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八)

2024-09-05 10:17:31 作者: 騎鯨南去
  祛毒持續了約一個時辰。閱讀sto55.COM

  一個時辰後,徐行之渾身無力地被等候在湯池外的孟重光披上衣裳,扶上床歇息。青年的臉色有所好轉,但手腳還是冰似的冷。孟重光將徐行之發上殘水瀝盡,又記起只要腳暖了身體就能暖和,索性解了懷,將他雙足捧到懷裡。

  徐行之還是第一次受到這等隆重待遇,想笑,但又有點兒感動和不好意思,把腳往回抽:「哎,別別別,怪肉麻的。」

  「……別動。」

  孟重光難得用命令語氣跟徐行之說話,察覺不對後立即軟了腔調,握住徐行之腳踝,輕聲道:「師兄靠著我就好。我暖和。」

  同樣久候在殿中的廣府君將兩瓶丹藥置放在桌上,迎向從湯池裡走出的岳無塵,低聲詢問:「狀況如何?」

  岳無塵一身素衫素袍盡濕了,貼在肉上,水珠直從秀潔的頸部滾落,他也沒心思去擦拭:「……不大好。」

  此毒著實頑固,岳無塵已調動全部修為,也只消去了十之六七的寒毒,徐行之懼寒的病根算是又落下了。

  儘管他中毒程度沒有上一世那般嚴重,但這件意外之事讓岳無塵心裡難過得很,原本溫馴下垂的眼角垂得更厲害了。

  見岳無塵如此反應,廣府君臉色一變:「很嚴重?」

  自從得知徐行之身懷的世界書並無實質作用,岳溪雲對徐行之的敵意便與日俱減,如今聽說他可能有危險,一顆心立即緊揪揪地提了起來:「師兄,我帶來了些我私藏的丹藥,不知能不能派上用場。」

  岳無塵無精打采的:「放在那裡吧。我多陪陪行之,三個時辰後再行祛毒之事……」

  孟重光在一旁靜靜聽著,覺得有些不對。

  借暖足的機會,孟重光已悄悄測過,徐行之現在體內殘毒所剩並不很多,銀環蛇印本就是極為頑固之毒,哪怕是孟重光親自動手祛除,最多也只能做到清靜君這一步。

  ……可清靜君為何要如此自責呢?

