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珊揚起眉看他,她的眼睛像寶石,黑白分明,倒影歷歷可見。他向她解釋:「是總商會的酒會,因為必須攜伴,所以想請你幫個忙。」
她想,即使自己再蠢,也應該知道拒絕他。結果她還是去做了頭髮,挑了晚裝,陪他去出席盛宴。
他自己開車來接她,晚裝是黑緞子禮服,長可曳地,裁剪簡單,腰線下散綴無數水鑽,如無數細微的鱗片,盈盈款步行來粼粼閃爍。她將長發堆綰,戴小小的鑽石冠,就像公主,海的公主。她向他微笑,那笑意里到底掩不住一種淒清的落寂,仿佛明知天亮時分自己就會化作薔薇泡沫。他聽到自己的心跳,在胸腔大力地撞擊著,撞得胸口隱隱作痛。他從來沒有這樣強烈地感知過一個人的存在,她就在他身邊,車廂的空間,咫尺之間。她就在這裡,每一次呼吸他都聽得到,每一寸的她都是鮮明的,深深地烙進去,拔不出來,也無法掙扎,可是絕不能碰觸。
車窗外正是華燈初上,這城市喧囂熱鬧,車流如涌。霓虹漸次點亮,夜空中各色各樣的招牌開始閃爍。他開著車子,在這城市最繁華的脈搏中穿行,只盼這條路永遠走不到盡頭,可以與她這樣永遠下去;又盼這條路立刻走到盡頭,可以就此結束一切,結束與她這種危險的獨處。
酒會在露天會所舉行,場面盛大華麗,因為是總商會每年一度的聚餐,無數商賈巨子都會出席,記者人數幾乎比嘉賓人物還要多。他攜她入場,兩人攜手並立,任誰看也是金童玉女,一對璧人。只是他長年在國外,行事又低調,對於這個圈子是新面孔,所以反倒有機會冷眼旁觀。
引發小小轟動的是地產新貴紀永豪攜妻子出席,紀太太戴一條精光璀璨的鑽石項鍊,項鍊雖然全部是碎鑽,但每粒都在三十多分,百餘粒鑽石剔透晶亮,仿佛不經意掠起璀璨的銀河繫於頸中。早有人眼尖認出那是Cartier今年的新款設計,上個月剛剛在倫敦展示,全世界絕尋不出第二條同樣的鑽石項鍊來,記者們頓時全力謀殺菲林。紀永豪有意退後一步,方便記者拍照。正是滿面春風的時候,忽然望見入口處又有人來,正是長期處處為之掣肘的東瞿總裁易志維。
紀永豪沒有想到會見到易志維,只見他精神頗好,絲毫不見病容。他的女伴風度從容,氣質恬靜,一襲式樣簡單的黑色長裙,除了胸口一隻Tiffany碎鑽別針,渾身竟然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紀永豪不由得笑道:「白小姐越來越漂亮了,只是易先生怎麼如此不周到,今天這樣隆重的場合,竟讓白小姐光著脖子走進來。」
易志維不過微微一笑,並不答言。一名記者已經抬頭望見他,又驚又喜嚷道:「易先生來了。」頓時引起記者一陣騷動,紛亂一擁而上,將他與女友重重包圍。這是他出院後首次出現在公眾場合,只聽咔嚓咔嚓一片按快門的聲音,無數鎂光燈此起彼伏閃爍,亮得幾乎連眼睛都睜不開,頓時將那位珠光寶氣的紀太太撂在了一旁。
承軒與芷珊佇立在極遠處,望向那鎂光閃爍的光芒深處,芷珊端著香檳,終於忍不住輕輕地問:「是不是慘過坐牢?」
他笑了,她也笑了。兩個人終於和顏悅色起來,在這衣香鬢影的夜晚,香檳醇滑,夜風沉醉,所有相干的不相干的人,都在紙醉金迷的場合下面目模糊起來,唯有眼前的人看得真切,他幾乎是放鬆的了。
音樂響起來,他放下酒杯,十分紳士地向她行禮,她微微怔了一下,才將手交到他手中。
很慢很慢的舞曲,是一支英文的舊歌Where Have All The Flowers Gone,歌手在台上一遍遍地低低吟唱:「Where have all the flowers gone? Long time ago...」那樣惆悵的句子,似水流年,花落何方……夜是一朵開到盛極的玫瑰,盛極了總有些些的頹勢。「When will they ever learn? When will they ever learn?」你可知道……你可知道……一遍遍地問著,一遍遍地問著,那樣惆悵,那樣迷茫……又有誰會知道呢?空氣里流動的是夜與花的香,他們在嘈雜的談話聲中分辨音樂的節拍,專心致志地慢慢跳舞。
跳舞的人並不多,只有七八對,三三兩兩的人聚在一處,都在輕言笑語地交談。舞池緊鄰著噴泉,噴泉池中映著無數燈光,粼粼仿佛溶進去無數個細小的月亮。一條條銀的蛇形的碎影在上頭扭曲著,青銅雕像頂端流下的潺潺水瀑,被夜風吹得散開細微的水滴,沾在她裸露的手臂上,清涼沁人。他的手不緊不松地握著她的腰,歌聲如同水滴一樣,縹緲而悠遠:「When will they ever learn? When will they ever learn...」
誰會知道,又有誰會知道,在這樣的夜裡,那些遙遠的、未知的將來,那些沉默不語的過去,誰能夠知道……
這晚沒有月色,草坪上空交織著滿天繁星樣的燈,夜空深黑靜寂,仿佛亘古不變的遙遠背景。旋律緩慢而優美,這是個再尋常不過的晚上,不會有奇蹟,她喝多了香檳,卻頭腦清醒,如今再不會有一座城,肯以傾塌的姿勢來成全一段傳奇了。歌手還在無限惆悵地吟唱:花落何方,似水流年,花落何方,此去經年……你可知道……你可知道……站在這繁華的中央,耳畔細微的歌聲一遍遍地在問:你可知道……你可知道……
他的表情亦仿佛有一絲恍惚,他甚少會露出這樣的神色來。她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見側耳交談的幾位非富即貴的人物,易志維很少說話,偶爾體貼地替身側的女伴取一杯香檳,然後回過頭來,依舊漫不經心地聆聽著旁人的高談闊論。他雖然面帶微笑,那笑容亦無可挑剔,但他知道那只是出於禮貌。
此生他到底有沒有機會,真正開懷大笑過?
