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裡的秋天短暫,幾場大風過後,氣溫驟降,胡楊也在慢慢變黃。
戰爭仍在繼續,這些日子顧衍之來的比往常勤了些,她常常在太陽落山後,獨自一人來無國界醫院的駐地找她。
有時陪她說說話,有時她在忙就靜靜地看她做手術救治病人,有時她也會負傷,陸青時便把她叫進帳篷,幫她清理傷口。
更多的時候,她會用駱駝駝著她去往沙丘深處,那裡是沙漠/之鷹的訓練基地。
她教她簡單的槍械使用,七米,十五米手/槍速射……
面對比自己人高馬大力量懸殊的敵人如何用技巧創造逃生的機會……
教她特種車輛駕駛……
教她常用的阿拉伯語,教她如何辨別恐怖分子……
教她如何在爆炸發生的一瞬間匍匐自保。
所有的訓練目的都只有一個,增強她的自保能力。
其實陸青時已經算是非常獨立、堅韌、冷靜擁有清晰頭腦過人智力的女士,但顧衍之知道,在亂世里僅僅擁有這些還不夠。
她並不能常常跟在她身邊保護她。
授之以魚不如授之以漁。
但是如果她以後知道,她會用這些去赴一場生死未定的約,她一定不會再教她這些。
手/槍的有效射程只有五十米,邁克和顧衍之一起窩在戰壕里,透過沙袋看見陸青時把目標瞄準了六十米外的一棵胡楊樹。
「這能打中嗎?」。
顧衍之嘴裡叼著一棵狗尾巴草,仰面躺在壕溝里:「你看著吧」。
她話音剛落,一聲槍響,胡楊木屑紛飛,邁克瞪大了眼睛:「ohmygod!」。
顧衍之得意地笑起來:「別小看她,我剛認識她的時候,她就已經是非常優秀的射箭運動員了,又是醫生,手腕的穩定性和持久性比一般人優秀太多」。
邁克興奮地跑出戰壕,站在黃沙里沖她揮手:「青時,太棒了!!!」。
陸青時回過身來,戴著護目鏡,看著他嘴唇翕動,應該是在夸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顧衍之牽著駱駝走過來:「我送你回去」。
她手腳並用爬上駝峰,顧衍之託住她的胳膊扶了她一把,一人一騎就這麼慢悠悠在沙漠裡晃蕩。
夜幕低垂下來,沙漠裡秋高氣爽,沒有硝煙的天氣里繁星璀璨,伸出手仿佛都能觸摸到星空。
在國內她從來沒有見過這麼清澈、透亮的夜空,陸青時抬頭望去,顧衍之放慢了速度。
她掏出手機將焦點對準星星和月亮,快速按下快門。
坐在駝峰上的醫生穿著風衣,頭髮差不多恢復到她剛認識她那個時候的長度,扎了馬尾,容顏清麗,即使未施脂粉也有一種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美。
她變成熟了,也變得更美了。
即使歲月和沙漠裡的風讓皮膚變得粗糙了一些,讓眼角的細紋變得深刻了一些。
這也都是她獨特的魅力。
在顧衍之心裡,她和這片星空同樣美好。
她在看星星,她在看她。
陸青時回過神來,撞上她來不及收回的眼神,柔和、眷戀、赤誠的愛意與隱隱流淌著的哀傷。
這些天不光是她在和她保持距離,除了偶爾寒暄或是訓練,顧衍之避免和她做不必要的接觸,尤其是身體接觸。
她怕她再因為內心那些憤懣的情緒而失控傷害她。
陸青時怕她再對她毫不留情讓自己滾得越遠越好,即使回不到從前,能這樣靜靜站在同一片星空下就好。
顧衍之把目光從她臉上挪開,揉了揉鼻子:「你想再在這兒待會兒嗎?」。
時間還早,她也想多看看她。
看她口型就知道她說什麼,陸青時點頭,從駝峰上下來,她照例扶了她一把,然後很快放開。
兩個人並肩坐在沙丘上,看著遠處的小鎮裡寥落的燈火,月亮爬上了胡楊林的樹梢。
「漢堡薯條還好吧?」陸青時低著頭,用手指在柔軟的沙子上畫圈圈,畫著畫著就勾勒出了兩小隻的輪廓。
顧衍之把自己的手機遞給她,打開來全是于歸發給她的照片和視頻:「于歸接過去養了,她也很喜歡它們」。
自從升任主治醫生後,她便換了一套大點的房子,一個人住再有兩小隻陪著也不算寂寞。
陸青時頭抵在自己膝蓋上,手點開屏幕,看著畫面上出現的兩小隻微微笑起來,卻逐漸濕潤了眼眶。
她看著她的側臉:「想家了?」。
「嗯」。
顧衍之再沒有說什麼讓她回去之類的話,設身處地想,如今的她有什麼資格跟她說這些呢?
