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管子拔了吧」醫護人員把氧氣面罩取了下來,監護儀上的各項生命體徵飛快下降著,方知有跪在床邊用手捂住了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于歸陪在她身邊,用手抱住了她的頭按向自己懷裡:「別看……別看……」
「媽!!!媽啊!!!!」狹窄又冗長的走廊盡頭裡傳出了她聲嘶力竭的哀嚎。
這是于歸第一次直面自己身邊人的離去,和以往目睹病人去世不一樣,她對死亡又有了更深刻的認識,也對知有心疼到無以復加。
她在心底發誓:以後有她一口吃的就有方知有一口,她是這個世界上她唯一的親人了。
安撫好她的情緒後,于歸走到拐角僻靜處給自己的爸媽打了個電話:「餵?媽,是我」
「換號啦?」
「嗯,對,沒事,你們別瞎操心我,自己……保重身體」
「真決定離婚啦?」查房結束後,秦喧得空在病房裡坐了下來。
她們從常平隧道里救出的那個孕婦人已經清醒了過來,恢復得不錯,今天孩子也出了保溫箱,此刻正趴在她懷裡睡得正香。
蔣麗娟笑了一下,臉色還有些蒼白,但精神頭不錯,抱著孩子有些感慨也有些欣慰:「我想過了,現在離還在哺乳期里還好離一些,等孩子大了,他能那麼對我,以後指不定還會怎麼對寶寶,有個不靠譜的父親還不如單親來的強」
秦喧也感慨了起來:「你能這麼想就對了」
「陸大夫呢,好些了沒?」
看著她臉上的關心,秦喧突然說不出任何話來,一臉黯然地搖了搖頭:「還沒醒呢,你好好休息吧……」
話音未落,一個小護士闖了進來拉著她的胳膊就往外走:「哎呦可算找著您了!您趕緊去神外ICU那邊看看吧!出大事了!」
「誒誒誒,你別拉我啊,有話好好說……」秦喧攏了攏被弄亂的衣服,高跟鞋虎虎生風。
「出什麼大事了?」她一臉驚恐:「該不會是青時……」
「不不不」小護士趕忙搖頭,話都說不出囫圇了:「不是!是顧隊長打了咱們好幾個醫生,神外現在都亂成一鍋粥了,您趕緊過去看看吧!」
秦喧只覺得兩眼一抹黑,這比陸青時兩腿一蹬去了還可怕,走著走著就情不自禁衣襟帶風跑了起來。
我的乖乖。
一地狼藉。
秦喧對天發誓,她還從沒見過神外的ICU里能塞下這麼多人,老遠就聽見顧衍之在吼:「你們來啊,來一個我打一個,來兩個我揍一雙!今天只要我在這,誰都別想帶青時走!!!!」
陸旭成嘴都氣歪了,被一干醫護人員包裹在中間,生怕他有什麼閃失。
「報……報警!快報警!什麼東西?!你就一潑皮無賴,流氓!」
顧衍之趴在病床上,手握住欄杆,通紅著眼睛語無倫次:「報……報報報,你報……我告訴你,我出來了我還得來我……」
老爺子簡直要氣瘋了,從人堆里衝出來抄起拐杖就照著她的腦袋招呼,顧衍之也不躲,就趴在床上護著陸青時,數十斤的實木拐杖砸在腦袋,背上咚咚作響,露在外面的手腕被砸了一下腫起老早。
一干醫護人員也沖了上來,拉老爺子的拉老爺子,扯顧衍之的扯顧衍之,還有人受了老爺子的命令想渾水摸魚把陸青時送出去的。
顧衍之不躲不避,就趴在床上用寬厚的肩膀把她護了個嚴嚴實實,兩條長腿耷拉在地上隨著輪床的滾動蕩來蕩去的,不時踢翻兩個,踹倒一個,輪床懟開一群,一干人好似在病房裡打起了太極,輪床跟獨木舟似得被推來搡去。
秦喧頭暈目眩,一聲尖叫:「都他媽的給我住手!!!顧衍之你發什麼神經?!」
見她來了,顧衍之也急眼了,紅著眼眶吼:「今天誰來勸我都沒有用!我只要有一口氣在,我就不會讓人拔掉青時的呼吸機!!!」
「陸老,您消消氣,消消氣……」
陸旭成一把震開保姆,拿著拐杖哆嗦著身子指著她吼:「我是陸青時的爺爺,我說了算!你是什麼東西敢在我老爺子面前耀武揚威指手畫腳的……」