承軒有些麻木地注視著他的笑顏,他小時候十分頑皮,大姐忙著工作,沒有錢請保姆,就將他獨自鎖在家中。他一個人拿輛玩具車,可以玩好久。有日偶爾爬到了閣樓上,累了就在地板上沉沉睡去,醒來時四面黑暗,哭了好久才找到燈掣,打開電燈看到滿閣樓的雜物,擦乾了眼淚,繼續自己和自己玩耍。
從此後閣樓就成了他小小的、秘密的花園。後來漸漸長大,十餘歲時躲在閣樓里翻天覆地,幾隻舊藤箱裡裝著大姐年輕時的一些書籍雜物,被他統統翻了出來。
就是在那時,看到大沓的舊照片。
照片質地極好,顏色還沒有毀掉,拍得毫無理法,完全是家常隨意搶拍的一些鏡頭。拍攝背景總是在同一套屋子裡,寬敞簡潔,有客廳里拍的,也有書房的,有露台的,亦有廚房的。照片都是拍著同一個人,偶爾也有合影,大大的特寫,一望即知沒有用三腳架,是舉著胳膊隨便對準自己拍下來。鏡頭離得太近,像是後來街頭時興拍的大頭貼,但兩張臉都笑容燦爛。有一張照片是那個人正在接電話,舉手擋住半邊臉,仿佛要擋去鏡頭。大特寫的手,緊緊抓住另一條伸過來的胳膊,女性的纖細的手腕,被他捉在手中。拍到的大半張臉上,明明都是笑容。笑得那樣明亮,眸中薄而淨的閃亮光輝,仿佛是寵溺。
隔著薄薄的鏡頭玻璃,隔著遙迢的時空,隔著一切未知的往事,凝聚在鏡底的那一剎那,仿佛就要藉此來證明曾有過的瞬間幸福。
他是否真的快樂過?承軒幾乎懷疑自己不曾見過那些照片,或者那一切都只是無聊的臆想。他曾冷酷無情地撕裂一切,令整個世界在一個女子面前崩潰。如今他安然無恙地站在這裡,仿佛心安理得。那樣燦爛的笑容,也曾是虛偽造作的一個假象。
他絕不會放過他。
網一步步收緊,而繩索牢牢握在他手心。
猝不及防的事情發生在周一,易志維突然約他晚餐,他的心頓時一沉。沒有理由這麼快,不可能這麼快他就已經察覺。市場風平浪靜,一切痕跡早就被他們消弭於無形,他不可能這麼快覺察出異樣。
他還是赴約了。
約在一間知名會所的西餐廳,這裡本來就是會員制,這日客人極少,整間餐廳幾乎只有他們兩個人。
易志維比他先到,立在落地玻璃窗前,玻璃窗外就是巨大的橢圓形馬場,像是憑空掣出的一隻沙盤,可是沒有山脈河流,亦沒有高低起伏,巨大平整的沙盤上,騎師調教著名駒。高大神駿的純種漢諾瓦馬,栗色的毛皮像是緞子一樣,在晚霞中閃閃發亮,騎師在場中兜圈子小跑,四蹄揚起場中的沙土,踏碎斜陽。
夕陽透過玻璃落在他身上,給他整個人鍍上一層金色的毛邊,他凝視著場中奔跑中的馬匹,仿佛若有所思。
「易先生。」
他轉過臉來,剎那間似乎還沒有回過神來,有些恍惚地看著眼前的年輕人。
「你好。」
他與他握手,他從來沒有面對面離他這樣近過,有一種突如其來的熟悉感,仿佛從前早就見過面。不錯,他早就見過他的,這麼多年,關於他的一切,他總是格外留心,不論是電視新聞,還是報紙雜誌的訪問。
易志維的笑容仿佛溫和,聲音亦十分從容:「一直沒有機會向你道謝,謝謝你那天在球場救了我。」
他答:「那是應該的。」
即使單純地出於道義,對陌生人也應該伸出援手。何況他努力了近十年,只是為了終有一日的對決,怎麼可以任由他不戰而去?
桌上兩杯礦泉水,無數碳酸氣泡沿著透亮杯壁緩緩上升,一顆顆細小的晶瑩剔透的,像是針尖芒,密集地,簇堆著升到杯麵,無聲無息地破裂,可是前赴後繼,一顆接一顆緩緩冒上去,冒上去……
易志維的聲音不緩不慢:「趙先生去年主持收購『J&A』,戰績輝煌,令人側目,實在是替華裔商界大增光彩。」
「易先生有話請直說。」
易志維淡淡地一笑:「趙先生如今垂愛東瞿,但可惜這是先人留下的產業,恕不能割捨。如果你一意孤行,我只得奉陪到底。」
承軒的一顆心沉下去,沉下去,他不知道他是用什麼方法做到的,不知道他從哪裡看出了破綻,他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對手,看來這場戰爭,比他想像的還會要艱苦百倍。
他不卑不亢地答:「東瞿是上市公司,一切合法的金融行動都只是市場行為。」
易志維微微眯起眼來,他是狹長的單眼皮,目光深邃,凝視著他,聲音輕得仿佛是嘆息:「真遺憾。」
夕陽照在承軒的臉上,光線經過玻璃的過濾,仍有輕微的灼痛感,場中的馬嘶聲隱約,仿佛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按理說話說到這個地步,已經再沒有交談的必要了,可是易志維轉過臉來問他:「騎馬嗎?」
並不像是邀請,亦不像是商量,沒來由地,他竟然點頭答應。
馬廄里很安靜,除了馬兒豎起耳朵,直著脖子從木欄後盯住他們。他帶他去看那匹奧爾洛夫馬,血統極純,全身棕色的毛,只有額上一顆白星。易志維餵馬吃糖,那匹馬俯首到他掌心,舌頭一卷糖塊便不見了。他拍著馬的額頭,臉上不知不覺露出溫柔的神色:「還有兩匹馬在英國,偶爾興趣來了想騎一騎,想想十幾個鐘頭飛機,又懶了。」他將大把的糖塊遞給承軒,「你試試。」
馬兒溫軟粗糙的舌頭舔過掌心,奇異的觸感,他覺得自己也是那塊糖,只一卷,就要被纏到粉身碎骨里去,可是如果久久托在掌心,就會無聲無息地溶掉。馬吃完了糖,對他也親熱起來,俯下長長的頸子,時不時地嗅著他。掌心還是濕濡濡的,並不覺得髒,也不覺得膩,只是覺得像是多了些什麼,連空氣都濃稠起來。
他們各自出來馬場,一先一後相繼上馬,兩匹馬跑著整齊的小快步,溫和的有規律的震動,他的馬漸漸跑得快了,兜過大半個圈子,反而追到了易志維的後面。從後望去,他一人一騎像是在很遠的地方,再遠些的天空是無邊無垠的孔雀藍,藍得那樣純粹凝重,仿佛碩大無朋的琉璃碗,倒扣下來,隔著厚而重的琉璃,看得清天的顏色直淀下去,最底下淀出近乎黑的深藍。而他佇馬立在那裡,天的顏色漸漸溶下來,連同馬與人的身影,都溶進那琉璃樣的天空里去了。
承軒開車回公司去,天空顏色越淀越深,深藍變成了深紫,深紫又澱積成了紫灰,終於夜幕漸漸降下來,黑的夜被漸次亮起來的燈照出薄而透的背景,往上升去,往上升去,愈薄愈透,便透出一顆模糊而大的星星,像是一粒釘,釘在夜空中。他想起黑絲絨底子上的蝴蝶標本,亦是這樣深深的一顆釘,釘住蝴蝶的心臟,便永恆地展開那美麗的翅。
