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嶺忙轉身逃開。
郎俊俠匆忙裹上外袍,光著腳出來,段嶺的房門「啪」的一聲關上。
郎俊俠推門進來,段嶺已躺上了床,假裝熟睡,郎俊俠哭笑不得,到水盆前擰乾濕布巾,外袍扔在地上,赤著全身,擦拭自己的身體。段嶺睜開眼,偷看郎俊俠的一舉一動,郎俊俠側過身,仿佛在安撫某種躁動的情緒,將高翹而囂張的那物用濕冷的布包著擦拭,令它服帖下去。
窗格外現出人影。
「我睡了,不過去了。」郎俊俠低聲說。
腳步聲遠去,段嶺翻了個身,面朝牆壁。片刻後郎俊俠穿上襯褲,鑽進被窩裡,胸膛貼著段嶺的後背,段嶺翻了個身,郎俊俠便抬起手,讓他枕在自己的胳膊上,段嶺恢復了他的安心,伏在郎俊俠胸膛前睡去。
郎俊俠的肌肉與身體的溫度,身上好聞的氣息,令他在夢裡回到了南方的冬天,被一團火熱烈日擁在懷裡。
這一夜的西川卻下起了小雨,淅淅瀝瀝,鋪天蓋地。
燭火映著窗格的影子,照過長廊,兩個身影在廊下徐徐而行,身後跟著兩名護衛。
「兩萬兵馬合圍,竟會被他逃了。」
「莫要擔心,我已布下天羅地網,封住涼州路、東北路,除非他長出翅膀,否則絕飛不過鮮卑山去。」
「我便說交予他們不妥當,那廝輾戰塞外多年,熟稔地形,一旦進了山林,便再尋不得他蹤影!」
「如今上頭那位早已昏聵,不問政事,四皇子又是個病鬼,你我既已動手,便再無退路。哪怕他眼下歸來,亦可治他一個玩忽職守之罪,趙將軍,莫不是怕了?」
「你!」
被稱作「將軍」那人一身戎裝,正是南陳中流砥柱,天下兵馬大元帥趙奎。
與他並肩而行的男人則一身絳紫色官袍,乃是一品大員,身份尊貴無比。
二人的身影倒映在長廊外照壁上,彼此都陷入了沉默之中,在他們的身後,又跟著兩名護衛,各自抱著手臂,沉默不語。
左側刺客脖頸處有一白虎銘文刺青,戴著斗笠,擋住了半張臉,露出嘴角的弧度,似笑非笑。
右側護衛身材高大,足有九尺,渾身上下除了雙眼,未有露出之處,雙手亦戴著手套,穿一襲斗篷,蒙著臉,銳利陰鷙眼神間或一瞥,心不在焉。
趙奎冷冷道:「必須馬上派人截住他,如今咱們在明處,他在暗處,夜長夢多,遲恐生變。」
尊貴男人答道:「玉璧關外,已非你我能調兵之處,唯今之計,只有等他自己現身。」
趙奎嘆了口氣:「他若投靠遼人,借到兵馬歸來,只怕便不是如今這般簡單了。」
「遼帝不會借兵予他。」那尊貴男人說:「南院那邊早已安排妥當,他一定會死在前往上京的路上。」
「你將他想得太簡單了。」趙奎轉過身,面朝院內晦濕東雨,兩鬢間已有風霜,注視對方,一字一句道:
「李漸鴻麾下曾有一雜種,乃是鮮卑與漢人混血之後。雖不知其姓名,來歷,但據我推測,便是你久尋不得的那人。那鮮卑雜種來無影,去無蹤,甚至無人知道他叫什麼,乃是李漸鴻扣在手中的最後一枚暗棋。」
「若當真如此。」那尊貴男人答道:「想必武獨與倉流君多半想去會一會他,畢竟如今世上,能作對手的人並不多。聽說過此人沒有?」
在他背後的蒙面護衛答道:「不知其名,只知其人,有人喚他作無名客,此人劣跡累累,極難駕馭,多半不會聽憑李漸鴻差遣。」
趙奎問:「有何劣跡?」
「叛出師門,殺師弒父,出賣同門,天理不容,行事心狠手辣,下手從不留活口。」蒙面護衛道:「颯血青峰,一劍封喉。說的就是他。」
「對刺客來說本屬尋常。」尊貴男人說。
「一劍封喉。」那蒙面護衛沉聲道:「也就意味著不會聽任何人解釋,刺客的職責是殺人,卻不殺沒必要的人。」
「哪怕殺錯了人,這廝亦不會眨一眨眼。」蒙面護衛最後說。
「若我所記不差。」那尊貴男人說:「李漸鴻手中,想必仍是有鎮河山的,擁有鎮山河,便意味著此人亦要聽其命令。」
蒙面護衛說:「李漸鴻擁有鎮河山,也要他拿得動此劍,號令得了眾人。」
「罷了。」趙奎終於打斷了這對話。
後院內再次沉默,許久後:
「武獨。」趙奎開口道。
背後那戴著斗笠的侍衛應了聲。
