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行之:「……」
想到剛才趴在自己背後的是孟重光,徐行之只覺得脊柱和後腦勺寒森森的。
最關鍵的是,孟重光的話,他根本不知道該怎麼接。
一來,這些人顯然都是認識徐行之的,而他不曉得真正的徐行之在這群人面前是什麼模樣,什麼形象。
二來,對當年孟重光和徐行之之間的恩怨,徐行之並不清楚。
按道理來說,孟重光弒師,並間接害徐行之被趕出仙門,徐行之本人應該是恨透了孟重光的吧。
拯救徐行之於冷場危難之中的,是一把丈八的纓槍。
在他猶豫該如何作答時,一道冷銳朔光陡然橫掃而過,槍尖筆直指向徐行之的胸口。
徐行之不自覺舉起雙手倒退一步,脫口而出:「……哦豁。」
話一出口,他就有點後悔。
當他還是徐屏時,總會冒出些不正不經的口癖。倘若徐行之本人不是他這樣的碎嘴子性格,自己有可能已經露餡了。
幾個閃念間,徐行之突然聽得錚的一聲脆響。
——那柄鬼槍竟在徐行之眼前被攔腰折斷。
槍尖向天,槍柄裂開,而斷裂處露出了白楞楞的硬茬。
孟重光的左手正掐在槍身折裂處,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緊那提槍來刺的年輕人,語氣聽不出什麼特別的情緒:「……周北南,退下。」
名喚周北南的年輕人手執斷槍,分毫不退。
威脅無用,孟重光再不留情,一把將斷槍槍尖折下,反手朝周北南投去。
周北南立即閃躲開來,卻也被實實在在地劃爛了頸側,鮮血豁然湧出。
……鬼修操縱的鬼奴,用平常仙器根本傷及不了他分毫,唯有鬼兵所持的寶器才能傷及鬼的軀殼。
槍尖沒入他身後的斗大的岩石,竟將那巨岩像豆腐似的爆了個粉碎。
孟重光聲音沉沉:「……別拿這東西對著師兄。」
周北南毫無懼色,掌心一轉,將斷裂的鬼槍槍柄翻轉過來,將徐行之的下巴挑起,問孟重光道:「這真的是徐行之?你信嗎?」
他又轉向眾人:「……你們都信嗎?」
徐行之見無人回應,場面略冷,便厚顏無恥地舉起手道:「我信。」
周北南冷笑一聲:「你?你怕不是九枝燈手下的醒屍吧?」
在現世之中,徐行之閱雜書無數,曾在一本志怪集冊里見過關於「醒屍」的記載。
「醒屍」是由死屍轉化而來的怪物,其外貌言行等均與常人無異,甚至能像活人一般思維、起居、進食,但是醒屍生前的情感盡皆失去,愛憎不分、黑白顛倒、光暗難辨、冷熱倒置,會依照主人的命令與控制行事。
周北南不多廢話,撤開槍柄,左手聚起一團鬼火,徑直朝徐行之臉上打來。
火光在距離徐行之眼前僅三寸的地方驟然停住。
鬼火寒氣凜然,倒不灼人,但那深入骨縫的寒意還是叫徐行之臉上直接結上了一層冰霜。
為了維持住原主徐行之那被自己敗壞得差不多的形象,徐行之硬是挺著沒閉眼,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睫毛上結起一層霜雪。
隨著鬼火的燃燒,周北南原先篤定的神情出現了動搖。
按理說,真正的醒屍會把這樣的冷焰誤判為滾燙的烈火,從而本能地畏懼躲避才是。
他不可置信地盯著徐行之:「怎麼可能?……你不是醒屍?」
徐行之無語。
他背著手,高深莫測但心虛無比地注視著周北南。
周北南一揮手,鬼火化為萬千藍色流螢,消散而去。
但他面上依舊是疑雲不散,對孟重光說:「……你把他的寶器拿出來,我同他打上一架,便知道他究竟是真還是假了。」
徐行之不得不提醒他:「我現在已是凡人之軀了。」
周北南自然不信:「你的意思是你被拔了根骨?」
徐行之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周北南冷笑一聲:「不可能,據我所知,被拔除根骨的修士沒一個能活的。」
徐行之說:「那是據你所知。」
周北南不再多同他廢話,作勢要抓他的手臂。
在周北南碰到自己前,徐行之的右手手腕被孟重光搶先奪來,一把攥住。
力道之大,徐行之險些被他扯個趔趄。
他將徐行之擋在自己身後,聲音里泛著可怖的冷氣:「他倘若是醒屍,敢冒用師兄的臉,我早在遇上他時便先扼死他了。」
徐行之:「……」