他沒想到公司還有人在,早已經過了下班時間,辦公室的門虛掩著,露出半截雪亮的燈光,仿佛是月色,可是月色不會這樣明亮。他踏進那光里去,輕輕推開了門。
原來是芷珊,筆記本屏幕上顯示著表格,她捏著塊三明治,一邊啃,一邊看著。
仿佛是噎著了,急急地吞一大口咖啡,一抬頭,忽然望見了他。
她嘴角還沾著一點點起司,沾在微微揚起的嘴角,樣子仿佛一個倔強的小孩。他著了魔一樣,伸出手指去原本是想替她抹去那點乳白,可是不知為何順勢滑下去,滑到她尖尖的下頷,抬起她的臉來。
吻是那樣急切深沉,她緊緊攀附著他,他幾乎要將她箍進自己身體裡去,理智的堤岸終於抵擋不住情緒的狂潮。她有著獨特的清涼氣息,混合著咖啡與食物的香氣,她的背抵著硬硬的寫字檯邊緣,退無可退,他們都是退無可退,只有絕望般糾纏,不肯放開,不能放開。
「哐啷」一聲,咖啡被推落在了地上,濺出一地的褐,觸目驚心。
他還緊緊摟著她,兩個人不知所措地望著一地的碎瓷片。新利的、雪白的碎片,在燈下反射著冷冷的光。
她終於說:「我來打掃。」
他心一橫,在她耳畔輕聲說:「管它呢。」
管它呢,管它呢,管它呢……
如果上天已經註定,那麼管它呢。
在此之前,他這輩子的唯一肆意而為,也不過是中學畢業,一意孤行去了MIT。
大姐希望他鄭重選擇,而且他自己也知道,如果念了哈佛的商學院,將來的一切只怕會事半功倍。
可是他不願意,於是唯一的一次放縱了自己,去了自己私心嚮往的大學,學了毫不相干的學系——明知或許是最後一次了,因為彼時已經深切地知道,他的人生已經如同那枚蝴蝶一樣,釘在黑絲絨底子上,悽愴而華美,卻動彈不得。那粒無形的銀色長針,已經深深穿透了他的整個人生。他活著的意義,已經早就註定,容不得他有半分的掙扎。
第二天他去醫院看大姐,沒想到三姐也來了。
她們姐妹難得見面,大半因為簡子俊的緣故。趙筠美買了水果與燕窩來,還有大捧的鮮花,笑吟吟地說:「大姐氣色好了許多。」見到承軒,輕輕地「啊」了一聲,說,「壞小子,好像又長高了。」她雖與大姐不和,但從小喜歡承軒,將他當個小孩子看,踮起腳來摟他的肩膀,笑著說,「趁著還沒有人跟我搶,趕緊摟一摟。」
「三姐也越來越年輕漂亮了。」
趙筠美抿嘴笑:「貧嘴。」仔細端詳他,「怎麼倒像瘦了,真是越長越像四弟。怪不得人家說……」她說到這裡,突然「啊呀」了一聲,說,「忘記給聖賢寄書呢。」承軒奇道:「四哥要你給他寄書?這太陽倒是從哪裡升起來?」筠美在他背上一拍:「沒上沒下的,他到底是你四哥。」終究還是笑著告訴他,「他哪裡會看什么正經書,要我寄給他港版的漫畫,這麼大的人了,還是這樣孩子氣。」
大姐這才問:「聖賢在澳洲還好嗎?」
筠美說:「他生成那樣的脾氣,能壞到哪裡去。」
承軒說:「四哥樂天知命,是會享福的人。」
筠美打量著他:「壞小子,怎麼突然老氣橫秋,心事重重的?」
他敷衍著說:「公事不順。」
收購形勢比他想的要壞,雖然早有預料,可是也沒想到易志維的反撲會這樣迅猛。幾乎是漫天席地,叫人喘不過氣來。
第一次正式舉牌之後,市場反應激烈,東瞿立刻宣布反收購。易志維出手快、狠、准,宣布以短期配股應對收購,意圖用龐大的資金來擊退他,速戰速決。這兩天流通股價已經被拉到奇高,而許多小股東還在觀望中猶豫不決。已經收購的股份不過才占東瞿股份的5%左右,東瞿資本雄厚,他當然不能正面迎敵,只能借力打力,四兩撥千斤。
芷珊提醒他:「我們目前太過冒險,只怕萬一出現意外。」
他何嘗不知道,但事已至此只能一鼓作氣,寄望於前。他和簡子俊沒有再見面,但通過電話,簡子俊的態度倒還樂觀:「現金收購價位離心理價位已經很近,易志維很難守住四十二元這一關。」
話雖然這樣說,整個爭奪已經幾近白熱化,雙方僵持不下,財經界早已轟動。雜誌紛紛刊以大字標題、長篇累牘地報導,挖出他去年主持「J&A」公司收購案,揭露他是最年輕的億萬富翁,他頓時成名,被炒得沸反盈天。財經頻道力邀他去做訪問,偶爾拍到他在會所外的照片,立刻刊在花絮版頭條,稱他是「最具價值黃金單身漢」。
照片雖然是搶拍的,但鏡頭上的他眉目俊朗,目光堅定,正步下會所的台階,秋天的風吹起他的外套,仿佛鴿子的羽,在風中微微張揚。鏡頭中的背景都被虛化,只有他整個人是清晰的。芷珊看到,與他說笑:「果然有型,有做偶像派商人的潛質。」
他啼笑皆非,她不依不饒,仿佛記者訪問:「現在已經身為公眾人物,趙先生有什麼感想?」
他微笑:「慘過坐牢。」
兩人相視而笑,電話卻響起來,他接聽之後,若有所思,告訴她:「東瞿董事會剛剛宣布以每市額百元的B股換購市額93元的流通股。」
她心一沉,東瞿宣布配股已經令他們應對吃力,如今再以B股來換購A股,存意就是要百上加斤,逼迫他們。他的眉頭深深皺起,她以為他是憂慮,於是安慰他:「現金收購的成功個案從來都在九成以上,我們還沒有輸。」
他忽然微笑:「誰說我們會輸,我倒覺得我們快贏了。」她朦朧猜到一點兒,望住他,答案已經呼之欲出。
果然,他說道:「你不覺得,東瞿一直以來的反收購舉措,好像有點急功近利?」
她向來靈敏,此時「啊」了一聲,已經被他點透。
他聲音不緩不急:「東瞿的資金可能存在嚴重問題。這樣的收購戰,對東瞿來講,是速戰速決為最佳。易志維這個人做事向來不拖沓,他明知我們宣布現金收購優勢在何處。如果東瞿的資金運作狀況良好,只要宣布以更高的價格來反收購,就可以逼迫我們清倉,可是他沒有,他用的方法是不必調動大筆資金的配股,這是守,而不是攻,這已經不符他一貫的作風。如果配股還可以說是求穩,那今次換購就有點欲蓋彌彰了。東瞿B股向來只握在幾個易姓大股東手中,視作易氏家族對東瞿最有力的控制手段,易志維這個人家族觀念很強,可是他竟然決定以B股來換購A股,明顯有違常理,凡是不合常理的地方,就是有問題的地方。」