「青時沒你這麼盼著她趕緊去死的爺爺!這才幾天啊……你就想拔了她的呼吸機把她送上絕路,還要捐獻什麼他媽的遺體?放屁!植物人還有清醒過來的一天呢,你憑什麼替別人的人生擅自做決定!」
陸旭成喘著粗氣,臉紅脖子粗地:「就憑我是她爺爺!就憑她是醫生!躺在這兒幹嘛?!等死還是浪費醫療資源?!我告訴你你才是沒資格替她做決定的那個人,你不是陸家人和她沒一分錢的關係,你就是一地痞!流氓!無賴!」
顧衍之也氣急了,一股熱血直衝上腦門:「我怎麼不是了!我是她女朋友!!!」
這下老爺子無話可說了,直接兩眼一翻,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滿屋子的人頓時亂做一團:「陸老!陸老!」
顧衍之放下陸青時,第一個撲了上去把人扶起來:「老爺子,老爺子!快快,拿個擔架來!」
「得了,這下好了,老爺子也進醫院了」秦喧手裡拿了一瓶冰礦泉水遞給她:「我說你可真有本事啊,都能把人氣出心臟病來」
顧衍之接過來抵上額頭青腫的地方嘀咕著:「那我也不是故意的啊,這青時都還沒醒呢,他就要拔她的呼吸機,我當時就……」
秦喧打斷了她的話,擰開礦泉水瓶蓋喝了一口:「你知道植物人甦醒的概率是多少嗎?不超過百分之五……」
顧衍之蹭地一下彈了起來,水被扔在了座椅上:「你什麼意思啊?!你是覺得陸老爺子做的對嗎?!還是覺得青時再也醒不過來了!秦喧你還是不是她朋友了!」
她說著也不想再和人多說什麼,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徑直離去。
過了半分鐘,又磨磨蹭蹭走了回來,遞給她一支煙。
「那個……幫我個忙」
下午回到家給漢堡薯條餵完食,顧衍之又拿著鑰匙打開了隔壁的房門。
拉開窗簾,陽光和塵埃一齊涌了進來。
記憶紛至沓來。
「你走開啊,哈哈哈哈哈哈哈要死了」
「加油,加油,我才不會輸給你!」
「你……昨天抱我回去的?」
「對呀,你還拿車鑰匙開門來著」
「青時……我們以後還可以繼續當朋友的吧?」
「當然可以,在急救現場我們是最好的搭檔」
……
她的氣息充滿了整間屋子,客廳電視牆前面的地毯上她們一起打過遊戲,手柄還放在茶几上。
沙發上放著她常看的幾本書,她曾在那裡靠著她睡著過。
臥室里的被子還沒來得及疊起來,顧衍之一一整理好,掃地,拖地,洗衣服,去陽台澆花,收拾冰箱,過期的食物扔進垃圾桶里,滴酒不沾的人,冰箱裡放著她愛喝的啤酒。
顧衍之拿出來掀開易拉罐環,剛喝了一口淚水就止不住落了下來。
她扶著冰箱門緩了緩,吸了吸鼻子,去陽台晾衣服,把曬乾的衣服收進臥室里,打開衣櫃的時候,頂上掉落一個儲物盒,裡面的東西散落了一地。
有幾枚曲別針,兩三個紐扣,一些小零碎,還有一張泛黃的相片。
照片上的老人她今天剛見過,照片上的小女孩騎在老人的脖子上笑得很開心,五六歲大,眉清目秀的。
顧衍之伸手拂去上面的灰塵,小心翼翼揣進兜里收好。
「我知道您不想見我,但我今天來,是跟您賠禮道歉的……」顧衍之把保溫桶放在了床頭柜上,也沒坐下來,稍離遠了一步,微微鞠了一躬。
「其次是來跟您澄清的,我是喜歡青時,可是還沒機會跟她真真正正表白過……」顧衍之低著頭,微紅了眼眶。
一說到這裡,老爺子一口氣提不上來就開始喘:「滾……你給我滾……」
「您聽我說完吧,要是說完之後,您執意要撤掉青時所有的生命支持系統,我無話可說」顧衍之從兜里掏出了一張泛黃的照片,遞過去。
「這是……」陸旭成戴上了老花鏡。
「這是從青時家裡找到的,我認識她這麼久了,她一直很堅強很優秀,努力上班,照顧好每一位病人,急救現場也是,出生入死從來沒有半句怨言……」
