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開車跑回家去,聖欹的房間鎖著,她不顧繼母異樣的眼光,叫管家找了鑰匙來開門。閱讀房裡一股子霉氣,雖然沒有住人不到一個月,可是最近天氣又濕又熱,就有了這股難聞的氣味。她嘗試著翻看了一下聖欹的東西,沒什麼特別的,衣服、化妝品、精緻的手袋……每個女孩子都有的……
她失望地關上衣櫥,突然想起來,聖欹每個月的零花錢並不多,她卻有一衣櫥的名牌時裝,差不多都是三四萬塊才能買得到的,還有的甚至要超過五萬。那些手袋也儘是名牌,她甚至有成套的LouisVuitton的當季新款。
她的心一下子提起來,她重新打開衣櫥,翻看衣服。有幾件新的沒穿過的,上頭還有名店的標籤,她把這幾件衣服收起來,對站在門口的繼母笑了笑:「昨天我夢到聖欹,她說想穿新衣服,這幾件我拿去燒在她墳前。」也不管繼母信不信,將衣服裝進袋子裡就拿了去。
她知道那些名店是絕對不會向她透露這些衣服是哪張信用卡簽單——甚至也許是現金付帳。可她總得要賭一賭,她拿著衣服去了圈子裡很有名的一家偵訊社,這家偵訊社專為富豪家族服務,一般都是為闊太太們調查丈夫的外室,名聲自然也很不好。她也顧不上那麼多了,在會客室里,社長一見到她就露出一種瞭然的微笑:「傅小姐,你好。」
她知道他怎麼想,不過事到如今,她也只得將錯就錯。她把衣服拿出來:「我想知道這些衣服都是誰的信用卡簽單。」
「這個簡單。」不等她提別的要求,社長就說,「我們會給你提供易先生二十四小時的行蹤表,和他全部的信用卡帳單。」他意味深長地笑著,「這樣,他的每一分錢是花到了哪裡,傅小姐你都瞭若指掌。」
她尷尬透了,胡亂地點著頭。社長又說:「像易先生這樣的案子,一般比較棘手,因為東瞿對於他的安全肯定有一整套的保全方案,所以我們收費是很高的。」
她心裡七上八下,嘴裡卻說:「那是應該的。」
付了高昂的訂金,還沒有走出偵訊社的大門,電話響了,是易志維打來的。她正心虛,吃了一大驚:「什麼事?」
「什麼事?」他反問,語氣中透著不悅,她的心怦怦跳著。
「你自己答應來陪我吃午飯,你看看現在幾點了?」
她大大地鬆了口氣,笑著說:「不好意思,塞車呢,我馬上就過來。」
趕到東瞿去,易志維在餐廳里正等得不耐煩,她連忙笑:「我上街去了——下個禮拜六就是你生日,我去看看送什麼生日禮物給你。」他怔了一下:「下個星期六?」
「對呀,下個星期六不就是十七號了?」她有些好笑,「你忙糊塗了嗎,連自己生日都忘了?」
他笑起來:「我真是忙糊塗了——時間真是快。」
她見他並不高興,於是問:「怎麼了,過生日都不高興?」
「不是。」他說,「上午的公事不順心,這會兒心裡煩,等你又半天不來。」
他以前從來不說公事煩。她悄悄地打量著他,他這個樣子是她所不懂的,其實她從來都不懂他,起碼有一部分的他,對她來說,仍舊是諱莫如深。也不知道為什麼,她總生著逃避的心思。或許每個人都有不可觸及的地方,愛情周刊上不是常常講,要給彼此留下呼吸的距離,那她就不必要求他毫無保留。何況,如今她也有事瞞著他。
第二天下午,偵訊社的第一次報告就送來了。他們的行動相當地專業,不僅有詳細的文字說明易志維的行蹤,還配有時間表,另有一天之內易志維重要行程的照片,將易志維在過去二十四小時內的一舉一動清楚地反映。
她本來無意於知道他的行程,但是,心想既然偵訊社送來,也許自己能看出什麼蛛絲馬跡。細細地看了,並無特別之處,只有一張照片,卻是註明在今天上午拍攝於本市一間會所餐廳,與易志維共進午餐的居然是簡子俊。
他們兩個怎麼會在一起吃飯?或者簡子俊走投無路,去找易志維談判?
