拍的照片。這些照片都是她走後才從沖洗店取回,她從來沒看過,站在那裡一張張地翻著,只覺得有趣,有許多照片都是他替她搶拍下來的,他專愛拍她出糗的時候,有一張她正吃棉花糖,滿臉的白絮拍下來,像是聖誕老人,格外好笑。

  那樣快樂的日子,那樣美好的記憶,應該不只是她一個人覺得懷念,覺得幸福吧?

  左右她沒有事情,就回家去。聖欹對她說:「媽說你今天准要回家看看的,所以特地叫廚房加了菜呢!」傅太太讓她這樣一說,卻有些發窘似的,咳嗽一聲岔開話,說:「前幾天聯考放榜,聖欹運氣好,叫她不知怎麼樣渾水摸魚,取了台大醫科。」

  聖欹說:「媽!人家是考上的,什麼渾水摸魚。」

  聖歆卻也替她高興,看聖欹臉上放光,眼睛裡都是笑意,自己從來沒有見聖欹這樣開心過,笑著說:「聖欹不容易,台大比國外的不少名校還要難考,聖欹念書可比我這個姐姐強多了。」又問,「想要什麼做升學禮物?」

  聖欹說:「你在日本給我買了那麼多東西,我不要別的了。」

  聖歆怔了一下,她在日本買的第一份禮物丟在了那家小店裡,後來又補買了一個珍珠項圈給聖欹,無論如何算不了多,她怎麼這樣說?

  就在這當口聖賢跑了進來,手裡拿著一部小巧玲瓏的V8,嚷著:「大姐二姐,我給你們拍一段。」正是她在日本買的那部V8,她明明丟在了日本,怎麼又回了台北?難道說是簡子俊替她帶回來了,怎麼又送到家裡來呢?

  傅太太說:「好了,聖賢,算是你大姐給你買了台寶貝,一天到晚不離手地拍。」看著聖歆發怔,笑著解釋說,「你叫速遞公司送來,他們的包裝不好,喏,劃傷了這麼一長條漆,真可惜。聖賢倒是寶貝一樣,挺愛惜的。」她怕聖歆看到這麼快就弄掉了漆,所以解釋著,聖歆才明白,簡子俊是叫速遞公司送過來的,他當然不方便出面。

  在家裡吃過了午飯,她就要走,聖欹送她出來,她說:「不要送了,我沒有開車來,叫部計程車得了。」

  聖欹卻低著頭,小聲地叫了一聲:「大姐……」

  「怎麼?有什麼話和我說?」

  聖欹紅著臉,半晌卻不吭聲。聖歆笑道:「有什麼不好說的?大姐又不是別人。」

  聖欹這才說:「易……他不是好人,大姐,你還是不要和他在一起了。」

  她笑了:「易志維是什麼樣的人我知道,你不要替我擔心了。我現在和他之間沒有太大的問題了,而且,現在我還沒辦法離開他。」

  「你愛他嗎?」

  聖歆下意識地扭過頭去。院子裡一株榕樹的枝葉伸出牆外,垂著修長的根,綠的葉……滿眼的綠,濕答答的像是要滴上身來,夏日陰鬱的綠,咄咄逼人般地不透氣。她說:「這不是很重要的問題,關鍵在於他可以給我的,是別人無法給我的。」

  聖欹緊接著問:「是錢嗎?」

  聖歆點了點頭:「是錢、權力、地位……還有很多東西,沒有他我不可能有今天,沒有他公司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所以目前我還不可以失去他的支持。」

  聖欹說:「那麼他對你呢?我們兩家……」

  心裡划過一陣刺痛,她不想說下去了,因為這談話讓她覺得吃力:「我們不說這個了——有事上公司找我,或者打我的電話,姐姐還有事,你也進去吧。」

  「大姐……」

  「什麼?」

  「那簡大哥呢?」

  她一下子抬起頭來,望住了妹妹,這個名字是禁忌,自從父親出事後,從來沒有人再在她面前提過,聖欹讓她的目光嚇著了,含著怯意說:「他……速遞公司送東西來,我認出了寫地址的筆跡,是他的……」