他猜測得八九不離十,因為到了晚間,簡子俊給他打了個電話,口氣閒閒地說道:「有位朋友想見一見你。」
他以為簡子俊是迫於華宇銀行目前承受的強大資金壓力,所以安排另一位銀行家與他見面,商談分攤借貸事宜。
萬萬沒想到竟是東瞿的執行副總裁易傳東。
他和他的兄長在外貌上並不十分相似,性情更是南轅北轍,與卓然出眾的易志維相比,他內斂溫吞得幾近平庸。當年他正式進入東瞿工作時,八卦周刊、財經雜誌總是拿他與兄長對比,但時日一久,乏善可陳,便漸漸不再為此。在兄長無比耀眼的光環下,他總是隱在無聲黑暗中,連笑容都似若有若無:「久聞趙先生年輕有為,今日才有幸得會。」
承軒已經十分敏感地猜到了一切,微笑道:「哪裡,能夠見到易先生,我才是幸會。」
果然,易傳東道:「我和簡先生是多年的合作拍檔,目前全力支持貴公司的華宇銀行,也有泰半資金屬於我。」
承軒「哦」了一聲,不聲不響地凝視眼前的人,含笑反問:「易先生是打算讓我中止對東瞿的收購計劃嗎?」
易傳東笑道:「趙先生真會說笑。」
三個人都會心微笑,易傳東道:「想必趙先生已經看出,東瞿目前的資金有重大問題。東瞿在海外投資受挫,虧損超過兩成。大宇地工業園區計劃預計投入超過十二億,結果和政府談判失敗,必須於六個月內完成一期工程。所以東瞿目前是左支右絀。」
他所料果然不錯,易傳東道:「趙先生的計劃是收購成功後拆解東瞿,所以我要求到時可以用合理價格,即低於市價兩成左右的價格,購入東瞿的保險公司、投資公司和通訊公司。」
那是東瞿最賺錢的企業,本身就遠超市值,何況還低於市價兩成,他無異於獅子大開口,承軒微笑:「易先生所謂的合理價格,恐怕值得商榷吧?」
易傳東眉頭微微挑起,目光犀利,神色敏銳專注,仿佛突然發現獵物的獵豹,渾身上下都飽脹著蓄勢待發的力道——只有在這一剎那,他的神情其實似極了他的兄長,赫赫有名的東瞿執行總裁易志維。幾乎只是一秒鐘之後,他已經放鬆而懶散,整個人重新平淡下來:「當然,趙先生也可以要求我付出市場正常價格,可是以趙先生目前的處境,恐怕不必這樣故意為難我。」
承軒只微一思索,便頷首:「好,君子一言。」
「快馬一鞭。」
簡子俊親自去倒了三杯酒來,易傳東舉杯,意味深長地笑:「為東瞿——」
「Cheers!」
三隻酒杯碰在一起,發出叮的脆響,三人一飲而盡,相視而笑。
趙承軒並沒有久留,送走他後,簡子俊又往杯中倒滿了酒,與易傳東淺酌,忽然問:「怎麼樣?」
「是個難得的聰明人,你看他見到我的那一剎那,立刻就猜到了前因後果,這孩子叫人覺得害怕。」
「我看過他歷年的戰績,實在驚人,報紙上說他是『狙擊之神』。」
易傳東嗤笑:「才二十五歲的人,竟然稱『神』,少年得志,也不怕秀極易摧。」
「當年你大哥二十七歲出任東瞿總裁,人人都當成一個笑話。等到他三十歲時,董事會裡里外外,連同那群吃人不吐骨頭的老傢伙,還不是都不敢再輕覷他半分。」
易傳東沉默片刻,這中間牽涉著太多的事情,樣樣件件都是不能付諸言語的,他知道自己那種嫉恨,像是一鍋沸油,只消濺入一點點水,便會轟然炸開來。他鄙夷自己這種心浮氣躁,所以只說:「我知道了。」
「你大哥最近怎麼樣?」
「醫生說手術風險太大,不考慮心臟移植,所以他隨時隨地都會病發,萬一哪次搶救不及時,就會沒命。醫生一早要求他住院,他置若罔聞。」易傳東漠無表情,「董事會那幫老傢伙惶惶不可終日,人心浮動,不然的話,我也不可能這麼順利地在大宇地投資上頭弄花頭。」
「其實他如果死了,一切都會是你的了,何必再費這種勁。」
易傳東將杯中的酒一口氣飲盡,或許是太過辛辣,皺起眉來,嘴角卻含著一縷冷笑:「就算他死了,東瞿也是他一手締造的!哪怕他死了,一切都是他給我的,一切都是他施捨我的,我還是活在他的影子裡!你永遠不會知道那種感覺,我這輩子再也不願意站在他身後,眼睜睜地站在他身後!」
東瞿的資金問題被消息靈通的報紙公開之後,市場頓時譁然,中小股東爭先恐後地沽空,東瞿寸寸失守。
易志維主持召開緊急會議,與會的都是高級主管,整個會議室中一片肅殺之氣,仿佛人人都知道最後的決戰已經來臨,所以一片死寂。因為連續地加班,易志維已經疲倦而困頓,連聲音都沙沙發啞:「這種情況下,先不必追查是誰走漏了消息,銀行方面怎麼說?」
資管經理答:「要求我們提供更多的抵押。」
易志維說:「果然翻臉不認人。」他靜默片刻,方才重新抬起眼來,「諸位……」眾人全神貫注聆聽,人人注視著他,他卻停下來,緩緩皺起眉頭,極慢極慢地向前傾去,整個身子向前傾去,仿佛電影裡的慢動作。眼睜睜看著他「砰」一聲俯倒在會議桌上,水杯文件等雜物被他的身體撞滑出去,「嘩啦」散了一地。人人大張著嘴,在極度的震驚中呆若木雞。
過了好幾秒鐘,才有人如夢初醒,立刻搶過去:「易先生!」
整間會議室的人反應過來,與會的都是東瞿的精英,在幾秒鐘的慌亂後立刻穩住了陣腳,一面立刻給他服藥,一面撥打急救電話,另外安排專人負責保密事宜。
𝖘𝖙𝖔55.𝖈𝖔𝖒
但紙哪裡能包住火,只瞞了不過一天,大小媒體就已經知道這次會議室中的突然病發。立刻傳聞東瞿一敗塗地,易志維心力交瘁,再也無法支撐。
承軒對芷珊說:「我有些不安。」
芷珊安慰他:「在商言商,我們也並沒有做錯什麼。」
他沉默不語,東瞿是易志維的命,自己如今分明是在要易志維的命,而他的病,根本就不能承受強烈刺激。
另一層更深的不安是難以言喻的,無法具體解釋的,他隱約覺察到一個可怕的可能,仿佛一個強大的黑洞,在未知的不明的地方,終有一日會吞噬他賴以生存的一切。這是一種微妙的第六感,對市場或是對命運的預知,他每次都憑著這種奇特的第六感躲過災禍,比如六年前的貨幣崩潰,他就是憑著事前的預感,竟然揣測到了對沖基金的動向,不僅抽身極早,而且還順勢贏得暴利。
他煩躁不安。
深夜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他從前從不失眠,哪怕壓力達到臨界,他仍舊可以安然入睡。或者這次真的賭得太大?