「今夜上路。」趙奎說:「日夜兼程,直到找出李漸鴻為止,找到後不要動手,我會再派人隨你去,事成之後,務必將他的劍與人頭帶回來給我。」
侍衛嘴角微微翹起,一拱手,轉身離開。
馬車離開將軍府後門外小巷,濕潤的石板路仍倒映著遠方的燈光。
「你見過青鋒劍不曾?」尊貴男人的聲音問道。
「見過青鋒劍的人都已死了。」蒙面護衛若有所思,一甩馬鞭,駕車護送那尊貴男人上路。
「以你所見。」尊貴男人倚在車內錦榻上,隨口道:「武獨較之那無名客如何?」
蒙面護衛答道:「武獨有牽掛,無名客沒有牽掛。武獨的牽掛在於他好勝心重,輸不起起放不下,而無名客沒有牽掛。」
」沒有牽掛?」尊貴男人說。
「沒有牽掛之人,沒有牽掛之事,才是稱職的刺客。」蒙面護衛淡淡道:「欲取人性命,須先放下自己性命。一旦有了兒女情長,這刺客便會不自覺地愛身惜命,命不敢用盡,是以落敗。無名客據說沒有親人,殺人不為功名,亦不為封賞,興許殺人對他來說,只是愛好,是以較之武獨,略勝一籌。」
尊貴男人又問:「你與武獨相較呢?」
蒙面護衛悠然道:「倒是希望與他交一次手。」
「可惜沒有這個機會了。」尊貴男人優雅地說。
蒙面護衛沒有回答。
「那麼,你與李漸鴻相較如何?」那男人又信口問道。
「馭!」
蒙面護衛勒停馬匹,揭開車簾,讓那男人下來,府門外掛著「牧」姓的燈籠。
南陳當朝丞相:牧曠達。
「屬下、武獨、無名客與鄭彥四人聯手。」蒙面護衛答道:「或有望與三王爺一戰。」
翌日陽光萬丈,上京一場雪後雕欄玉砌,瓊花院內猶如仙境,婢女送上早飯,說:「夫人請郎大人飯後去說說話兒。」
「不必。」郎俊俠答道,「今日還有些事,盤桓日久,終究多有不便,替我回青夫人一句,足感盛情。」
婢女走了,段嶺又問:「我們去逛街嗎?」
郎俊俠點了點頭,說:「出門不可多話。」
段嶺嗯了聲,尋思著昨夜自己似乎擾了郎俊俠,卻又不知他在隔壁房中做什麼,不敢胡亂開口,幸虧郎俊俠仿佛已忘了那事,早飯後便與段嶺依舊從後巷出去。
外頭停著一輛馬車,車簾捲起,現出裡頭坐著的丁芝,丁芝說:「才住一夜,又上哪兒去?不是說住下就不走了麼?上來罷。」
郎俊俠牽著段嶺的手,似在猶豫,段嶺卻拉了拉郎俊俠的手,想走。
郎俊俠便朝車內答道:「不敢叨擾,眼下還有些事要辦。」
丁芝只得作罷,郎俊俠便帶著段嶺往鬧市中去,一路上段嶺簡直看花了眼。其時上京乃是整個北方的貨物集散地,關外三城四十一胡族,俱在此地易貨,又逢大遼皇太后誕辰將近,南陳使節進賀,滿市糖偶面人、古玩珍寶、山珍藥材、釵飾脂粉……琳琅滿目。
段嶺看見什麼都想吃,最想嘗的,竟是當年在上梓眼饞的驢打滾。郎俊俠先去給段嶺做了兩身衣服,又到筆墨店內,購齊了文房四寶。
「你會寫字嗎?」段嶺好奇問道。
掌柜一件件地取出來,端州的硯、徽州的墨、湖州的筆、宣州的紙。
「這是給你用的。」郎俊俠說,「須得發蒙讀書做文章,否則就太晚了。」
「公子好眼力。」掌柜笑道,「這可是前年北上的商人帶來的好東西,紙還未到齊,須得換一家給您二位調十二沓來。」
「遼人沒這麼多講究。」郎俊俠隨口說,「不過是討個好彩頭,明日太陽下山前送到名堂。」
「太貴啦。」段嶺直心痛郎俊俠的錢,郎俊俠付出去的錢,簡直是一筆巨款。
郎俊俠卻答道:「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讀書做文章的本事,乃是無價之寶。」
「我要去讀書了嗎?」段嶺問。
他在汝南時見孩童上學堂,心底不無艷羨,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竟也得以進學堂讀書,心底生出不少欣喜,一時間又生出感激之意,停下腳步,怔怔看著郎俊俠。
郎俊俠問:「怎麼了?」
段嶺心中百味雜陳,說:「我要怎麼報答你?」
郎俊俠看著段嶺,似是覺得他可憐,又帶著點溫柔之意,最後勉強笑了笑,認真答道:「讀書上學,乃是天經地義,不必報答我。來日你有的是人要報答。」