  她的心裡亂成一團,說:「哦,我在日本見過他一面。」強笑著說,「他是不相干的人了,他是我們家的大仇人,我只要還記得父親,就不會與他再有什麼糾葛,是不是?」


  「可是,」聖欹的口齒格外地伶俐起來,「他也有錢、權力、地位……他可以給你的也不會比易志維要少。」

  聖歆駭異地看著她:「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大姐,你和他有十幾年的感情,提到他尚且如此,殺父之仇,不是那麼輕易可以算了的事情。」

  「那當然。」她隱隱地猜到她要說什麼,她心裡也曾經模糊有過那樣的念頭閃過,只是她不願意去想。

  「人同此情,大姐,原來易志維根本就不認識你。」這句話說得很簡單,可是意思她再明白不過了,她有多恨簡子俊,易志維就應該有多恨她。以她和簡子俊十幾年的感情,她尚且不會去和簡子俊重修舊好,何況對於易志維她原先只是個陌生人。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易志維如果居心叵測,絕對是想慢慢地折磨傅家人,不會輕易讓他們躲過。

  她打了個寒噤,因為這項計劃太可怕,自己已經陷得這樣深,他如果展開報復,她的整個世界就會毀滅掉!

  聖欹說:「大姐,你最聰明……」

  她知道!她幾乎想捂起耳朵來,這樣刺心的話她一句都不想聽,她匆忙地說:「聖欹,謝謝你,我知道了,我會好好想一想的。你回去吧,我有辦法的,我一定有辦法的。」

  她催促著妹妹,聖欹就進去了,她坐了計程車回去,神情恍惚。聖欹的話像回音般縈繞在耳邊,她煩躁極了,司機問:「小姐,你到底要上哪裡?」問了幾遍她才聽見,她脫口說:「東瞿廣場。」

  車子開到東瞿廣場去,就在廣場的噴泉前停下,她一下車,夾著水汽的熱浪往身上一撲,又悶又潮,讓人透不過氣來。她從來沒有來過這裡,以前也只是路過,從車上一瞥而已。現在駐足,才知道原來是白雲大理石鋪砌,大太陽底下反光得有些刺眼,越發顯得遼闊,那樣猛烈的陽光下,只覺得灼熱難耐。廣場邊際種著樹,遠遠看去,一圈茸茸的綠邊。她仰起頭,太陽光讓人睜不開眼。

  她躊躇了一下,本來跑來就是一時衝動,這樣進去簡直沒有道理,還是回去吧。可是廣場上一個人都看不到,只聽到身後噴泉嘩嘩的水聲,連喧譁的街市聲都變得遙不可及。計程車都在廣場之外,要她走過去再叫車,她真懷疑自己會中暑。而且天氣太熱,已經汗流滿面,別提多難受了。算了,她說服自己,進去吹一會兒冷氣,去洗手間補個妝再走。

  她有些疑心自己是在找藉口說服自己進去,可是馬上就想,來了不進去,難不成傻子一般站在外頭曬太陽,再說老站在這裡也會讓人疑心,萬一保全人員過來盤問,那更是尷尬。她轉身就上了那黑色大理石的台階,自動門緩緩打開,大廈里的涼氣撲面而來,她要後悔也來不及了。

  一樓是大堂,到處都是綠茵茵的植物,連牆上都種有爬藤植物,就像是走進了植物園,身上的暑氣頓時無影無蹤,三三兩兩的人在進出電梯,靜得只聽得到偶爾的足音。詢問處的小姐抬起頭來,一臉的職業笑容:「您好,有什麼可以為您效勞的嗎?」

  「請問洗手間在哪裡?」

  「最右邊向後走,您可以看到標誌牌。」微笑的回答堪與大酒店的服務生媲美,她正要道謝,對方的微笑突然僵在了臉上,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驚訝,「傅小姐?你是傅聖歆小姐!」