可是明明已經勝券在握。
幸好接到芷珊的電話:「睡了沒有?」
「還沒有。」
她語氣溫柔:「看,今晚有月亮。」
他起身拉開窗簾,果然有月亮,一輪圓月,清冷光輝灑落天幕,照進窗內來,仿佛是一地水色,浸骨微涼,竟似有桂花的香氣。他想到在山頂與她看月的那一刻,臉上不知不覺露出微笑。
在月色中,他終於矇矓睡去。
卻有亂夢,夢見自己是陷入叢林的獵手,已經一槍擊傷獵物,可是它卻逃掉。一路追下去,觸目只能看到茂密的綠,處處都是枝枝蔓蔓,綠得漫天漫野,糾糾纏纏,叫人透不過氣來。而四處枝搖葉動,不知它遮掩在哪一片葉子底下。他步步緊逼,已經接近最後的目標,但突然心慌氣短,也不知在害怕什麼。他用顫抖的手揭開最後一片寬闊的蕉葉,突然蕉葉深處撲出一隻前所未見的可怕猛獸,張開血盆大口,頓時屍骨無存。
醒來滿頭的冷汗,他坐在床頭,腦中一片茫然,直到天亮,他才起身淋浴,然後去醫院去看大姐。
出乎意料她並不在病房中,問了護士,才知道去了花園散步。
已經是深秋,卻依舊有扶桑花,三三兩兩地開在枝頭,帶著濕重的露水,飽滿的花朵深深垂著,仿佛不勝重負。
他一眼看到大姐,立在花木扶疏的深處,神色遙遠而冷漠。
她會在想什麼?
聽到腳步聲,她已經轉過頭來,看到是他,臉上露出微笑:「這麼忙還過來?」
他說:「已經不怎麼忙了。」
因為東瞿正陷入群龍無首的狀態,資金短缺,銀行逼倉,人人但求自保,已經開始拋售東瞿股票。所以他們順利地吸納,不過幾天時間,已經買入差不多10%的東瞿股份。再持續幾天的話,東瞿就會被順利攬入囊中。
她知道他的習慣,每次不堪重負的時候,總是會來自己身邊,靜靜地待上片刻。去年主持收購「J&A」公司,最緊張的時候他連續幾天沒時間合眼,最後還是抽空跑到她位於曼哈頓中央公園旁的公寓去,在她面前的沙發上睡足五個鐘頭。醒來後精神抖擻,繼續回到水深火熱的收購大戰中去。
所以她溫和地問:「怎麼了?」
他遲疑了好一會兒,終於還是說了實話:「我覺得害怕。」仿佛是解嘲,「我長這麼大,從來沒有害怕過什麼,可是這一次我竟然覺得害怕,總覺得像是做錯了什麼,即將有大難臨頭。」
她無語地攬住他的肩,他已經比她還要高一個頭,再不是當年那個依依膝下的孩子,可是他此刻的神色茫然無助,叫她心裡一陣柔柔地牽痛。她輕聲說:「大姐在這裡,你什麼都不必怕。大姐向你保證,絕不會有什麼事情。」
事情果然進行得十分順利,他們已經順利收購到12%的股份,舉牌成為東瞿第二大股東,只要再拿到兩個巴仙,就可以大獲全勝。
易志維已經帶病出院,返回東瞿主持大局,但事態發展已經急轉直下,市場倒向一邊,東瞿已經無法挽狂瀾於既倒。
接近尾聲,勝利越近,他反倒越覺得茫然。
來得這樣容易,近十年的渴望一朝真實地握在手中,反倒添了一種異樣的失落。只是終於鬆了口氣,一切就快結束了,終於要結束了。
天氣悶熱得出奇,承軒和芷珊跑去吃夜市,兩個人都大汗淋漓,坐在小小的桌椅旁,聽收音機里講颱風「瑪麗」逼近本島,今晚會有雷雨天氣。四周的攤主紛紛收拾著雜物,預備收攤。
快下雨了。
或者下雨了,天就會涼快下來了。
空氣悶得像蒸籠,四周的人都在忙,仿佛要逃難一樣,四處一片狼藉。他忽然心中一陣難過,芷珊也仿佛感覺到了,於是同他開玩笑:「再過兩天,就可以宣布收購成功,到時你入主東瞿,面對記者講的第一句話是什麼?」
他思索了半晌,仿佛真的在考慮新聞致辭,最後才慢吞吞地說:「我愛你。」
她怔住。
他微笑著,凝視她的雙眼,又說了一遍:「我愛你。」
她還是怔在那裡。
他俯身在她耳旁,清清楚楚地說:「芷珊,我愛你。」
一種前所未有的狂喜席捲而來,仿佛是世上最狂猛的海嘯,整個世界都顛覆過來,整個世界都不再重要,只有他,只有眼前的他。
可以緊緊相依,可以不離不棄。
她的眼中蒙上一層水霧,他輕輕吻在她鬢角,呢喃一般:「你還沒回答我呢。」
她愛他,她當然愛他,她當然當然愛他。
她投入他懷中,只要有他,她只要他。他緊緊抱著她,兩個人的心跳都化為最溫柔的起伏,她只覺得像在夢裡一樣,整個世界都沉靜下來,無聲無息,只有他。這一刻,千金不換。
變天了,漸漸有風,吹得地上塑膠袋廢紙全都呼啦啦作響,風吹著他們的衣袂,如果痛快地來場雨,該多好。
在這樣雜亂無章的街頭,他亦不過是個再尋常不過的人,擁著她,只想一生一世。
鈴聲大作,他久久沒有動彈,她亦不想他放開自己,但最後還是得提醒他:「你的電話在響。」
他戀戀不捨地放開她,接聽電話,對方只說了幾句話,他一聲也沒有答應,只抬起眼來看她。
她突然覺得寒意頓生。
「易志維突然宣布私人成為Letter的第一大股東,目前已經獲得超過六成的股權轉讓。」
冰冷一線,順著她脊背涔涔而下,竟然寒痛刺骨。她當然知道Letter是公司最重要的資本來源,易志維無異於釜底抽薪,目前公司的資金運作已經達到極限。風吹在她臉上,夾著沙塵,劈頭蓋臉的嗆人氣息,無法躲避,無法呼吸。
置之死地而後生,易志維竟然絕境而反。
她腦中一片空白。
他計劃了多久?
