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閏餘成歲,律呂調陽……」
搖頭晃腦的晨課中,對著名堂發下的《千字文》,第一個半月,段嶺陸陸續續認得了大半。
先生以戒尺挑出其中一句,段嶺便朗誦出聲,換一句,再讀,再換。
「這什麼字?」先生問。
「君。」段嶺坐直了身子答道。
「這呢?」先生又問。
答不出,一記戒尺賞在手心,段嶺忍著不敢叫出聲,手掌火辣辣地疼。
「璧。」先生背著手,在學童中穿行,隨口道,「和氏璧的璧,玉璧關的璧,有匪君子,如圭如璧,下一個。」
段嶺不住搓手,將左手按在筆洗冰涼的瓷壁外,先生挨個考問了一圈,戒尺也賞了一圈,天色蒙蒙昏暗,外頭敲鐘,先生方道:「放學。」
學童轟然起鬨,起身逃之夭夭,今日是初一,告假返家的日子,名堂外車行馬嘶,擠得水泄不通,不少孩童們探頭探腦,猶如等過節一般。段嶺先前一直在等,等郎俊俠來接自己,起初幾日簡直是煎熬,臨近告假時,激動之情反而平靜下來。
門房挨個唱名,點到的孩童便被接走,不少小孩爬到柵欄上朝外張望,又被手持戒尺的夫子挨個敲打恐嚇趕下去。
段嶺站在台階上,踮著腳朝外看,郎俊俠向來鶴立雞群,一眼就能望到,可是他沒有來。
應當是被巷子裡的車流堵住了,郎俊俠騎馬,一時半會兒進不來。
「元府——元少爺。」
「林家——」
門房扯著嗓子,小孩們陸陸續續地出去,將腰牌出寄。前院內的孩子越來越少,段嶺又想,郎俊俠興許是被什麼事絆住了。
「蔡家——蔡少爺。」
蔡閆走出來,朝孩童們點點頭,段嶺還在張望,一眼瞥見蔡閆,蔡閆便朝他招了招手,問:「你爹呢?」
「一會兒就來。」段嶺沒有朝蔡閆解釋來接的不是他爹,蔡閆便出了大門外,一名年輕人騎著高頭大馬,讓蔡閆坐在自己身前,將他接走。段嶺羨慕地看著馬上那年輕男人,男人漫不經心地一瞥段嶺,轉身駕馬離開。
兩刻鐘後,院中餘十餘人,名堂外巷中亦車馬稀少。直到門房點完最後一個名字,剩段嶺與那敲鐘少年留在原地,段嶺站得累了,索性坐到台階上。少年換了一隻腳,倚在院門前朝外張望。
夫子與先生們換完衣裳,在段嶺面前經過,互相拱手,各自打傘,回家休假。
門房關上了大門,夕陽最後一縷光轉為暗紫色,投下牆頭青松的影子。
門房說:「腰牌留下,待會兒有人來,自然放進去找你們。」
那少年先是過去,繳了木腰牌,卻不走,站在一邊有意無意地看。段嶺注意到腰牌上刻著「布兒赤金·拔都」。
「那我們怎麼辦?」段嶺有點焦慮地問,抬頭瞥那名喚拔都的少年,對方卻已走了。
門房答道:「去飯堂領夜食,完了繼續等,該做啥做啥,沒人來接,晚上便帶好鋪蓋,到藏書閣二樓睡去。」
段嶺等了將近半月,滿腔希望落了空,沮喪無比。然而他仍舊相信郎俊俠一定會來,畢竟他從未爽約,素來也是說到做到,也許被什麼事絆住了,一時間脫不開身。
段嶺回了房中,整理物件,又聽前院敲鐘,忽而心中一動,跑過去看,遠遠地瞥見了拔都離開的背影。
段嶺突然明白了,拔都的意思是叫他去吃飯。
先前少年人的意氣早已不知忘到了何處,仇恨來得快去得也快,段嶺對他已全無敵意,反而生出些許同病相憐之情。
這兩天裡名堂仍有雜役五六人留守,廚房做了一大鍋燴菜,連著門房在內,數人排隊依次去領食,飯堂里點著兩盞油燈,只開了一張桌,段嶺端著碗打好菜過來,見無處可坐,拔都便朝側旁挪了個位置。