明知道危險,她們都義無反顧地來了。
她是軍人,她有她的擔當和使命感。
只要祖國需要,人民需要,她隨時可以拋頭顱,灑熱血。
陸青時是醫生,她有她的理想和抱負。
醫生為了患者,她為了和平,某種意義上來說,她們背道而馳卻殊途同歸了。
顧衍之想抬手摸摸她柔軟的發,猶豫再三,戴著半指戰術手套的手還是垂落在身側。
陸青時什麼都沒察覺到,她盯著腳下的流沙看,風吹過沙子溫柔地流淌過去,覆蓋了她剛寫下的名字。
顧衍之站起來,沖她伸出手:「走吧,我們回去了」。
「好」。
陸青時拍拍衣服,也站了起來,把手遞給她。
後來的日子裡,即使炮火四起,她們也過得平淡而溫馨,顧衍之依舊忙碌,他們要配合政府軍展開全城布控,要去清剿恐怖分子的窩點,要打游擊,要搞突襲,要去全國各地執行任務。
兒女情長在這種背景下也只是偶爾遞給她的巧克力,街上巡邏時路過無國界醫院的駐地隔著柵欄交換的眼神。
她倚靠著城門等她從黃沙漫天裡歸來的背影。
她送她的舊發卡。
她手寫的信。
天邊的月亮和沙漠裡的星星。
她生日那天,沙漠裡下了一場小雨,吉普車開過,泥漿濺上她的褲腿。
她整裝待發,脖子上挎著槍,子彈帶束在身上,作戰靴里插著鋒利的匕首。
他們排著整齊的隊伍從醫院駐地門口過,她知道她又要去執行任務了。
多虧了他們半年來的努力,這片地區穩定了不少。
有淳樸的M國居民前來送行,駐地里的小孩子也跑了出來看,陸青時站在路邊護著他們。
她從她面前走過,醫生還是上前了一步:「顧衍之」。
她在寂靜中回過頭來,沖她粲然一笑。
她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她給何淼淼過完生日那天,從病房裡出來,在走廊上擦肩而過。
「要加油喔」。
她如是說。
顧衍之背對著她,伸出大拇指,然後又比了一個「叉」。
陸青時被逗笑,在心裡默默加上一句:「一定要平安歸來」。
戰爭畢竟不是和平年代,她到底沒有像那年一樣在凌晨趕回來給她過生日。
不過,陸青時也收到了不錯的生日禮物。
孩子們用四處借來的小麥粉和水揉成了麵團,架起熊熊篝火,放在蒸籠里蒸,沒有肉便撒上松子和洋蔥碎,這是M國人招待遠道而來的客人的食物。
他們親切地喊她:「Doctormom」。
用阿拉伯語唱起了生日歌,祝她生日快樂。
蒼涼遼闊的聲音傳出去了很遠。
陸青時把麵團分給了駐地里的每一個人。
看著他們的笑臉,她想,除了音樂和劍是無國界的,還有一種東西也應該是無國界的。
那就是愛。
人與人之間互相尊重,平等的愛,會比利劍更加穿透人心。
新年伊始,她終於回來了。
車隊駛進城門的時候,平民夾道歡迎,他們熱情地喊她的名字,叫他們「沙漠/之鷹」,叫他們「英雄」。
大把大把的糖果從車上撒了下來,小孩子一擁而上,一箱一箱的礦泉水食品物資從車上搬了下來送進無國界醫院駐地里,送進收容所里,送進難民營里。
她看見顧衍之身上的糖果被搜刮一空,衣衫襤褸赤著腳的小孩子們圍著她歡笑,有不少拿了食物的小孩子又跑回來遞給她橄欖,遞給她樹枝,遞給她五顏六色的小石子。
那是孩子們的寶藏。
有拿著針線年邁的M國婦女走過來,用口型示意她衣服破了,讓她補補。
在戰場上殺伐果斷的女軍官手足無措,不停用阿拉伯語重複著:「不用不用……」。
陸青時站在駐地門口,看著她輕輕笑起來。
她愛的人是個大英雄。
也有不少熱情的姑娘圍住了邁克,向他遞去火辣的情書。
羞澀的大男孩站在夕陽下紅了臉。
沙鷹和幾個高大的M國軍官混在一起說著黃/色笑話,已經商量好了晚上的行程和玩法。