這樣不動聲色,一步步引著他們入彀,要什麼樣的絕大耐心,要什麼樣的極大魄力,才可以做到這樣滴水不漏?
他可以堅韌至此,眼睜睜看著他們蠶食東瞿,卻毫不露出半點破綻,暗中進行全盤計劃,只為了今日致命一擊。
這個人,不愧三十餘年來屹立不倒,一手締造東瞿奇蹟。
風吹著他的額發,他深深吐了口氣:「我輸了。」
他從來沒有輸過,可是一輸就已經致命。他萬萬沒有能力償還巨債,這一次賭得太大,再無生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他會這樣輸掉全部。
一種更深重的恐懼滲入她心間,她聲音發澀:「承軒。」
他看著她,看得那樣久,那樣專注,仿佛想要將她整個人烙進心裡。過了半晌,忽然說:「對不起。」
不!不!
她幾乎要驚恐地叫出聲來,她不要他這樣說,他不能這樣。她死死抓住他:「你絕不會,對不對?」
他並不肯答話,只覺得疲倦。
她眼淚奪眶而出,只是緊緊地抓住他,不肯放開。在這浩浩的風中,遠處有一道紫色的閃電劃破夜空,仿佛將天地劈開一道裂隙,將一切吞噬下去,吞下去,屍骨無存。他像是鎮定下來,溫和地拍拍她的背,說:「不要緊,讓我給大姐打個電話。雖然消息真是壞透了,可是她有權利知道。」
她淚如雨下,緊緊依著他,仿佛只有這樣,才可以保證他不會離自己而去。他有些茫然地抬起頭,只覺得心底最隱秘處竟然會覺得有一絲輕鬆,原來最可怕的事情不過如此,不會再有比這還要可怕的事情了。不會有他所最恐懼的事情發生,哪怕連偶爾往那個方向想一想,都會覺得渾身發抖的事情,是絕不會發生了。
暮色四起,這城市仿佛一卷年代久遠的圖畫,那些林立的樓宇、灰的天皆是洇了水的顏色,一切的輪廓,都成了模糊的描畫,天空烏雲翻滾,漸漸黑下來,仿佛黑雲壓城城欲摧。不時有紫色的長電劃破夜空,沉悶的雷聲遙遠,天要下雨了。
易志維凝視著窗外風雲變幻的天空,並沒有轉過臉來,連聲音都平淡從容:「傳東,我可以當作一切都並不知曉。」
易傳東微微震動一下,他叫自己來,原以為只是對反收購事宜有所交代,沒想到他竟然知道了——可是立刻又生了一種快意,怕什麼,他知道只怕比他不知道更有殺傷力。果然的,易志維轉過身來,眼底有難以掩飾的失望。
看來被自己氣得夠嗆,易傳東微笑:「那又怎麼樣呢?」
「你的銀行由於支持趙承軒,目前已經是岌岌可危,你以為簡子俊會有多少信義,肯放棄身家來助你過這個難關?」
「那是我的事,哪怕我破產自殺,那也只是我的事。」
他的表情似是痛楚:「傳東!」
傳東面部肌肉扭曲,看上去十分可怖,驟然大喝:「收起你的假惺惺!我受夠了!從小就是這樣,我一年一年地長大,你一年一年地控制東瞿。人人都說你創造了奇蹟,你處處比我強,處處比我優秀,有你在這個世上,我什麼都不是!人人都將我拿來和你比,我受夠了!我不願意,我今天清清楚楚地告訴你,易志維,我不願意再接受你的施捨,我死也不會要你再施捨半分!」
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眼中卻閃爍著奇異的光彩,這麼多年來,終於可以將這番話脫口道出,有一種酣暢淋漓的快感。易志維面如死灰,過了許久,才說:「你是我弟弟,我一直愛護你。」
他望著他,一字一頓:「我不需要。」
易志維疲憊地閉上雙眼,連聲音都透著重重的倦意:「原來是我錯了。」
易傳東放聲大笑:「你錯得多了。」他語帶譏諷,「再過一會兒,你就會知道你錯得更多。」
這麼些年來,這口怨氣終於可以痛快呼出,他整個人幾近亢奮:「大哥,你不必替我擔心,你還是擔心一下你自己吧。」
易志維凝視著他,易傳東在極度的興奮中顯得略有些神經質:「大哥,你以為你贏了麼?我告訴你,還早著呢。你從前一直教我,螳螂捕蟬,要警惕黃雀在後,凡是行事,都不能不留後手,可惜你自己倒忘記了。這次你釜底抽薪,這一手漂亮得真叫人嘆為觀止,可惜,人家的撒手鐧還沒使出來呢。」
易志維冷淡地問:「你什麼意思?」
易傳東笑逐顏開:「大哥,你從前總是教訓我,說做人一定要有耐心。所以請你耐心等候片刻,或許再過一會兒,你就會知道了。」仿佛是驗證他的話一般,內線電話響起秘書溫柔的聲音:「易先生,有位傅聖歆傅小姐並沒有預約,但堅持要見你。」
這個名字仿佛詛咒,窗外「咔嚓」一聲,一道銀亮的光弧近在咫尺,如猙獰巨爪,只差一點兒就要探入室中來。沉重的雷聲仿佛就在耳畔響起,遙遠而深刻的記憶從心底湧出。
傅聖歆。
他知道她回國了,但她不是那種搖尾乞憐的人。
不知何時,易傳東已經走過去,親自打開了辦公室的雙門。
她立在門口,狂風吹起她的衣袂,寫字檯上的紙張在風中嘩嘩作響,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她佇立在離他不過數公尺之遠的地方,此情此景都仿佛虛幻,他竟然只能茫然地看著她。
「兩位慢慢談。」易傳東語氣中透出嘲諷,仿佛是快意,「好好敘一敘舊情。」
沉重的柚木門,終於被緩緩合上,風沒有了流動的方向,不甘不願地戛然消失。整間辦公室里只剩了他們兩個人,窗外雷電交加,轟轟烈烈的雷聲震動著他的耳膜,他突然在心底生出一絲寒意。
她無聲無息,根本不像是人,而是鬼,是含冤地府的幽靈,此時索命而來。