疑雲重重地埋在心裡,等易志維下班回來,他對於察言觀色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本事,一見了她就問:「怎麼了,心裡有事?」
她搖了搖頭,撒謊說:「沒事——家裡打電話來,說是我阿姨病了,我真有些擔心呢。」
晚上她翻來覆去地睡不著,把易志維也吵醒了,他惺忪地問:「怎麼還不睡?」頓了頓又問,「聖歆,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夜那樣靜,她聽得到自己急促的心跳聲,她答非所問:「你真的愛我嗎?」他笑了一聲,說:「傻瓜!」
她追問:「那你有多愛我?」
他想了一下,說:「就像愛東瞿那樣愛你。」
她不滿意:「那到底是愛我多些,還是愛東瞿多些?」
他說:「睡吧,三更半夜的纏著人問東問西。」
她說:「是你先問我的呀。你說,在你心裡,到底是東瞿重要,還是我重要?」
他嗤笑:「天下的女人怎麼都是這個樣子?」
她抓住把柄了,伸出食指戳著他的胸口:「好啊,你說漏嘴了。你還對誰說過這樣的話?」
他抓住了她的手:「別鬧了,睡吧,一大早叫人家起床,現在又不讓我睡覺。」
她只得不作聲了,還是睡不著。簡子俊……她是否太輕信他了?也許她真不該找偵訊社,不管易志維做過什麼,畢竟他們是相愛的,這不就足夠了?
第二天,她正拿不準是不是要去偵訊社取消委託,偵訊社倒有消息傳來:「傅小姐,我們查到那些衣服簽單的信用卡號了。」
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BG—672289381,的確是易志維先生的信用卡副卡。」
她的心沉下去,沉下去,無望的深淵……
她跑回家去,發瘋一樣地在聖欹的房間裡搜尋。繼母連連地質問她:「大小姐,你做什麼呀?聖歆……你到底在找什麼……」
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把所有的抽屜都打開了,她把所有的東西都翻出來了,屋子裡一片狼藉……
她發狂一樣地找著,床頭櫃、梳妝檯、矮櫃……
化妝品讓她掀翻了一地,首飾盒也打翻了,裡頭有一串斷了線的珍珠,骨碌碌地滾下去,銀白的大珠小珠墜在紅毯上,詩一樣的畫面,她的心裡卻只有火煎一樣的難受。
終於還是讓她找到那張副卡了,就藏在首飾盒的暗層里,銀灰色的一張小小卡片,刮著她的手心,刮著她的眼睛。
暗層里還有幾張易志維的名片,她經常在身上帶一張的那種,他的名片輕易不給人的,值得他給名片的人用手指頭都點得出來。
電話響起來,她拿過來,看著屏幕上閃爍著熟悉的頭像,她把電話關上了,她得靜一靜,找個沒有人的地方。
她開了車上街去,茫然地在街上兜著圈子。到處是人,哪裡有安靜的地方,黑壓壓的人……
她到底是開車回公寓裡去,屋子裡的一切都那樣熟悉,可是也都那樣陌生。她呆呆地站在那裡,突然想起來一樣東西,她疾步闖進房間去,拉開抽屜。那個盒子還在那裡,繁素的那些照片還在那裡,她連蹲著的力氣也猛然盡失,只跌坐在地上,盒子旁邊不知何時放著一張光碟,她木然拿起,遲鈍地瞧著上面的標籤,才知道是易志維辦公室的攝像頭拍下的DV鏡頭。他怎麼將這樣東西放在這裡?