  岳無塵這話說得兇險,廣府君愈加覺得不好,到床前查探了徐行之的臉色,又試過他的掌溫額溫,問徐行之道:「感覺如何?」

  岳溪雲向來冷麵冷情,關心起人來反倒讓徐行之有些悚然。

  他十分官方地答道:「謝師叔,我一切都好。」

  岳溪雲也很是不自在,索性轉而指責道:「平日裡你不管再如何混鬧,執行任務時總足夠縝密,怎麼這回出了這麼嚴重的岔子?今後我如何放心讓你帶著師弟師妹出去剿鬼除魔?」

  板起臉來的岳溪雲叫徐行之頓時舒了一口氣,答話都多了幾分元氣:「師叔,我記住了,今後絕不再犯。」

  岳溪云:「……」

  他是個乾巴巴的無趣之人,擠不出多餘的關切之語,只好背過身去,負手輕聲道:「……好好將養著。莫要再叫你師父擔心了。」

  說罷,他拂袖出門,打算再取些丹藥來,誰想一推殿門,險些撞上一個人。

  從外窺視的人倒退一步,驚魂未定地與他對視片刻,方才伏身拜倒:「師叔……」

  廣府君皺眉:「你?」

  「我……」徐平生漲紅了一張臉,「我想看看徐師兄如何了。」

  廣府君朝屋內瞄了一眼,一板一眼地答道:「師兄已為他驅過毒了。可聽師兄的意思,行之傷得著實不輕,你進去也幫不到什麼。隨我去藥廬取趟藥送來吧。」


  徐平生一張臉瞬時蒼白,滿腦子均是「傷得著實不輕」、「進去也幫不到什麼」。

  廣府君見他失魂落魄地伏在地上,也不曉得起來,詫異之餘,餘光一轉,恰見九枝燈急急捧了各色藥瓶自外走來,竟是剛從藥廬方向來的樣子,身後還跟著一個半路遇見的元如晝。

  九枝燈滿懷瓶罐,看見廣府君也不好屈身下拜,索性雙膝落地,把自己直通通地砸在了地上:「……弟子見過師叔。」

  以九枝燈孤僻安靜的性情,廣府君以為他不會輕易求人,但他打眼一掃,他懷裡均是治療寒毒的好藥。

  守藥廬的天非君口花人賤,慣愛刁難取笑人,能從他手中取得這麼多藥,九枝燈必是被他調戲得不輕。

  想到此處,廣府君竟是有些欣慰。

  ……師兄收的這幾名弟子,平時一個個蔫眉耷眼的,但在這種時候能曉得團結一體、尊長護長,看來本性都還不錯。

  他道:「把藥給我吧。如晝、九枝燈、徐平生,你們暫且各自回殿歇著,莫要將此事張揚開來。」

  徐平生正欲開口,誰料九枝燈心裡愧憂交加,在他之前開口道:「師叔,弟子想留在殿外為師兄守殿。」

  廣府君想了一想:「也好。」

  徐平生蒼白了一張臉,順著敞開的門縫想看一看徐行之狀況如何,卻只遠遠瞧到一隻垂在床側、沒什麼血色的手。

  一時間,他心間如升烈火,甚至壓根沒注意到元如晝來到自己身旁、向廣府君問詢徐行之情況如何。

  ……行之……

  病中之人若是無人照顧,反倒能剛強不少,如今徐行之揣著孟重光這隻小火爐,又有師父照拂,心中放鬆,乾脆直接睡了過去。

  岳無塵半夜又抱他去了一趟湯池,運功祛毒。而在煮得滾燙滾燙的池水中浸過一輪,徐行之也沒能醒來。

  祛毒完畢,岳無塵把徐行之重又抱出來,安置在岸邊,捧起他濕漉漉的頭髮,用掌心靈力催干。

  柔軟又靈活的手指擦過青年的長髮發尾時,岳無塵心軟得一塌糊塗。

  他在徐行之耳畔小聲道:「……行之,抱歉。師父保證這是最後一次讓你受傷了。」

  徐行之低低「唔」了一聲。

  岳無塵把這聲無意識的低吟算作了徐行之的應答,捧著他半乾的頭髮親了一下,心中除卻憐愛,便是滿滿的感觸。

  他捉起徐行之垂下的右手攥了攥,頭也不回地喚道:「重光,過來,送行之上床吧。」

  帘子一挑,孟重光走進了水霧瀰漫的湯池。

  剛才清靜君照顧師兄、親吻師兄頭髮的一幕,他盡數看進了眼裡。

  孟重光心中有些吃味,但奇異地卻沒有太多排斥和憤怒。

  ……師父對師兄,存有一種他不大懂得、卻很是熟悉的感情。

  孟重光回憶了很久才想起,他還是個孩子時,曾從一個粗莽無知的山間獵戶眼裡看到過這種情緒。

  親眼看著徐行之被扶上床榻、掖好被子,岳無塵對孟重光道:「重光,行之受傷後需得有人照顧。以後你不要住在弟子殿了,搬來與行之同住吧。」

  孟重光驚喜起來:「……真的?」


  他本就暗暗羨慕能與徐行之比鄰而居的徐平生跟九枝燈,無奈徐行之四周再無空殿可住,孟重光也只得勤快走動,往往從早課開始的卯時三刻便已蹲在徐行之殿外,只盼望著能跟師兄請一聲安。