  麻煩來了!她正要請她不必大驚小怪,她已拿起內線電話:「秘書室?我是大堂詢問處,傅聖歆小姐現在在這裡,對,是傅小姐。」麻煩越來越大了,她不可能掉頭走掉吧,那位小姐放下電話,重新向她微笑,只是這微笑里,已經含了一絲意味深長,對她說,「黃秘書馬上就下來。」

  她只得還之以微笑,不一會兒黃敏傑匆匆搭電梯下來,彬彬有禮地說:「傅小姐請跟我來。」聖歆跟他上了頂樓,他將她引進一間會客室,剛剛坐下來,就另有人來沏茶。等只剩了他們兩個人,黃敏傑才問:「傅小姐有什麼事情嗎?」

  她心裡不安,已經這樣勞師動眾了,她笑著說:「沒事,我路過東瞿廣場,就順便上來看看。」話音沒落,易志維的助理潘學安也進來了,笑著說:「傅小姐真是我們東瞿的稀客。」頓了一下,又說,「易先生在開會,還有十幾分鐘就散會了,他已經知道傅小姐上來了。」

  她心裡更不安了,笑著說:「其實我沒有什麼要緊事,他正忙著,我不吵他了,我還是先回去吧。」她沒有預約就這樣獨個兒跑上來,這麼說兩人都自然不肯信,只怕她真的走了,待會兒老闆散會出來,問一聲:「你們不是說傅小姐來了,人呢?」依舊是他們不對。潘學安就笑:「既然上來了,易先生也知道了,不妨等一下,他說了馬上過來的。」

  她也想如果自己走掉了,易志維還是要打電話再問她,反正已經驚動了,索性就等一下吧。等了十來分鐘的樣子,易志維果然過來了,一見了他,潘、黃二人都站了起來,不等他吩咐,退了出去帶上門。


  易志維這才笑了一笑:「什麼事?」

  她說:「沒事。」停了一下,問,「吵到你做事嗎?」

  他說:「沒關係,我正好有一點兒時間。」端詳她,「到底怎麼了?」

  她把頭低一低,聲音也低低的:「沒有——就只突然間害怕起來,所以莽莽撞撞跑來了。」

  他說:「傻丫頭。」將她抱一抱,在臉上親一下,像哄一個夜哭的孩子一樣。

  她自己也覺得自己可笑起來,勉強說:「我還是走吧,你這樣忙。我回去做揚州炒飯,你昨天不是說想吃嗎?」

  他看了一下手錶,他一定還有別的事,所以說:「那我叫人送你。」

  「不,不用了,我還得去買一些東西。」她有些靦腆地笑著,「跑上來已經夠驚動的了。」

  他也知道,她太引人注目,下屬們虎視眈眈的,視她為假想敵。所以也笑了一笑:「那也好。」

  他把她引著向會客室後去,打開一扇門,穿過了一條短短的走道,一扇玻璃大屏風後就是電梯了。走道的另一端是一扇紫檀的大屏風,裡頭隱隱是間很開闊的房間,有人在走動說話。她知道人多眼雜,一句話也沒有說,默默地笑著,他卻絲毫不以為意,給她一個長長的goodbye—kiss,她怕驚動了人,不敢掙扎也不敢出聲,只好在他吻完後瞪了他一眼,他只是無聲地笑了,她也禁不住莞爾,轉過進了電梯。

  電梯下到三十四樓時進來了一個年輕人,抱著大堆的文件夾,擋住了一半臉,艱難地伸手去按樓層,她不好與東瞿的員工過多接觸,只得眼睜睜看著他努力保持雙臂的平衡,結果一下子失了手,文件「嘩啦」一聲掉在了地板上,立刻散了一地。她再不出聲就不好了,微笑說:「我幫你吧。」蹲下來替他拾著。

  他一面道謝,一面說:「麻煩替我按五樓。」她站起來替他按了,他又道謝,她說:「舉手之勞,沒必要這麼客氣吧。」說得他也笑了,他顯然是個暑期來打工的學生,樣子還帶著稚氣,穿得也很隨意,白襯衣敞著的領子很乾淨,一看就是個家教很好的大男生,她心裡想,這樣面熟,好像在哪裡見過,她遲疑了一下,終於微笑著問他,「東瞿也請學生打工嗎?」