她打開電腦播放,畫面上竟然是聖欹,她斜倚在沙發上,一臉的幽怨與不滿。傅聖歆從來沒有見過妹妹這種姿態與表情,那種與她年齡不符的嬌嗔與幽怨,斜睨著眼波,嫵媚嬌柔至極。
她不由得怔住了,可是畫面里的人的確是聖欹。錄音的效果不太好,她的聲音沙沙的:「我要告訴大姐。」易志維在畫面的另一側,他的聲音也有雜音,可是還是很清楚:「你敢!」
聖欹將頭一仰,大聲地笑起來:「真有趣!你怕什麼?難不成你真的愛上她了?」
「我和她的事不用你操心,你如果識趣,就別多管閒事。」
聖欹將臉貼在他的臉旁,聲音也甜得發膩:「我慪你玩呢,我們的目標可是一樣的,只要你幫我把家產奪回來,我才不管你怎麼擺布她呢!」
傅聖歆完完全全地驚呆了,兩隻眼睛看著屏幕,就像不認識聖欹一樣。是的,她根本不認識她!她不是聖欹,她不會是聖欹,她怎麼可能是聖欹!
她握著滑鼠的手心裡早就全是冷汗,滑鼠似乎有了千鈞重。下一個影音文件開始播放,這次卻是傅太太,她側著臉對著鏡頭,絮絮叨叨地說著:「易先生,我今天才知道原來和聖欹交往的人是你。我可是沒敢告訴大小姐,我一個老太婆,女兒又這樣莫名其妙自殺了,我如果把你們的事告訴了大小姐,易先生,你是個聰明人,你曉得我的意思。」
易志維是背對著鏡頭的,看不出他臉上有什麼表情,他寫了一行什麼,把那張紙撕下來。薄薄的一張小紙片,傅太太笑得滿臉的皺紋都成了菊花:「謝謝易先生!」
「這錢你拿走,我希望你再也不要出現在我面前了。你如果認為以後我就成了你的自動提款機,你應該知道會有什麼後果,我會保證你在台北消失。」
「不會的,易先生,我以後再也不會來煩你了,謝謝你。」
她完完全全地傻掉了,怎麼會是這樣,這不可能是真的。
易志維放下刀叉,滿意地輕嘆了口氣:「這間餐廳的神戶牛扒,倒還沒有弄虛作假,還是真正從日本空運過來的牛肉。這種牛餵養不易,不僅吃特製飼料,飲啤酒,還有專業技士替它按摩肌肉,所以牛肉才能如此鮮嫩滑爽。」
簡子俊微笑道:「費了偌大的功夫,也不過為了享受一時。」
易志維道:「你這兩天倒好像頗有感慨。」
簡子俊不由得笑道:「我這幾天是看盡人間冷暖,當然會大發感慨。」
易志維道:「老朋友還故意這樣調侃?旁人不知道,我可知道你不過躲到日本去度假,董事會的那幫人如果知道這次幫富升逢凶化吉的銀行竟然是東京賀銀,保證不會再對你不依不饒了。」
簡子俊微笑:「如果他們知道我們竟是多年的合作夥伴,那表情才會最精彩。」猝然發問,「快要跟她攤牌了吧?」目光炯炯看著易志維。
他若無其事地端起酒來淺啜一口:「我將clue全設置好了,只看她幾時能找到謎底,一旦她得知真相,遊戲便結束了。」
簡子俊直視他的眼睛,他的眼中看不出任何端倪。簡子俊忽然問:「你是不是心軟了?」
易志維放聲大笑起來:「心軟的那個只怕是你——我記得當初要你出面逼她至絕境,好讓她不得不來求我,你就不太情願。」
簡子俊嗤笑一聲:「老兄,那是因為你當初的開價實在不公道。」
易志維頷首:「確實,只要出價夠高,這世上沒什麼是買不來的。」
簡子俊微笑:「商業的運作,不僅是金錢,更重要的是智慧。最高明的方式便是利用感情,你那個神來之筆,至今令我欽佩,你是怎麼樣想出要偽造繁素這個人的?」
「要讓她不起疑心,最好就是給我找個愛著她的理由。我叫人偽造出所謂繁素的照片,就給了她一個很好的解釋,解釋我為什麼那樣輕易肯幫她大忙。女人的心理很奇怪,她孜孜以求的不過是愛情。我給她一個合理的理由,她反倒會飛蛾撲火。」