他摸了摸自己寒風颼颼的後頸,想,這孩子到底是誰教出來的,真沒有禮貌。
自己好心背他回家,他居然想掐死自己。
不過想想自己此行的目的,徐行之就閉嘴了。
……反正自己也不是什麼好鳥,烏鴉何必笑豬黑。
孟重光頓了頓,繼續道:「師兄他的確是失了法力,來的路上我試探過,他體內靈脈已停滯多時,沒有任何靈氣流轉了。」
說罷,他轉過臉來,聲音瞬間變得軟乎乎的:「……師兄,可是這樣?」
如果不用扮演被他坑過的大師兄,如果不知道眼前的人是殺人如麻的天妖,如果自己不是來殺掉他的,徐行之會覺得這孩子看起來還挺可愛的。
徐行之忍住了去摸摸他腦瓜的衝動,別過臉去。
孟重光也感覺到了他的牴觸,眸光黯淡了下去,失落得像是只沒從主人那裡討到摸摸的小狗崽。
周北南看起來信了一些,但疑竇猶存:「你敢確信他不是旁人假扮的?」
骨女都有點看不下去了:「周大哥……」
周北南思忖片刻,眉頭一挑,像是想到了一個絕好的驗證方法。
徐行之注意到他的神情變化,便打起精神,全神貫注,準備應對他下一道難題。
周北南說:「……你從小到大,給我起過十數個外號。只要你能說出三個來,我便信你是徐行之。」
徐行之:「……」
……起外號,還踏馬起了十數個。
徐行之覺得原主好像也不是什么正經師兄。
不過,經過徐行之的記憶碎片驗證,原主還真幹過這麼無聊的事兒。
正道里共有四座仙山福地,徐行之和孟重光都是風陵山弟子,周北南則是應天川島主之子,其他兩處仙山福地,分別是丹陽峰和清涼谷。
原主的記憶極其散碎,徐行之只能從一些凌亂的片段里看出,原主只要和周北南打上照面就會互相拌嘴,彼此毆打,關係十分惡劣,是以徐行之才會給他起了十幾個外號,以彰顯周北南在他心目中的特別地位。
徐行之停頓半晌,從記憶碎片裡順利翻出了一個外號來:「北北。」
周北南:「……」
徐行之:「南瓜。」
周北南:「……」
徐行之:「啊,還有周胖子。」
周北南忍無可忍:「……住嘴!」
雙刀少女噗地一聲樂了出來。
周北南臉上掛不住了,回頭斥道:「笑什麼?有什麼好笑的?」
少女一點也不怕:「舅舅,前兩個我都能懂,可『周胖子……』」
徐行之從孟重光身側探了個腦袋出來,善意地解說道:「因為他十一歲的時候有一百五十多斤。」
周北南面紅耳赤,把手中只剩一半的槍柄摔在了地上:「……徐行之,你是不是想挨揍。」
徐行之非常不要臉地往孟重光背後一躲,裝死。
說話間,一道黑影自遠處奔來。
……是剛才立在斷崖之上的鬼面青年。
徐行之尚未做出反應,青年便徑直撞入了自己懷中,聲音里竟是含了哭腔:「徐師兄!」
青年個子的確很矮,才到徐行之的下巴位置,沒被恐怖鐵面遮住的下半張臉清秀白淨,乍一看還以為是個小孩兒。
徐行之被他抱得一怔,本著叫不出名字也要裝熟的原則,抬手摸了摸他的頭髮:「……嗯,是我。」
青年仰起頭,面具後的一雙瞳仁呈淡青色,圓溜溜的,像極了一隻幼狐:「徐師兄,十三年不見,你去了哪裡了?」
徐行之苦笑。
……稍等,讓我編一下。
可他還沒編好,青年就被周北南扯出了他的懷抱。
不知道是不是徐行之的錯覺,周北南的臉色好像比剛才更難看了。他指向地上剛才被孟重光折斷的鬼搶,對青年漠然道:「……修好。」
鬼面青年掙扎道:「師兄還在這裡,我要先問一問師兄……」
周北南用眼尾掃了一下孟重光後,硬扯著鐵面青年離開:「現在還輪不到你同他說話。」
鐵面青年似是明白了什麼,乖乖閉了嘴。
孟重光也不同眾人招呼,掐住徐行之的右手手腕,徑直向高塔內走去。
徐行之作勢想掙開他,無奈氣力不逮,只能被他拖狗一樣拖了進去。
匆促間,徐行之回首望去,發現剛才替孟重光療治燒傷的骨女正凝望著自己。
在徐行之回望她時,她卻倉皇地低下頭,轉身而去。
她烏髮上束著的縹碧髮帶直及腰際,隨著她離開的步伐,翻飛如浪。
待二人進了高塔,雙刀少女才來到鬼面青年身邊,好奇問道:「陸大哥,那便是你們常說的徐師兄?」
鬼面青年擺弄著斷掉的鬼槍,喜不自勝:「是啊。」
雙刀少女抓一抓剪得亂七八糟的短髮:「我怎麼覺得他輕浮得很?」
鬼面青年道:「徐師兄雖說有些孟浪,卻是天下至好之人。」
聞言,周北南翻了個白眼:「呵。」