  他答:「請的。」悄悄地透過那些文件夾的縫隙,默默地注視著她,一看見她正看著自己,臉一紅又低下頭去。她心裡奇怪起來,她走在街上不是沒人回頭看,可是他看她,根本不是那種看,而是似乎想研究什麼,想看出她的什麼特別之處來。她有些不自在了。好在電梯很快就到了五樓,他抱著東西出去了,她繼續下到一樓。出了電梯門,大堂里本來還另有幾部電梯在右邊,幾個人在那裡等著,一聽到她這邊電梯鈴「叮」地一響,齊齊地望過來,她也沒覺得什麼,匆匆就走出來,那些人卻還繼續站在原地,她這才疑心起來。回頭一看,剛才搭乘的那部電梯旁,大理石牆壁上小小的一方鏤金銘牌:「總裁室專用」。原來這部電梯是易志維的專用電梯,怪不得人人矚目。

  她窘迫起來,連忙地穿過大堂往外走。心裡突然明白過來,這既是專用電梯,一般員工肯定不會隨意搭乘,自己剛剛遇上的那個年輕人,也就不是東瞿的普通員工了。她一想就對上了號,易傳東正在東瞿實習,他搭了兄長的專用電梯上下是有可能的。想到他適才打量自己的表情,更加地醒悟過來:他並不是偶然遇上的,他是聽說自己來了,故意同她搭同一部電梯下去。東瞿的資訊業績眾所周知,全部採用企業網絡遠程共享,哪還會有人抱了大堆的卷宗跑來跑去這樣的情景。他是藉此有意地擋著臉,因為他和易志維很有幾分像,所以自己覺得眼熟。

  她說不上來是好氣還是好笑,易傳東看起來不像是個調皮的人,這樣做一定是好奇到了極點,才大著膽子跑來看她的,想必心裡還在擔心兄長生氣。易家人、東瞿的員工其實都有幾分害怕易志維,她知道,看他在公司內的樣子都看得出來。偶爾聽到他往家裡打電話,和易太太說話都是命令的語氣摻雜在裡頭,他在特殊的地位上處太久了——近十年的東瞿執行總裁,東瞿又是他一手再造的,人人都對他唯唯諾諾,於是養成了他這種號令天下的習慣。

  她一開始也是很怕他的,可是他對她算是特別的了,她的膽子是讓他寵出來的,有時候他讓她纏不過,還會說:「我真是怕了你了。」他並不是真的怕了她,可是她聽著總是高興的。

  去超市買了材料回家,炒了炒飯,自己吃了一小碗,餘下的用保鮮膜蓋好放到冰箱裡,打開電視消磨時光。他說了要晚一點兒回來,可是她也沒想到會那麼晚——她差一點兒在沙發上睡著,他顯然是喝過酒了,進門就往沙發上一坐,解開領帶又解開領扣,她連忙把冷氣打低一些,問:「喝多了?」


  「還好。」他說,「好熱!」站到冷氣機下去吹。

  她連忙把他拖開:「你存心想感冒?」卻意外地發現了他襯衣領上的一抹膩色紅痕,「這是什麼?」

  他笑嘻嘻地:「客戶要去唱歌,我們去了KTV。」當然是KTV的小姐留下的,她嘴角不由得微微一沉:「去洗澡吧。」

  他偏偏不去,她有過經驗,怕他和上次一樣胡纏著自己,說:「那我給你剝柳丁去。」他卻還記得:「不吃柳丁,炒飯呢?」

  「在冰箱裡,我去加熱。」她進了廚房拿出炒飯,放到微波爐里去熱。廚房裡只開了一盞流理台上的小燈,微波爐里黃黃的一腔光,輕聲地旋轉著,她不由得發了呆。突然之間,熱氣在耳後噴上來,把她嚇了一大跳,他沉沉地笑著,仿佛很高興看她受驚嚇的樣子,她有了氣:「你怎麼一喝醉就這樣?」