「我一直好奇,她得知真相那一刻的反應。」
易志維閒閒道:「想必會很精彩,費了偌大的功夫,也不過為了享受這一時。我發過誓,自從我父親去世的那一天,我就發過誓,一定要讓傅良棟得到他應得的報應。我要讓他生不如死,可惜他太經不起風浪,我不過叫所有的銀行停止對他的拆借,他知道了對手是我,自己已經無路可走,居然就那樣跳樓死掉了,算是便宜他了。至於傅聖歆——父債女償,也是天經地義。」
簡子俊道:「你建議她買的那些期指,再過幾天她就會發現,她所欠下的巨額債務,只怕將是她三輩子也還不了的。」
易志維莞爾:「這是我送給自己的生日大禮,不到那一天,我還真捨不得提前。」
簡子俊舉起杯來:「就在這兩天,你最享受的甘美即將來臨。為了我們的成功,cheers!」
「Cheers!」
八二年的紅酒,後勁自然醇厚。路上就覺得酒意沉沉,頭昏腦漲。回到家中,屋子裡黑沉沉的,不知為何沒有開燈。他這才瞧出她木偶似的站在客廳中間一動不動,就像站在那裡已經一百年似的。她的聲音里有一股徹骨的寒意:「聖欹為什麼自殺?」
他無聲地笑了:「因為……我讓她上了當……我建議她把全部的錢,還包括透支的一大部分,都套牢在了股市中,她當然破產了,我又不肯幫她還帳。」
她搖搖欲墜。天!前幾天他建議她買期指……
「不錯,我用對付你妹妹的手段來對付你。再過二十四小時,你就會發現,你也一分錢都沒有了,反而要欠銀行一大筆債。」
她的聲音嗡嗡的:「你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做?」
「傅聖歆,我從來就沒有愛過你,事實上,我恨你,恨你們傅家的每一個人,尤其是傅良棟。你也許知道,是兩家公司買通郝叔來,我現在可以告訴你,一家是富升,另一家就是東瞿。傅小姐,我很高興地告訴你,傅良棟是我逼死的,我讓所有的銀行不提供同業拆借給華宇,傅良棟知道他的對手是我,他無路可走。」
「易志維!」
「想殺了我嗎?」他微笑,「傻瓜,你愛我呢!」
該死的人是她自己,她喘息著,看著他,他竟然還可以笑得如此燦爛。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他輕拍著她的臉,「你很容易就忘記了父仇,我可沒那麼好的度量。我真應該帶你回家去看看我的母親……我曾經有過的家,全世界最幸福的家……輕而易舉就毀了,父親死了,母親瘋了,我才十歲,弟弟還沒有滿月……家產差一點兒讓堂叔奪去,我發過誓,我發過誓要把一切都討回來,我也做到了。你有沒有眼睜睜看著最愛的人死去?你有沒有眼睜睜看著最愛的人瘋掉?在我還是一個小孩子的時候,我就起誓,我要讓你看著,我一定要讓傅良棟最愛的一個人看著,眼睜睜地看著……」
她心驚膽寒地看著他臉上扭曲的肌肉,他一把抓住了她:「傅聖歆,這是我送自己的大禮,你欣賞嗎?」
他的氣息撲到她的臉上,她從來沒有這樣地絕望過:「你放開我!」
他沉沉地笑著:「你打算怎麼辦?再回頭去找簡子俊?哦,我忘了告訴你,他是我的合伙人和最佳拍檔,我們有很多年的合作感情了,沒人知道,富升和東瞿從來都是在唱雙簧。我等著你走到這一天,我等著簡子俊向你透點兒消息後你去找私家偵探……」他嗤笑一聲,「我等著你慢慢來發現這張網住你的天羅地網……」
一個接一個的炸雷向她劈過來,而她無處躲無處藏!