段嶺正遲疑時,拔都終於開了口,一臉不耐煩地道:「不揍你,坐罷,怕成那樣?」
段嶺心想誰怕你了,面子上仍有點過不去,卻總不能捧個碗站著吃,於是只得在拔都身邊坐下。
萬一郎俊俠真的不來了怎麼辦?段嶺心裡七上八下,隨即又安慰自己,郎俊俠一定會來,想必是瓊花院裡留他吃飯喝酒,走不開。
興許喝醉了,待醒酒後便會來找自己。
飯後,段嶺又回房等了一會兒,放假省炭熄火,房內凍得和冰窟一般,段嶺只坐不住,來來去去地走,想起門房說過在藏書閣過夜,想必有燒火取暖之處,便卷了被褥,吃力抱起,穿過後院到藏書閣去。
僕役們倒是已到了,紛紛鋪開地鋪睡一樓,並角落外頭有一炭爐,終年不熄,與廚房連通一煙囪管道,地熱管供給書閣、簡室與藏卷之處驅潮所需,以免潮氣濕寒凝冰令古卷竹牘破裂,墨塊碎開。
段嶺剛進,雜役便朝他說:「少爺是讀書人,請到二樓去。」
二樓雖陰暗一片,卻也十分暖和,窗闌外雪色如晝,雪花洋洋灑灑的細碎影子映在白得通透的窗紙上,形成毛絨絨的光。高大書架一排排屹立,縱橫的倒影下,寬大的木案中央亮著一盞燈。
四周架上全是藏書、卷宗與木簡。遼帝昔年南征,將漢人的京城洗掠一空,對文獻書籍鍾愛有加,盡數運走,分於上京、中京與西京等地存放,更有前朝大師真跡。
淮水之戰以前,這些書籍都存放於陳國天子太學閣中,尋常人難以看到,如今卻蒙著歷史的灰塵,靜靜佇立於那一盞燈的昏黃光線中,卷面上不知蒙著多少古往今來先賢的聖魂。
燈下,拔都鋪開被褥,放了個枕頭,段嶺猶豫不決,不知是否該過去,拔都卻看也不看他一眼,逕自去書架前翻書。當真是冤家路窄……段嶺心想,雖然自己並未將拔都看作什麼仇人,卻始終有點不大自在。想必拔都也是這般,兩個小孩都覺得沒必要冷臉相對,卻無人願意先開口講和罷了。
於是段嶺把褥子鋪到長案的另一側,兩人中間是那盞燈,楚河漢界,互不相涉,他也去找了本書,以打發等候郎俊俠來接自己的時光。
段嶺初識字,讀書甚為吃力,只得讀配畫較多的書,無意中翻了本《草木經》,裡頭記載著不少藥物與蟲豸,配圖奇形怪狀,段嶺讀著讀著,不禁笑了起來,一抬頭又發現案幾對面,拔都瞪著自己。
拔都似乎比段嶺還無心讀書,一會兒動動這個,一會兒翻翻那個,面前堆了好幾本,每本翻幾頁,又都扔到一旁,換個坐姿,撓撓脖子,不片刻又脫了上衣,將外袍纏在腰間,打個赤膊,過不多時嫌冷,又半身裹上被褥,一副吊兒郎當的痞子模樣。
段嶺被弄得也無心再讀下去,打了個呵欠,趴在桌上發呆。風雪中傳來遠方巷內的梆子聲,已到二更時分,郎俊俠還沒有來。
——也許今天晚上都不會再來了。
段嶺一時念頭翻湧,光怪陸離,想了又想,從郎俊俠將他抱出段家,迄今已有月余。在學堂里的這段時候,每天段嶺都在想,他逐漸知道了許多事,卻依然不知郎俊俠為何帶他出來。
我叫段嶺,我爹是段晟……段嶺在心裡翻來覆去地念叨著這幾句話,郎俊俠是受他爹「段晟」所託,才把他送到上京的麼?如果真是這樣,我爹為何又不來見我?郎俊俠臨走時說「還有事要辦」,又是什麼事?也許在他眼中,自己並不重要,不過是一隻貓兒狗兒,安頓了便完事,再給他爹送封信,無論是死是活,郎俊俠便仁至義盡了。
段嶺躺在地鋪上,輾轉反側,忽然間生出一個近乎絕望的念頭——郎俊俠也許再也不會來了。
郎俊俠有什麼理由必須來接自己?非親非故,就憑一句話?