  他眯起眼來:「我怎麼啦?」

  她不搭理他,他說:「下午你去找我做什麼?」

  「我說了沒事。」

  他突然抓住了她的手,又嚇了她一跳,他低低的,夢幻一樣的聲音問:「聖歆,你愛我嗎?」

  微波爐在他們身後嗡嗡地響著,像是一個睡熟了打著呼嚕的人,燈光那樣暗,廚房裡一色的暗紅,暗紅的地櫃、暗紅的吊櫃、暗紅的流理台,光線不是暗紅也成了暗紅,她讓他箍得透不過氣來,她熟悉的他的味道,還有她不熟悉的酒氣、菸草的味道、別的女人的脂粉香,撲到她的臉上,她難過起來,可是笑了:「你說過叫我不要愛你的。」

  他生了氣,她也不知道他為什麼生了氣,難道說為她說的這句話?這句話可是大實話,他早在紐約對她說的。也許他一喝醉了就有些反常,上次他不是想掐死她嗎?

  「你沒有良心!」他喃喃地說著。她有些害怕起來,於是笑著哄著他說:「好啦,好啦,是我不好,炒飯就要好了,放開我讓我拿給你吃好不好?」他放了手,她去拿飯,手還沒有觸到微波爐的門,他突然一伸手又將她搶回了懷中,像是老鷹撲住了小鳥一樣,牢牢地,把她抵在了冰箱門上,他的呼吸噴在她的臉畔:「聖歆!」

  她也像一隻小鳥一樣掙紮起來,上次只是撞了頭,這次會怎麼樣,她剛剛從醫院裡出來,並不想再回去。他的樣子有些可怕,眼睛裡布滿了血絲,就好像隨時會把她一口吞下去一樣。她一動,他就鉗製得更緊。她只好不動了,他似乎有些滿意,摟著她,吻著她的臉頰,繼續呢喃:「聖歆……就這樣……不離開我……」

  她震動地伏到了他的肩上,他鬆了一口氣似的,抱著她,哄著她,口齒並不清楚地說:「我愛你。」

  他突然醒悟過來,醒悟過來自己正在說什麼,在對誰說。他猛然推開她,怔怔地看著她。

  她也呆呆地看著他,他強笑著,說:「我真是醉糊塗了!我去洗澡。」

  她不吭聲,他走開了。微波爐里,一陣一陣的飯香透出來,「叮」一聲鈴響,那黃黃的光滅了,廚房裡只剩了那暗紅的小燈,遠遠的浴室里有水聲傳過來,像是夢一樣,是她恍惚地做了一個夢,也許他是在說醉話,可是——她緊接著問自己,他說的要是真的呢?可是,就算他說的是真的又怎麼樣,他們現在的樣子,他們現在的關係,又怎麼樣……

  但心裡的苦,漸漸泛起澀,哀涼唏噓卻又是微酸。他不肯認也好,她已經經不起了,他若肯真的說出一句話,她會粉身碎骨,她會當真地去飛蛾撲火,她沒有勇氣聽他說愛她。假若他真的說過了,後來又否認,她會萬劫不復。

  她去上班,自從她住了院,公司交給蔡經理打理,他年紀大了,精神不濟,聽說她回來,很是高興。李太太見了她也高興,問長問短,又說還好沒有留下疤痕。積下來的公事並不多,她就手處理了幾件,直撥電話響起來,這個電話不通過秘書轉的,一般都是家裡人打來,她沒有在意,拿起來接聽:「傅聖歆。」

  沒有聲音,她怔了一下,又「餵」了一聲,還是沒有聲音。她的手心裡濡出汗來了,不會是易志維,他這會兒在上班,肯定是忙得恨不得有三頭六臂,沒工夫來和她玩躲迷藏;他打電話也是架子十足,一般都由秘書室代撥好了才聽。也不會是家裡人,家裡沒人這樣來打擾她。除此之外,知道這個直撥號的人數得出來。

  聽筒里的呼吸聲細微可聞,她怔了一下,不太確定地,遲疑地問:「是……你?」

  「是。」

  她心亂如麻,只說:「謝謝。」是謝謝他把自己的東西速遞了回去。他們彼此了解,所有的話只說一部分都可以領會,畢竟交往了十幾年,熟悉得就像對自己一樣。他知道她謝什麼,他說:「應該的。」停下來,沉寂就成了無望的死海——黑黑的靜,一點兒生命都沒有……