買過文房四寶,吃了不少東西,郎俊俠又給段嶺買了個手爐、一個繡花的布囊,將段嶺的半截玉璜裝在布囊里,貼著內衣攜帶。
「這東西無論何時,都不可丟了。」郎俊俠叮囑道,「切記。」
郎俊俠帶著段嶺,出鬧市,拐進一僻靜長街,臨街有一古樸建築,白牆黑瓦,瓦楞上又堆疊著一層層雪,樸素大氣,院牆內松柏皚皚,傳來孩童的聲音。
段嶺聽到小孩的聲音便精神一振,跟著郎俊俠以來已有許久未見過同齡人了,成日規規矩矩,不似在汝南城中泥里來水裡去地撒野,不知上京的同歲人平日裡都玩什麼。
郎俊俠牽著段嶺入內,段嶺見院中積雪掃得乾乾淨淨,三個比他高了一頭的少年站在十步外,各拿著箭,投進不遠處端放著的壺裡。聽到腳步聲,少年們便朝段嶺望來,段嶺又有點忐忑,朝郎俊俠靠近了些。
郎俊俠沒有停留,一路帶他進了內廳,廳中坐著一個老頭兒,鬚髮花白,正在喝茶。
「在這兒等我一會兒。」郎俊俠說。
段嶺一身靛青色袍子,站在廊下,郎俊俠逕自進去,裡頭傳來說話聲。段嶺一時走了神,見柱子後頭,又有一少年過來,打量自己,站在一口鐘前頭,漸漸地,庭院內聚了不少小孩,約莫著都有□□歲大,各自遠遠地看著段嶺,小聲議論,有人過來想和他說話,卻被個頭最高的那少年阻住。
他站在鐘下,朝段嶺問道:「你是誰?」
段嶺心裡答道:我是段嶺,我爹是段晟……嘴上卻不吭,心中生出些許麻煩將近的預感。
見段嶺怕生,小孩們紛紛笑了起來,段嶺雖不知他們在笑什麼,心中卻生出一股怒意。
「從哪兒來的?」少年拿著一根鐵棍,在手裡拍了拍,走上前來。
段嶺本能地就要躲,少年卻以空著的那隻手搭在他肩上,霸道地攬著段嶺,朝自己懷裡一兜,用那鐵棍抵著段嶺下巴,令他稍稍抬起頭,調侃道:「你多大了?」
段嶺幾番要躲開,卻被少年箍著,動彈不得,好不容易推開了他,卻不敢離開,只因郎俊俠讓他在那處站著,他便只好站著。
「喲。」少年比段嶺高了一頭,一身北人裝束,狼裘襖子狐尾帽,雙目黑中帶一抹星藍,皮膚黝黑,站在段嶺面前,猶如一頭將要成年的狼崽子。
「這是什麼?」少年伸手到段嶺頸上,去扯繫著布囊的紅繩,段嶺又躲了。
「過來啊。」少年見段嶺忍而不發,就像拳拳揍在棉花里,毫無趣味,又拍拍他的臉,說,「問你話呢,是啞巴嗎?」
段嶺看著那少年,緊緊握著拳,目露凶光。殊不知在少年眼中,段嶺不過也是尋常富貴人家的紈絝子弟,只需一棍下去,便得哭爹叫娘地求饒,然而在動棍子以前,少年似乎還想再逗他玩玩……
「這是什麼?」少年湊到段嶺耳畔,伸出手,要將段嶺脖上的布囊順手扯過來,湊到他耳畔小聲揶揄道,「方才進去那人是你爹還是你哥?還是你家童養的相公?在裡頭給夫子磕頭求告麼?」
這下背後的孩童們紛紛笑了起來,段嶺生怕布囊被扯斷,隨著他的動作被牽到東,又牽到西,死死護著系布囊的紅線。
「駕——!」少年煞有介事地指揮道,「一頭驢。」
在旁觀看的孩童們哄堂大笑,段嶺一張臉漲得通紅。
少年還沒說出下一句話,就眼看著段嶺的拳頭變大,緊接著鼻樑處傳來一陣斷裂般的疼痛,他被揍得朝後摔去,倒在地上。
一場混戰就此開始,那少年鼻血長流,卻不退卻,衝上前要掀段嶺,段嶺卻矮身朝他腰上一撲,把他撲出迴廊,摔在花園中,這一下,圍觀的孩童們當即紛紛大聲叫好助陣,圍成一個圈,光看兩人在雪地里扭打起來。
段嶺臉上吃了一拳,胸膛又挨了一腳,眼冒金星,被那少年騎在身上按著打,脖子上儘是對方的鮮血,直被揍得眼前發黑,力量蓄到了極限,忽然抓住那少年的腳踝,把他狠狠掀翻在地。
緊接著段嶺又是瘋狗一般地撲上去,咬在那少年手上,眾孩童登時譁然。少年痛得狂叫,揪起段嶺衣領,抵著他的頭朝著銅鐘上猛地一撞。
「當」一聲巨響,段嶺軟倒在地,嘴裡、鼻里、耳膜中全在「嗡嗡」地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