  看孟重光喜上眉梢,岳無塵唇角也含起了淡淡的笑意:「我允準的,自然是真的。」

  孟重光已坐不住了:「我現在就搬了來!」

  「還是去知會一聲你小師叔為好。」岳無塵柔聲道,「把東西一次帶齊,慢慢收拾,莫要著急。我在這裡陪著行之。」

  孟重光歡天喜地地去了。

  在孟重光離去後,岳無塵也跟著起身,掩門而走。

  有人想看一看行之,總要給他留些時間的。

  岳無塵走出殿門,恰見九枝燈拄劍靠柱,因為疲累已昏昏睡去,眉心緊糾,似有憂色。

  他願意在此守戍,岳無塵也不打算阻攔他,只輕動手指,將他沿肩膀滑下的外袍往上移了移

  出了大門,受了夜風,岳無塵方覺濕透了的身體有些發冷。

  但他向來是不怎麼顧忌形象的,白日裡喝醉鬧山的事情也發生過十幾次,現在正是夜間,回去青竹殿再更衣,也無甚所謂。

  誰想他一轉出殿外,便見一團不大正常的漆黑縮在月色的陰面。

  看見了他,那團漆黑動了動,很快伸展出一個人形來。

  卅羅看著岳無塵還在滴水的發梢與衣擺,微微皺眉:「……你這怎麼弄的?」

  卅羅野性難馴,教化多年,在人前倒是人模狗樣,一與岳無塵相處便是沒大沒小,連聲尊稱都不肯叫。

  岳無塵已習慣了他的做派,因此不以為忤,反問:「十三在這裡待多久了?」

  卅羅扶著牆活動著僵硬的腳腕:「你來了,我就來了。……這麼久,你怎麼不回青竹殿?他傷勢很重?」

  岳無塵又被觸動了心事:「不是很好。」

  卅羅看他怏怏垂下的眉眼,不知怎的就不痛快了起來,暗想你在我面前這樣唉聲嘆氣,不是做給我看嗎。

  於是,他勉為其難地給出了他醞釀了數個時辰的解釋:「我今日阻攔徐師兄,是不想他打擾你。我並不知他身上有傷。」

  岳無塵掀起眼皮看他一眼,知道他是想岔了。

  行之受傷之事,還多虧了卅羅在其中橫插一槓。不然,若是行之故作無事,硬挺硬熬了過去,又留下了一樁隱患。

  岳無塵言簡意賅:「我知道。」

  卅羅再次想岔了,把他的肯定當做含糊其辭,兩條濃眉擰得死緊:「我當真不是故意傷他的。」

  岳無塵笑笑,重複道:「……我知道。」

  岳無塵這副軟硬不吃的樣子令卅羅心煩意亂。

  或許說,這些年來,岳無塵總有本事讓卅羅心煩意亂,譬如說他現在這副尊容,玉冠除去、髮絲凌亂、周身濕透,前胸、頸部均有水痕交錯,腰腹部被浸透的衣裳收束得極緊,再看他面部唇色隱見蒼白,模樣狼狽,看上去好欺負極了。

  卅羅喉間輕響了一聲。

  岳無塵往前走出幾步:「這邊事情暫了,跟我回青竹殿去吧。」

  看到他的後背,卅羅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動手。

  抹脖子、勒頸、刺後心,所有的刺殺過程在他腦中走過了一圈,但他還是不自覺抬足,順從地跟上了那道濕淋淋的背影。

  ——岳無塵此番為徐行之療傷,定然消耗了不少靈力,此時他動手,名不正言不順,算不得正經八百的報仇。

  為自己不動手找到了合理的解釋,卅羅的步子都跟著輕快了幾分。

  他沒有發現,岳無塵右掌心裡藏著一線靈力。

  與卅羅單獨在一起時,這線靈力岳無塵就未曾撤去過。

  這幾年他時時想,自己留下卅羅,專心教養,究竟能否馴化他,從而讓他在那一日到來時幫到自己?

  卅羅或許是變好了一些,亦或許是偽裝之術更精進了一些,岳無塵還不能確定。

  岳無塵從不涉賭,因此他衷心期望,這一場籌謀多年的賭局,他沒有下錯注。

  而此時,在徐行之寢殿中,徐行之在昏沉中感覺有人撩起他的被子,輕撫他的後背的傷處。

  那傷處碰起來痛得很,清醒時的他還能忍耐,但此時他神思混沌,一個不察便悶哼出聲。

  撫摸他腰身的人動作一滯,關心之語衝口而出:「疼嗎?」

  聽到熟悉聲音,徐行之激靈一下睜開了眼睛,轉身過去,正瞧見徐平生跪在床側,滿目擔憂還未來得及收去。

  徐行之低低地開口:「兄長?」

  徐平生微頓,隨後用比徐行之還低的聲音應答:「嗯。」

  隨即他為了不叫徐行之看到自己發紅的眼眶,低頭執住了徐行之的手,捏了一捏,發覺昔日的小火爐燒乾了炭,如今掌溫比他還低上不少,眼睛酸得更厲害了:「怎麼冷成這樣?身上還難受?」

  徐行之心中一暖,翻過身來,喃喃地道:「是。」

  徐平生在床邊坐定,呵斥道:「莽莽撞撞的,我就知道早晚有一天會變成這樣!」

  徐行之對血脈親情甚是渴望,就勢靠進徐平生懷裡,不大熟練地撒嬌:「是,行之知道錯了。……哥哥,我冷得很。」

  「你……」徐平生仿佛看到了小時候破廟中被蟲子嚇得嗚咽不止的小孩兒,心中一陣陣酸軟,捧住他寒津津的手掌呵了一口氣,「多大年紀了,難受了還只曉得叫哥哥,有沒有出息?」

  徐行之變本加厲:「哥哥。」

  「……不許撒嬌!」

  再度呵斥過後,徐平生用手掌墊在徐行之的腦袋後,好叫他躺得舒服些,口中仍喋喋不休著,似乎一碰到此人,他就有無數的怨言要訴。

  徐行之昏昏沉沉卻甘之如飴地聽著,時不時點頭附和,結果不小心附和錯了,又被徐平生恨恨地戳了腦門兒。

  徐行之笑了,覺得自己如墜美夢之中,惟願永不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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