  於是,她客氣地問:「簡先生還有事嗎?」這話是在提醒他,他現在的身份,和與她之間的距離,他當然不會不懂,他說:「聽說你出了意外……」上次日本見後,她故意下的餌,難不成他這樣輕易就吞了?或者與易志維處處針鋒相對慣了,什麼都要爭,連她也打算爭?一轉念便只說:「我沒事了。」口氣風輕雲淡,可她知道聽在他耳中的效果。

  她澀澀地一笑,自己倒成了什麼,讓人瞧不起,自己也瞧不起自己。她起初那樣恨他,到了現在,一樣故意做出余情未了的樣子,她和他本質上有什麼區別?他唯利是圖,她更是,為著怕還有利用他的機會,故意這樣欲語又止。她悚然一驚,易志維教給她那樣多,她學得那樣快,也許自己本質就是如此。不,不,起碼自己不會去深深傷害愛著自己的人,起碼自己不會去深深傷害有十餘年交往的人,總還是有未泯滅的天良。

  他終於沒再說什麼就掛斷了電話。她也將聽筒放回原處,心裡只是模糊的一片,父親出了事後,她只是悲憤欲絕,從來沒有想過簡子俊為什麼要這樣做。或者他是想吞併公司,事後他也的確有這個意圖,可是如果和她結婚的話其實也能達得到這目的,父親一直特別地欣賞他,曾經暗示過在他們結婚後要把公司交給他管理,也許他不想和她結婚,可是他一直並沒有表現出來,直到父親出事的前夕,他還對她一如既往。

  他們是青梅竹馬,幾歲的時候大人們就在開玩笑,說長大了叫他們結婚。在他家裡,她去玩,簡太太就會笑眯眯地說:「歆歆別走了,給我們子俊做媳婦吧。」在她家裡,父親會樂呵呵地對他說:「子俊,我把歆歆嫁給你好不好?」稍長大一點兒,他們再開這樣的玩笑,她會臉紅,躲到窗簾後頭不出來,簡子俊卻將頭一昂,很不以為然的樣子:「不用你們說,我知道。歆歆是全天下最漂亮的女生,我一定會娶她的。」大人們哄堂大笑,再長大一點兒,他們就真的談起戀愛來了——水到渠成,順理成章,好像天經地義一樣。

  他為什麼對稱呼了十餘年「伯父」的人痛下殺手?他為什麼想對華宇趕盡殺絕?她坐在那裡,百思不得其解。出了事後她只一味地恨他,可是卻沒想過他為什麼這樣做,他對她似乎並非完全無情,可是當日他斬釘截鐵、鐵石心腸得幾乎將她逼上絕路,到底是為什麼?

  她久久地坐在那裡,或許這世上的事情,從來就沒有過合理的答案,她總想著對錯,總想著黑白分明,事已至此,早已只是徒勞。

  晚上出席一個慈善拍賣會,這種場合最無聊,好在熟人多,不會悶。因為易志維的緣故,她這幾個月一直是社交界的寵兒,進場簽名時一大幫的記者拍照,她只得耐著性子讓他們拍個夠。

  「傅小姐!」

  又是那些笑容可掬的金融家,她在心裡暗自嘆了口氣,叫了聲:「徐世伯,晚上好。」

  徐董說:「怎麼一個人來,志維呢?」她含笑說:「世伯,我和易先生真的只是普通朋友,現在是私人時間,我怎麼會知道易先生在哪裡?」

  「哈,在伯伯面前還不好意思說實話?」

  她笑而不語,這種事情都是越描越黑,天下皆知她和易志維同居那又怎麼樣,否認一下事實會刺激情節發展,易志維說的。

  最近她入院,稍長時間沒有出席過這種場面,熟朋友紛紛地打招呼,離不了那一句:「易先生呢?」連老同學范曉鈺也問:「什麼時候請我們吃喜宴啊?」旁人都問得那樣篤定,她倒有幾分悵然若失,直到拍賣會開始,才定下神來。這是為孤兒院的義賣,拍賣品都是捐出來的,拍賣所得也全部捐給孤兒院。拍賣品種甚多,字畫珠寶古董一應俱全,她向來不愛在這種場合出風頭,只不過當個觀眾,一件件的名人字畫拍賣完畢後,就是珠寶古董了,她不懂行,更加地沒有興趣,只礙著主辦人的面子,不好提前離場。坐在范曉鈺身邊,和她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閒話,把那份拍賣說明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