她終於開口,語氣竟然平淡得出奇,仿佛帶有一絲奇異的愉悅:「易先生,我講個故事你聽吧。」
將前塵往事,娓娓道來,仿佛在九重地府,閻羅殿前,一一對質。
那些垂死的掙扎,那些慘痛的往事,那些驚心動魄的記憶,大雨如注,傾瀉而下,嘩嘩的只能聽到一片水聲,天與地只剩了這水的河流,奔流直下。
窗外雨聲如瀑,而他只是望著她,竟然仿佛是如釋重負。
她忽然笑了:「易志維,我是你教出來的,可也沒想到,這場大戲,難為你演得如此賣力,我若不陪你演下來,實在是太可惜了。」
心口處有隱約迸發的疼痛,他不由得伸手捂住胸口,幾近艱難地說:「可是結局並不是那樣……你走了,並沒有死。」
她臉上微蘊笑意:「是呵,結局並不像故事中的那樣,我走了,沒有死。易先生,你一直很失望,我當時並沒有縱身一躍。我不該活下來,可是我忍辱負重,好好地活了下來。我活著就是為了這一天,就是想要等到這一天。」
他聲音喑啞:「你到底想要說什麼?」
她突然微笑:「你見過他,難道你一點兒也不疑心?」
身後的窗外狂風大雨交加,水像是粗重的鞭子,重重地抽上玻璃,無數白亮張狂的獸撲上來,張牙舞爪地撲上來,意圖將一切撕成粉碎。
他呼吸略顯急促:「你沒有……」
「不錯,我沒有,當年我已經躺在了手術台上,可是最後後悔了。我將孩子留了下來,並沒有打掉他,我原打算哪怕是單身,也要將他生下來。後來我們又在一起,我一直瞞著你,是想生日那天,給你個驚喜,沒想到你給我的驚喜更叫人絕望。」
他幾乎面無表情,「咔嚓」一聲,窗外炫白的閃電劃破夜空,無數疾雨如箭,敲打在巨幅的落地玻璃窗上。
她卻有一種快意的從容:「最後當我真正無路可走的時候,我忽然覺得,也許這個孩子,來得真是時候。」
這麼多年,終於等到這一刻,仿佛是一柄利劍,直直地插入他的胸口,他不由自主踉蹌著往後退了一步,她無動於衷地立在那裡,望著他。二十餘年來,她等的就是這一刻,只是這一刻,他臉上深切的痛苦,令她有一種奇異的愉悅。
二十多年前,他親手扼殺了一切。而今天,她將所有的全部,一分一厘,一點一滴,絲毫不剩地討還回來,他欠她的,她全都要討回來!
「這麼多年,」她一字一頓,「你明明早就知道他是你兒子,你明明一早就計劃好了全局。不過很可惜,只怕這回你算錯了一步。」
他的胸口在劇烈地起伏,像有一隻無形的手,突然間扼住了他的咽喉,令他呼吸困難。
她慢慢地走近他,仔細地凝視他:「易志維,我知道你其實知道——一直以來,你都知道。可是,我就等著這麼一天,我一直在等著,我無時無刻不在等著你。這麼多年,我們母子做的每一件事情,你其實都看得一清二楚。你明知道我在做什麼,你明知我想讓承軒回來應付你,可是你卻想著將計就計。當時承軒收購『J&A』,最關鍵的時刻日本財團提供了大量的現金支持,承軒曾經疑惑過,可是卻沒有弄明白。但我心裡十分清楚,因為你是三井銀行的第二大股東,所以日資才會在那種情況下無條件地支持他。你為什麼肯這樣下力地幫他,是因為你早就決定,將他作為東瞿的繼承人。」
她臉上的笑意越發明顯:「那孩子吃虧在天分過高,自從出道以來事事都太順利,如果真的遇上棋高一著的對手,遲早會吃虧。所以當他對東瞿動手的時候,我就決心讓他看清自己的弱點,輸在你手裡,比輸在任何人手裡都要安全。因為你正等著他自投羅網,撞進你手裡來,你正好順勢將他的身世揭開,然後將這偌大的東瞿,千鈞的重擔全都交給他。而我這二十多年,勞心費力,只是為了替你培養一個優秀的繼承人。」
她微笑:「易傳東他私下搞的那些小動作,你向來懶得理會,他以為這麼多年來你絲毫沒有疑心到他,其實你是在等一個最好的機會。這次他因為支持承軒的收購,手頭的資金也折騰得差不多乾淨,而且他這樣公然背叛東瞿,董事會不會再有人支持他,這樣承軒將來進董事會的阻力會更小,而後由他來繼承東瞿,會更加的名正言順。這一招一石二鳥,你用得實在是十分高明。」
他緩緩地坐下來,整個人深深地陷到沙發里,然後無聲地嘆了口氣,帶著深重的倦意:「聖歆,你比原來聰明了許多。既然你已經看透了這一切,何必還要來?」
她忽而一笑:「你以為你真的贏了麼?」
他的聲音里透著難以言喻的平靜:「聖歆,我知道你恨我,可是這麼多年,你得認賭服輸。兒子是我的親生骨肉,沒有人會對百億家財毫不在意,何況他性格重情重義,更不會枉顧父子之情。我試探他兩次,兩次他都不忍心下狠手對付我,他不見得知道我是誰,可是,難道他一點兒也沒疑心過?這孩子其實像你,心實而情長,這是商家大忌。不過你放心,雖然他自幼不在我身邊,可是該教給他的,我將來一樣不少都會教給他。因為他是東瞿未來的繼承人,東瞿和我擁有的一切,全都是他的。我會以最合理的方式,讓他保有目前的持股,並擔任東瞿的執行董事。聖歆,我要謝謝你,這麼多年,你竟然替我培養了一個最好的繼承人。」
他輕鬆地微笑:「商場如博弈,一著不慎,滿盤皆輸。聖歆,這麼多年你還是沒有學會,無論如何布局,切忌不留後手,你這招置之死地而後生,雖然高妙,可惜卻用過頭,結果適得其反。如今你將承軒送到我面前來,我一定會好好調教他,不讓你失望。」
她慢慢地說道:「但你算漏了一個人。」
「簡子俊?」他仿佛是嗤笑,「你以為跟他聯手,就能對付我?他現在自身難保,哪有餘力幫你?」