「其實根本沒有繁素,照片是我叫人偽造出來,專門給你看的。
「你懷孕的新聞是我授意新聞界刊登出來的,因為我根本不想要那個孩子,替我生孩子——你還不配!」
她的雙眼模糊起來,天與地都搖晃起來。
「你不過是個可憐蟲,讓我和簡子俊玩弄於股掌之上。我知道你現在很絕望,不過沒關係,你還可以死,一了百了,什麼痛苦煩惱都沒有了。
她只能發出喃喃的聲音:「你好殘忍……」
他大笑起來,回答她:「是你太笨,太天真,你以為真會有什麼愛情存在嗎?你以為我會愛上你嗎?你以為愛情是可以勝過仇恨的嗎?可笑!」
兩行血順著她眼裡流出來,那情形恐怖詭異到了極點。他突然打了個寒噤,胸腔里似乎憋得要窒息,為什麼竟會是這樣,有著令人絕望的絞痛。
她整個人撲倒下去,到處是血……血順著地板蜿蜒,直滲到他腳下,他突然覺得五臟六腑都被掏空了一樣。不,不要,他不要……他不要這樣……他並不是要這樣……聖歆……
「聖歆……聖歆……聖歆……」
「醒醒,維,你醒醒,你怎麼了?」
他被搖醒了。夜那樣地靜,他還可以聽見自己急促的心跳聲,床頭的燈開著一盞,他有些茫然地看著近在咫尺的熟悉臉龐,熟悉的帶著睡意的眼睛,有些訝異地看著他。仿佛是突然之間,他下意識地痙攣著一下子抱住她,長長地吐了口氣,將臉埋進她的發間:「聖歆,我愛你。」
「你這是怎麼啦?」她有些好笑地推開他,「睡得好好的突然大喊大叫,醒了又這樣莫名其妙。」
「哦。」他的意識在逐漸地清醒,自制力也在一點一滴地回來,一切都回來了。他笑了笑:「我做了個噩夢。」下床說,「我去喝點水,你要不要?」
「我不要。」她翻了個身,聲音中滿是濃濃的倦意,「回來記得關燈。」
等他回來,她已經睡著了,他還是忘了關燈,那點昏黃的燈火從門上的磨砂玻璃上透進來,朦朧得像是舊曆十二三的月色,好雖好,總是殘的。他睜大了眼睛看著,一點兒睡意也沒有了,他靜靜地聽著身畔她均勻的呼吸。她睡得真好,她睡覺總是像個孩子一樣,從來就是這樣,她是個沒心機的孩子,她這樣毫無疑慮地相信他,她難道從來就沒有想過自己才是她最可怕的敵人嗎?