鬼面青年轉向周北南,抱怨道:「笑什麼?你還笑!你知道修復鬼兵要耗我多少精元嗎?你愛惜著點用行嗎?」
周北南:「……行行行。」
隨後,周北南轉向雙刀少女,問道:「阿望,曲馳和陶閒呢?」
周望答:「聽說南面山間又發現了一些靈石,乾爹乾娘他們去尋靈石去了,大概午夜前後就能回來。」
周北南細思片刻,拉過周望,認真道:「幫舅舅一個忙可好?」
周望附耳過去,周北南如是這般對她交代了一番。
一旁的鬼面青年霍然抬頭:「周北南,你還懷疑徐師兄?」
周北南:「……我同阿望說話,你偷聽作甚?」
鬼面青年憤憤道:「你是我的鬼奴,你的眼睛便是我的眼睛,你的耳朵便是我的耳朵,你以為是我自己想聽嗎?」
周北南無奈,索性開誠布公道:「十三年不見了,他徐行之突然冒出來,我不信他沒有目的。你別忘了,九枝燈可是一直想致我們於死地!」
說著,他看向高塔的青銅鐵門,冷聲道:「……尤其是孟重光,在蠻荒里活了整整一十三年都沒死,恐怕早就活成那人的心頭大患了!」
高塔內。
與塔外的蕭瑟荒涼截然不同,塔內修葺得清雅靜美,甚至有一條活水自塔中潺潺蜿蜒而過,有流石,有畫壁,靜影沉於壁間,水霧靄靄。
徐行之恍若走進了一處世外桃源,而自己便是那個莽撞的漁夫。
孟重光輕輕揮手,一扇正對大門的竹扉應聲而開。
他把徐行之引入其中,其間桌椅床榻一應俱全,甚至有珠璣綺羅裝點盤飾。
孟重光輕聲道:「師兄,這裡是你的房間,我早就為你備好了。一應物件,我都依著原樣擺放,不過有些物件在這蠻荒里的確尋不來,你莫要生氣,我以後會一樣樣為師兄弄來。」
徐行之假裝冷漠:「嗯。」
孟重光拉著徐行之在床邊坐下,眼裡閃著異樣的亮光:「師兄剛才摸了陸御九,現在也摸一摸我的頭髮,好不好?」
很好,鬼面青年名喚陸御九,下次見面的時候不用犯愁叫不出他的名字了。
徐行之這般想著,並不直視孟重光,也不回答他的問題,只四下張望著。
這一望,徐行之便發現床頭處端端正正地擺放著一把精美的竹骨摺扇,看起來頗有玄機。
徐行之用左手取來,並緩緩將扇面展開。
扇面上書八個狂草大字:「當今天下,捨我其誰?」
落款,「天榜第一,風陵徐行之」。
徐行之:「……」
剛才被無視的孟重光再次乖巧地湊了過來:「師兄,你的寶器我一直保留著,你可喜歡?」
徐行之:「……」
他覺得原主的品味簡直是一個謎。
徐行之想將扇子放回原處,手剛剛挨到床鋪,竟有一道藤蔓自床腳處雷電般竄出,緊緊纏住了徐行之的左手手腕。
徐行之驚愕:「這是什麼?」
孟重光歡喜道:「師兄,你終於肯同我說話了。」
徐行之:「……好,我同你說話,你把這東西放開。」
粗若兒臂的藤蔓卻絲毫沒有放開他的意思。
孟重光充滿希望地問:「師兄背我回來時,不是說過,之所以前來蠻荒,就是來尋我的嗎?我就在這裡,師兄哪裡都不要去了,可好?」
徐行之:「……」
見徐行之仍不言聲,孟重光難掩失望,起身道:「師兄如果當真不願同我講話,我便再等一等罷。」
徐行之眼看他當真要走,不禁急聲道:「放開我!」
孟重光行至門邊,被徐行之的斷喝嚇了一跳,回過頭時,眼眶裡竟有淚水隱隱打轉:「師兄暫且忍耐一下,我眼下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師兄。洪荒實在太過危險,師兄只要留在重光身邊,便能安然無恙。求師兄,就答允了重光,留下吧。」
徐行之:「……」
若不是自己現在被捆得動彈不得,單看孟重光這副委屈巴巴的小表情,十人中有十人會覺得被藤蔓緊緊纏住的那人其實是孟重光。
徐行之還抱著一絲殘存的希望:「把我放開,我哪裡都不去。」
孟重光想了一想,問道:「師兄是不喜歡藤蔓嗎?」
徐行之點頭:……「嗯。」
……藤蔓容易生蟲,而徐行之本人怕蟲子怕得要死。
孟重光心不甘情不願道:「……那好吧。」
很快,孟重光再度掩門離去。
徐行之生無可戀地倚靠在床頭,左手上原本纏著的藤蔓化成了一條堅固無比的金鐐銬,端的是一片華貴燦爛。
他用木手摸一摸放在腰間的匕首,十分悲戚。
……大概這就是所謂的出師未捷身先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