  第十四號拍賣品——一件鑽石項鍊高價拍出後,拍賣官取出第十五號拍賣品——翡翠九連環。

  她一震,抬起頭來,果然是九連環,環環相扣,剔透翠綠,雖不是最名貴的老坑玻璃翠,卻已經是難得一見的所謂冰種,只只相連的翡翠環,讓她一下子想起童年往事來了。小時候她最喜歡玩這個,解下來、套上去,經過極煩瑣的過程才可以取下全部的九隻環來,她玩得極熟了,閉著眼也能把九隻環取下來再套上去。她曾經有過一隻心愛的九連環,後來不見了,她還急得哭過,簡子俊當時哄她說:「歆歆你不要哭了,過些日子我買一隻一模一樣的給你。」

  這樣東西算是過時的老古董了,一般人家不多見了的,也沒處買,過了幾天,她也就忘了——小孩子……就只有這點記性。


  這一隻呢?

  她有些悵然地看著拍賣官手中的九連環,這一隻比她小時候那隻當然要貴重得多了,可到底還是九連環,不過是中國古代的閨秀們用來消遣閨閣閒暇的玩意兒,繁雜歸繁雜,經過了無數的步驟取下來,最後再經過無數的步驟套上去,華麗而無聊的生命……

  拍賣官用手指輕輕地撥了一下那扣在一起的九隻連環,發出悅耳的錚錚聲,他以為這是樂器嗎?她有些失笑,拍賣場中有些人並不知道這是件什麼用途的玉器,可是這是難得的好翡翠,競價一開始就抬到了二十萬。

  她也舉了一下牌子,拍賣官立刻說:「好,二十一萬,傅小姐出二十一萬,二十二萬,那位先生出二十二萬。」

  她再舉一下,拍賣官說:「二十三萬,傅小姐出二十三萬。」有人馬上出二十四萬,她遲疑了一下,還是舉了牌。

  「二十五萬!」

  「二十六萬!」

  她有些動搖了,畢竟只是件小玩意兒,范曉鈺卻在一旁慫恿:「錯過了就再也沒有了,喜歡為什麼不買下來?」

  她又出了價,對方卻也加了價,看來是勢在必得,雙方把價格拉到了三十萬上頭,她報出三十一萬,對方卻不耐煩了:「三十五萬!」

  看來是非到手不可了,她微微一笑,不再舉牌,拍賣官喊著價:「三十五萬!有沒有高過三十五萬?」范曉鈺催她:「再出價啊,只要喜歡怕什麼,先買下來再說,回去見了易志維,向他撒個嬌,叫他出這筆錢好了。」

  她笑著搖搖頭,拍賣官重複:「三十五萬第一次!三十五萬第二次……」

  「四十萬!」

  熟悉的聲音響起來,她有些恍惚地轉過臉去,是他!

  「好!簡先生出四十萬,四十萬,有沒有高過四十萬?」

  場中響起一片嗡嗡聲,范曉鈺也向她笑道:「簡子俊果然氣盛,一開口就力壓全場。」

  她也笑著,心裡卻是一團亂麻。他買這東西做什麼?難不成小時候的那句玩笑話他也還記得?

  「四十萬第一次!四十萬第二次!四十萬第三次!」拍賣官一錘定音,「成交!恭喜簡先生買得這件翡翠九連環!」

  她回過頭去看了他一眼,隔得那樣遠,只看到他輕輕地點了一下頭。

  她的臉孔頓時雪白——他的確是買給她的,他還記得那句話!

  她比煙花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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