他沒有睡好,一進辦公室臉自然就板起來了,秘書們說話做事都是小心翼翼的。中期業績不佳,他正好在會議中名正言順地發了一頓脾氣,幾個董事經理誠惶誠恐地看著他,他的一腔怒火只好強咽下去,算了,他們也不是沒有盡力。揮了揮手,助理立刻宣布散會。眾人都是如獲大赦的樣子,魚貫而出。偌大的會議室立即空蕩蕩的了,橡木的桌面打磨得光亮如鏡,反射著天花板上滿天繁星一樣的燈光。他打開銀質的煙盒,取出了一支煙。
黃敏傑默不作聲地替他點上煙,低低地叫了一聲「易先生」,卻遲疑了一下沒有說下去。
他正沒好氣:「跟誰學的吞吞吐吐的樣子?」
黃敏傑是他一手帶出來的,挨了罵一聲也不吭,只一五一十向他匯報:「經紀行打電話來說,傅小姐買了九千多萬的期指,我想她手頭的資金加上銀行抵押大約也只有這麼多了。」
看著老闆沒什麼反應,停了一會兒才問:「我們是不是要照原計劃進行呢?」
他依舊是沉默著,看著指尖裊裊升起的蒼白煙霧,太久沒有抽過煙了,聞著這味道真有些陌生。過了半晌才說:「我想靜一靜,你先出去吧。」黃敏傑的嘴角動了一動,想說話,看了看他的臉色又忍住了,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只讓他聽見了一聲落鎖的輕微的「咔嚓」聲。
他隨手將一口都沒有吸的煙又在煙缸里掐熄了,他只是偶爾抽菸,對於這種不良的嗜好,他一直有能力克制自己。可是傅聖歆呢?他遲早是要面對的。他得承認,她是他這輩子最大的不良嗜好,可是……他真的上癮了,如果將她從自己的生命里完全剔除,自己真的會像當初計劃的一樣無動於衷嗎?
假戲真做是他犯的唯一錯誤,他還有能力改過來嗎?
再依賴的癮他也可以戒掉。他有這個信心,他是易志維,天底下沒什麼事是他辦不到的。關上內線電話,他站起來,還有大把的工作等著他,東瞿——他締造的商業王國等著他,他創造過神話,當然不會敗在一個凡人手裡。
晚上他特意給自己找了些節目,約了位美麗的服裝設計師吃法國菜,然後再開車上山兜風,最後他在凌晨三點半鐘才回到自己的公寓。
開門的時候,不知為什麼他放輕了動作,幾乎是無聲無息地用鑰匙打開了門。屋子裡黑黑的,可到底是他的家,不用眼睛他也知道哪裡有家具,他不會撞到牆上,可是最後他卻走進了書房,關好門才開了一盞小燈,對著鏡子仔細地看了看自己。
他回來之前洗過澡了,他不想讓她見到什麼痕跡,她其實很聰明,事情既然一天沒有揭穿,她就依然還是他最愛的人。他珍愛的,擁有全世界的一切,不會有一絲的不悅打擾她。他有些自欺欺人地扯開領帶。
頂上的吊燈突然亮了,他驚訝地回過頭,不知什麼時候門已經開了,她就站在門口,手還按在燈掣上,有些怔忡地看著他。
最後還是他先開口:「怎麼這麼晚了還沒睡?」
「我想等你回來。」
他嘴角歪了一下,算是笑了:「下次不要了,這麼晚了,有時候我不回來了呢?」
她也笑了一笑:「你餓不餓,廚房還有一點兒粥。」
「我不餓,」他有意輕鬆地捏捏她的臉,「你先睡去吧,我洗了澡就來。」
她捋了捋鬢邊的碎發:「你不是洗過了回來的嗎?」她笑了一笑,解嘲似的,「你身上還有洗髮水和浴液的味道。」
「聖歆,」他嘆了口氣,「你不高興嗎?對不起。」
她抬起眼,幽幽地看著他:「志維……我……只是很害怕。」
他打斷她:「睡去吧,太晚了,有事明天再說。」
她卻說了下去,艱難地、斷續地:「我不知道……我們還有幾天,幾個小時,或者……還有幾分鐘……幾秒鐘……」
「我累了,我們明天談好嗎?」
悲涼的笑從她唇畔綻開,她的聲音小小的,夢一樣:「明天……我們還有明天嗎?」
他的表情幾乎要僵在臉上了,她的聲音還是虛的,夢一樣的,像是大風捲起來的羽毛,無能為力的,不由自主的:「你這幾天老是做噩夢,你夢見什麼了?和我有關係嗎?你總是說夢話,好幾次你都叫出我的名字。」