「我們一起挽救過在車禍中喪生的孕婦,救過肝癌晚期的外賣小哥,救過大火中奄奄一息的腦癱兒童,一起經歷過險象環生的化工廠爆炸,那一次我們也都險些死在裡面了,是她出去後又回來救的我,那一次她沒有放棄我,如今我也不會放棄她……」
「就是這麼堅強的一個人,我第一次看她哭您知道是什麼時候嗎?」
照片上的陸青時正是最天真活潑的時候,那年她五歲生日,父母工作忙,她就跑來醫院央著他的胳膊求他:「爺爺,爺爺,爸爸媽媽都不陪我,您陪我去公園玩好不好?」
他不答應,她就在科室里嚎啕大哭起來,他的學生們哄堂大笑,陸旭成沒辦法,這才把人抱起來,丟下講到一半的講座陪她出去玩。
「真拿你這個小祖宗沒辦法」
陸旭成摘下老花鏡,揉了揉眉心,嗓音有一絲顫抖:「你現在跟我說這些也……」
顧衍之自說自話:「有一次她喝醉了,醉得摸不著東南西北,趴在床上一直哭一直哭,您知道她說什麼嗎?」
陸旭成沉默,微微偏過了頭,卻難以抵擋慢慢紅起來的眼眶。
「說什麼?」
「她說,她想要一個完整的家……有爺爺奶奶,爸爸媽媽,還有樂樂……」顧衍之說著,淚水似斷了線的珠子一般砸了下來。
「她從來沒有忘記過您,您為什麼不再給她一個機會呢,那畢竟是您的親孫女啊,也是您在這世上唯一一個親人了……」
「我從小無父無母,是養父把我拉扯長大的,後來養父也在一次火災里殉職了,所以我懂那種親人離世的悲傷和難過,它不是嘴上說幾句話或者過幾年就能慢慢好起來的,它無處不在,這一點我想您和青時都深有體會,已經失去過一次了,為什麼還不珍惜現在所擁有的呢?」
「求您了」顧衍之深深彎下了腰,哽咽著:「給她一個機會,也給您自己一個機會吧」
自從她早上大鬧過病房之後,ICU外就增加了安保,秦喧和一個護士有說有笑地走過來,中途她打了一個電話。
「我幫了你,這事你怎麼謝我啊?」向南柯斜斜依靠在窗邊,喝了一口茶。
「少廢話,幫不幫給個準話」
秦喧啪地一下掛掉了電話,剛好走到了分診台前,秦喧停下來和值班醫護人員說話,她身邊的護士推著醫藥車接著往裡走。
早上的那件事過後,警察全面接手了特護病房的安保工作,顧衍之把口罩往上拉了拉,慢慢走過去。
「哎呦,我這肚子突然有點不舒服,你幫我看著一點啊」其中一個民警突然跑進了洗手間。
機會來了。
顧衍之推著車進去:「給病人換藥」
讓她沒想到的是,對方竟然沒多加盤問,替她開門的時候還特意囑咐了一句:「向隊說了,請您快點,不然我們不好交代」
「謝謝」
顧衍之閃進屋內,拉下口罩,長長出了一口氣。
一屋子的醫療儀器發出或藍或綠的光,照得那張臉愈發蒼白。
自她受傷後,她這還是頭一次進來看她,早上那次不算。
顧衍之摘下帽子,在她床邊坐了下來,扶起她的手握進自己掌心裡,貼上了臉頰。
她有好多話想說,可是又覺得無從開口,胸口堵得慌,這些天她哭了無數次了,變得越來越不像自己了。
「對不起……」顧衍之把頭埋了下去:「你快點醒過來好不好……我寧願躺在這裡的是我也不想看見你這麼難受……」
「這幾天好像做夢一樣,我一合上眼就是你滿身鮮血躺在我面前,我從來沒有這麼害怕過……害怕過血……」
「青時,青時……」她吸了吸鼻子,深情款款地叫了她的名字:「只要你能醒過來,你不是不喜歡我纏著你嗎?我可以…可以離你遠遠的……也不會再去打擾你的生活……只要……只要你能醒過來……」
顧衍之伸手,用一隻胳膊微微環抱住了她,用牙咬著左手克制住自己不哭出聲來,猶如幼獸一般脆弱的悲鳴從喉嚨深處溢了出來。
最後離去的時候,她還是沒有克制住,輕輕吻了一下她的唇。
她清醒的時候她不敢,她慫,也就此時此刻才敢將那句話宣之於口。
「青時,我喜歡你」
一定要……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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