「是芷珊。」她淡淡地道,「承軒不會為了錢,放棄芷珊。」
他覺得好笑:「他們認識不超過三個月。」
「他愛她。」
她的臉上有諷刺的笑:「你萬萬不會容他娶芷珊,同樣,他也不會選擇東瞿。」
「這世上的愛情絕對敵不過利益。」他還是笑,「沒有哪個女人,會比市值數百億的東瞿更具有吸引力。」
她的嘴角上揚,終於露出一絲笑意:「易先生,也許在你眼中,沒有任何事物比金錢利益更重要,可是在這世上,有些人是與你不一樣的。」
他沉靜地注視著她。
她亦只是沉默。
最後,她只說道:「再見,易先生。」
然後轉身離去。
他一直坐在那裡,仿佛她從未曾來過,室內還有她身上淡淡的香水氣息,若有若無。她就像一個影子,更似一場夢,在他沉睡的時候出現了無數次,可是每次醒來,總是一場虛幻的空境。
他忽然覺得虛弱,這短短的幾十分鐘。
二十餘年來,他無數次臆想過與她的重逢,他想過在無數種情形下,可是沒想到她會如此鎮定,如此從容,波瀾不驚得令他幾近失望。他以為多年的仇恨會讓她對自己歇斯底里,他以為她會恨透了自己,他以為她會以激烈的言辭向自己宣洩。
可是今天她這樣冷靜,就仿佛一場不相干的戲,早就排練好了台詞,只是照著念一遍。
他一直以為所有的情節、所有的台詞都由他來把握,現在卻覺得有些心浮氣躁,仿佛是哪裡不對頭。
他按下內線告訴秘書:「聯絡趙承軒,不管用什麼方法,替我聯絡上他。」
秘書沒有找到趙承軒,最後卻是趙承軒自己找上門來,秘書室十分意外地報告他:「趙先生來了,易先生您是否見他?」
他正在吃藥,聞言隨手撂下了藥片,說:「馬上請他進來。」
不一會兒,秘書推開雙門,趙承軒卻站在門後,一動不動地看著他,他的目光迷惘而茫然,只是看著他。
易志維望著他,心中錯綜複雜,更多的卻是一種難以言喻的驕傲,他竟然這樣肖似自己,連神態都如此相似。
是他的兒子,骨血相連,甚於一切。
在這世上,沒有什麼比他更重要,他是他最重要的延續,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更是他生命的將來。
趙承軒的目光卻漸漸冷下去,最後,他不發一言轉身便欲離去。
「承軒!」
他叫住他:「你母親剛剛來過,也許你不知道她說了些什麼。」
趙承軒靜靜地回頭望著他。
窗外風雨交加。
趙承軒的眼眸里平靜無波。
令人窒息的沉寂。
最後,他說:「易先生,我見過你。」
他的聲音里似摻了冰,易志維忽然覺得心裡發寒,趙承軒的目光也似摻了冰,冷而銳利:「三歲的時候在幼稚園,你曾經在窗外看過我,當時我並不知道你是誰。大學時我的畢業禮,你當時假意從禮堂外經過,我只見到你的背影。或許更多次你曾經在暗中注視過我,可是我並不知情。」
「你是我的兒子,我希望你回到我身邊。」易志維的聲音里不由得透著疲倦,「我老了,再沒有別的願望,只是想要你回來。」
「不如說,因為你沒有別的兒子,而東瞿又需要一位優秀的繼承人。」
「承軒!」
他語氣平和而淡定:「易先生,我永遠也不會承認我們的關係。」
易志維望著他,仿佛沒有聽清他在說什麼。
他對易志維說:「我不會承認我與你的關係,正如你當年毫不猶豫地背棄大姐。你所擁有的一切,對我而言沒有任何意義,所以請你別再妄想。」
易志維反倒笑了:「你知道你在拒絕什麼?你在拒絕我的繼承權!你在拒絕幾百億的財產!」
他仍舊微笑,明亮的眸子望著他:「易先生,你習慣了用金錢與財富來獲取這世上的一切,但對我而言,有很多東西,比金錢與財富都要重要得多。所以,我拒絕。」
他的每一個字都似鞭子,無情地抽打在他心上:「我一直覺得害怕,你知道嗎?在我不知道的時候,我一直害怕,在我知道之後,我更覺得害怕。以前我不知道我在害怕什麼,現在我知道,我是害怕我同你一樣,可是現在我更清楚地知道,我永遠不會同你一樣。我永遠不會背叛大姐,我永遠不會放棄我愛的人。這是我跟你不一樣的地方,永遠也不會一樣的地方。」
易志維不由自主地捂住胸口:「可是你現在身負巨債,明天就會身敗名裂。」
他嘴角勾起笑:「今時今日你確實贏得十分漂亮,我確實輸得一塌糊塗。」他面向窗外,白茫茫的大雨籠罩了一切,什麼都看不清了,他的聲音和著雨聲,帶著些微的涼意,「事已至此……如果你要我從這裡跳下去,那麼,我就讓你如意……」
趙承軒用力推開窗子,風呼啦啦地灌進來,寫字檯上的文件紙張嘩嘩地飛揚得滿天滿地,而他立在風中,如同一尊塑像,任憑狂風挾著冷雨卷進來,淋漓地飛濺在他身上。窗外是黑沉沉的天,墨一樣的海……易志維整個人搶過去,「砰」一聲按在玻璃上,終於將窗子關掉。可是卻扶著玻璃,痛楚萬分,咬牙堅持著,不肯彎下腰去,似乎整個人都被一柄無形的長劍刺透、剖裂開來。胸口的劇痛令他覺得無法呼吸,幾近窒息。
承軒望著他,一字一頓:「易先生,如果今時今日你不肯讓我死,那麼從此之後,我們再無關係。」
易志維只覺得無法呼吸,心口的劇痛越來越強烈,思維漸漸模糊,整個世界在眼前分崩離析,一切都漸漸遠去。他只能聽到身後的風聲雨聲,仿佛挾著雷霆萬鈞,向自己席捲而來,將自己整個人吞噬其中。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