她看著他,靜靜地、悲哀地看著他:「我知道,我們的時間不多了,或者說,是我的時間不多了。你說過你愛我,就算是真的,可是,你對我的愛也不能夠抹殺一切,你一向恩怨分明,你不會為了我忘掉過去發生過的一切。傅家欠你的,你一分不少都會討回去,金錢上的,人情上的,一分都不會少。我知道的。
「我想簡子俊和你在這件事上一定是拍檔,也許早就是,他向我透露的線索,也許也是你授意的。你一定早就在布這個局了,郝叔來說是兩家公司合謀,從而導致我父親的死,這中間有一家公司是東瞿嗎?」
「易志維,你是個魔鬼,你早就算準了一切,你布下了天羅地網,只等著傅家人一個接一個地鑽進來,你是想讓我一無所有吧,現在我的確一無所有了,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她閉起眼,眼淚滾滾地落下來,「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她一向比他笨,可是這次她卻太聰明了,她就聰明這一回,就夠了,足夠了……
她早就什麼都沒有了,只剩了他——終於還是連他也失去了,或者,她從來就沒有擁有過他,只是他給她造成了一種擁有的假象……
就像父親的芙蓉簟,她以為就是代表父親,其實什麼也不是,什麼也沒有。
什麼也沒有……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裡待了多久,他也不知道她去做什麼了,他一天一天地拖延著,可是這一天還是來了。他精心策劃的天衣無縫的計劃,他早就想看到的結局,他贏了,他應該笑著舉杯慶賀。
遠遠地傳來一聲沉悶的聲音,像是瞌睡的人不當心碰了一下頭。他突然發瘋一樣地衝進隔壁的睡房,窗子大開著,窗簾在夜風中翻飛成巨大的黑色翅膀,他撲到了窗邊,什麼都沒有,什麼都看不見,底下是黑沉沉的夜色,黑得深得海一樣,海一樣的絕望……
他的手捶碎了旁邊的一扇玻璃,血順著支離的碎紋在往下滴著,他一點兒也不覺得痛,他只是麻木地站起來。他把他最珍愛的一切毀掉了,他親手扼殺了自己的愛情。最後她是帶著半信半疑走的,她不相信他真的愛她,因為她不相信他會把真愛的人毀掉,連他自己也不信,可是他還是做了。
他徹底地贏了嗎?
他像負傷的野獸一樣咆哮著,他輸掉的是一個世界,一個他再也不會擁有的世界!他有多愛她,只有他自己知道。
血汩汩地順著手腕流下來,他像憤怒的困獸一樣絕望地捶打著玻璃:「聖歆!聖歆……」
今晚的噩夢,再也沒有人能叫醒他了。
「真可惜。」
「是啊,他從我的書里翻出她的照片的時候,那眼神我就知道他是真的愛她,可惜他竟然還是下了手。好自製,好毅力,怪不得這十年大風大浪,他都站得那麼穩。」
「所以恐怕你我還得等。」
「我不介意等,只可惜我以為尋見他唯一的死門,能予以掣肘,沒想到還是失算。」
「其實他的死門應該是你,只不過他永遠都想不到。」
「你呢?其實我不明白,你既然愛她,為什麼肯答應大哥,首先去出面應對華宇,做那個惡人將她逼上梁山。」
「我與你大哥合作這麼多年,牽涉到如此重大的經濟利益,他提出這樣的要求,我也不能不遷就。他既然唱紅臉,只要開價夠高,我唱白臉也無妨。」
「你好像鐵石心腸,可是你告訴過我,你曾給過傅聖歆一次機會。」
「如果她肯真的嫁給我,我便放她一條生路。那可能是她唯一的生路,但她偏偏沒有選。」
「好笑,到死她都是愛他的。」
「其實他亦愛她,但比不上我愛她。」
「是嗎?」
「不信麼?等你遇上你愛的人,大約你就信了。不過,這世上的愛情,無可奈何,身家利益總要排在前頭。」
……
【全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