顧衍之放下架在自己肩頭玩耍的小孩,向她走過去。
她們在夕陽下站定。
「我回來了」。
沙漠裡的風有些大,身邊很吵,她沒有聽清。
「什麼?」。
她上前一步,用阿拉伯語在她耳邊說:「(我喜歡你)」。
她該是聽不見的。
卻有溫柔的風從耳邊掠過。
那一瞬間平地起了波瀾,她心中如大海般浪潮起伏。
她被高高扔上了海平面。
世界從未這麼清晰過。
她聽見了孩子們的歡笑聲,聽見了車輪滾動的聲音,聽見了小販的吆喝聲,聽見了邁克叫她的聲音。
最重要的是,聽見了她的告白。
醫生穿著白大褂,微微笑起來,臉色有點紅,不敢看她,半晌,抬起頭來看著她,溫柔又堅定地說:「(我也喜歡你)」。
他們趁勝而歸,經過半個多月艱苦卓絕的戰鬥,搗毀了邁爾城附近最大的一個恐怖分子窩點,繳獲了大量物資,擊斃了匪首,生擒的恐怖分子已經悉數交給了政府軍,或者被處決或者上軍事法庭,不過那已不是她現在關心的事。
她現在關心的只有眼前的這鍋咖喱什麼時候能熟。
還有她。
空地上架起了篝火,支起了鐵鍋,邁克往火堆里扔著柴,倒進牛肉塊、土豆、胡蘿蔔、洋蔥,又扔了咖喱塊進去,鐵勺子攪動著,芳香四溢。
她已經有半個月沒有吃過熱食了,饞蟲大動。
陸青時在不遠的地方替幾個沙漠/之鷹的隊員包紮傷口,其中就有沙鷹。
她在突襲行動里被一個恐怖分子打中胳膊,當時做了應急處理,血止住了,子彈還沒取出來。
陸青時沒給她打麻藥,疼得嗷嗷直叫:「fuck!為什麼他們都有麻醉藥我沒有?!」。
醫生指了一下醫藥箱,面無表情:「用完了」。
沙鷹氣得去拔靴子裡的槍,被人手疾眼快以一個標準擒拿的姿勢按在了椅子上,同時鑷子伸進肉里,狠狠一夾,子彈殼掉落。
陸青時鬆手:「我覺得你該謝謝我」。
沙鷹臉色煞白,竟然飆了一句中文:「我謝你媽……」。
陸青時拿起了手術刀,她從善如流閉了嘴。
「三天之內傷口不要見水,也最好不要有性生活,避免劇烈運動使傷口裂開」。
陸青時拿著托盤邁出了帳篷,顧衍之在門外等她,沖她意味不明的笑。
剛剛的話她應該全聽了去。
醫生有些耳熱:「都弄完了,我回去了」。
她在吃醋。
顧衍之把人拉住:「邁克煮了咖喱,一起來吃吧」。
離邁爾城四十公里的郊外。
黑暗、潮濕的地下室。
老鼠在床板上爬來爬去。
躺在床板上的人奄奄一息,胸口纏著厚厚一層紗布,隱隱滲出血跡來。
高鼻樑絡腮鬍的男人手裡拎著軍醫,拿槍指著他,軍醫瑟瑟發抖,兩/股之間流出難聞的液體。
「抱歉,Sir,我真的盡力了……」。
他話音剛落,抵在太陽穴的槍口冒出硝煙,一股血霧從另一側噴灑了出來。
軍醫如一攤爛泥倒在了地上。
幾個穿著黑色背心的大塊頭上前來把人拖了出去。
男人跪在了床邊,把頭埋在了弟弟身上:「巴爾,我一定會為你報仇……」。
他咬牙切齒,眼裡滲出陰毒的光,用英語反覆咀嚼著同一個人的名字:「山鷹……」。
酒足飯飽,營地里有人拍著手唱起了歌,各種語言混雜在一起,臉上卻都是笑意。
陸青時也喝了幾口威士忌,臉色有點紅,顧衍之從篝火上拎下來燒好的水,倒進桶里,走到她身邊。
「跟我來」。
還是那個盥洗室。
不那麼美好的回憶浮上心頭。
陸青時有些猶豫,但還是架不住洗個熱水澡的誘惑。
她捏著衣服有些忐忑:「你……」。
對方把桶放下:「趁著他們都還沒回來,快洗吧,水不夠告訴我,樓下還在燒著」。
陸青時點了點頭:「好」。
盥洗室沒人,窗外望過去是一望無際的夜色,與月光下連綿起伏的沙丘。
遠處隱隱有士兵們的歌聲傳過來。
蚊蟲在燈下飛舞。
水用完了,她輕輕喊她名字,她總是會及時拎一桶新的在門後。
她還從沒在沙漠裡洗過這麼酣暢淋漓的澡,還是熱水!
陸青時只覺得一顆心都要飛起來。
她似乎在門外也能察覺到她的喜悅。
「不用給我省水,我想洗什麼時候都可以」。
得到的是她帶著笑意的回答:「好~」。
洗完澡她拿她的速乾衣給她換,寬大的體恤遮過屁股,她擦著濕漉漉的頭髮,還沒來得及阻止,她已經拿著她換下來的內/衣/褲去水龍頭下洗了。
「顧……」。
她看見她俯身,水流從她的指尖沖刷而過,揉搓著小小的布料,最後把肥皂沫沖乾淨,平整地晾在了椅子上。
陸青時臉色有點紅,她很久沒給她做過這些了,一來是條件不允許,二來是上次那件事之後二人的關係陷入一個微妙的境地。
雖然她扔戒指然後又那麼對她,不說死心吧,傷心總歸是正常反應,但也沒到不喜歡她的地步。
她很確信她愛眼前這個人,也因為愛,深思熟慮過前因後果之後,她知道答案還在於自己。
「對不起」。
沒有想到的是兩個人同時開口,互相一怔,又同時笑開。
顧衍之走過去抽走她手裡的毛巾替她揉搓著一頭長髮。
陸青時享受著難得的片刻安逸:「你還恨我嗎?」。
「我從來不恨你為了理想抱負而離我遠去,只是有些怨你沒有跟我商量,我們都不是小孩子了,談戀愛不是為了互相束縛的,在成為彼此的愛人之前,我們首先應該是個完整的個體」。
陸青時垂下眸子,難掩難過:「事情來的太突然了,我也沒想到我剛到仁濟醫科大時遞出去的申請會隔了那麼久才通過,那時候我剛剛病好,我理解你,所以……」。
她頓一會:「你不用跟我說對不起,這是我應該承受的」。
「而且我猜你也應該是為了保護我」。
顧衍之彎起唇角,不愧是陸青時,還是這麼冰雪聰明。
她被她吃得死死的。
「嗯,你剛走不久後我之前的指導員就找到了我」顧衍之順著她的話往下說。
醫生任她擦著頭髮,撅起唇角:「所以即使我不出國你也會來的」。
用的是肯定句,她了解她,就如同了解自己一般。
顧衍之刮她一下鼻子:「會,不過我也會保護好自己」。
她透過她的肩膀,看著窗外的夜色:「你說,戰爭什麼時候才能結束呢?」。
人們什麼時候才能迎來真正的和平呢?
顧衍之搖頭,替她把鬢邊的髮絲撥至耳後:「不知道,但我們回去的那一天,就是戰爭結束的時候」。
那天晚上,她做夢都是繁花似錦的祖國,她奔跑在草地上,漢堡和薯條在她身邊打滾,她跑累了,顧衍之一把抱住了她。
就像那年秋天一樣,她抱著她在銀杏樹下轉圈,紛紛揚揚的落葉落了滿肩。
躺在她懷裡聽著她的心跳入睡的時候,她恍惚以為,戰爭,真的會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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