段嶺伸手入懷,手指摩挲著繡囊內的玉璜,心裡湧起一股莫名的苦澀,就像越來越昏暗的燈光,揮之不去,將他拽進了更深沉的絕望里。也許郎俊俠只是在騙他,就像母親去世時,伙夫告訴他,他爹說不定會來。於是段嶺盼了很久很久,但他爹也沒有來。
郎俊俠也許也是這樣,那些話不過是哄小孩而已,他應當不會再來了。
段嶺想著想著,把臉埋在被褥上,想讓自己好過點。
拔都聽到那聲音,透過矮案下的縫隙,疑惑地觀察段嶺,見那被窩裡段嶺不住抽動,便起身矯健地翻上案去,滑到木案另一頭。
「餵。」拔都聲音在耳畔說,「你在哭?哭什麼?」
段嶺沒有理會他。拔都單膝跪在案上,一手按著案邊,吃力地低下頭,要掀開段嶺的被子,段嶺卻緊緊抓住了被褥。
拔都從案上伸下光著的一隻腳,踹了踹段嶺的被,繼而翻身下來,揭開被子,露出段嶺的臉,段嶺沒有哭,只是眉頭緊緊地擰著。
拔都盤膝坐下,端詳段嶺,段嶺注視拔都,彼此的目光之中仿佛有種別樣的默契,最後段嶺別過頭去。
「別哭。」拔都說,「給我忍著,憋回去。」
拔都說著不耐煩的話,卻沒有半點嫌棄,就像他也是這般過來的。
他伸出手,放在段嶺的頭上,順著他的頭慢慢地摸下去,再在他的手臂上拍了拍。
忽然之間,段嶺覺得好過了不少。
那一天拔都十歲,段嶺八歲半,燈火在藏書閣中搖曳,一燈如豆,卻透過漫天的大雪,點亮了段嶺新的記憶。那雪仿佛覆蓋了他漆黑的過往,而在這一刻,他的煩惱已真切地改變了。
拔都與段嶺之間,那道分明的燈光界線,猶如隔開了兩個世界。段嶺奇怪地發現,過往的記憶似乎變得模糊了起來,他不再執著於段家的毒打與謾罵,也不再對飢餓刻骨銘心。
「你叫段嶺,你爹是段晟。」
隨著郎俊俠這一筆揮去,段嶺人生白紙上的污漬與斑駁紛紛消退,也或許是被更濃重的墨色所掩蓋,他的煩惱已有所不同。
「他不要你了。」拔都懶洋洋地說。
段嶺與拔都並肩靠在案邊,擁著被褥,坐在地上,面朝書閣正對面掛著的畫作出神。
「他答應我會來。」段嶺固執地說。
「我娘說,這世道上,沒有誰是你的。」拔都望著金碧交錯的滄州河山圖,悠然說,「妻兒子女、父母兄弟、天上飛的獵鷹,地上跑的駿馬,可汗賜的賞賜……」
「……也沒有什麼是許了你的,唯獨你是你自己。」拔都低頭扳著手指,滿不在乎地說。
段嶺側頭看著拔都,拔都身上有股天生的羊膻味,混合著他不知多久沒洗的毛皮袍子,頭髮也油油膩膩的。
「他是你爹?」拔都問。
段嶺搖搖頭。
拔都又問:「家臣?」
段嶺搖搖頭,拔都一臉迷茫,又問:「難不成真是你童養相公?你爹呢?娘呢?」
段嶺還是搖頭,拔都便不再追問下去。
過了很久以後:
「我沒有爹。」段嶺朝拔都說:「我是逃生子。」
他其實心裡都知道,郎俊俠說「你爹叫段晟」,興許只是編出來的一個藉口。否則為什麼他從來不提這個「段晟」?
「你呢?」段嶺問。
拔都點點頭,說:「我爹早就不要我了,說每月接我回家一次,現在三個月也不見來。」
「那些都是騙人的。」段嶺朝拔都說,「你不要信他們,就不會被騙了。」
拔都興味索然地說:「唔,不過偶爾還是會信。」
「你也常常被騙麼?」段嶺說。
「還行。」拔都側過身,睡在地上,看著段嶺的眼睛,說,「以前多,現在少了,你既然知道,怎麼還信他?」
段嶺不吭聲了,他曾以為郎俊俠不會騙自己,畢竟他和別的人都不一樣。
夜漸深,世間只剩下雪花飄落的聲音,段嶺和拔都一個趴著,一個躺著,被子裡有拔都少年的體味。他們甚至不知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段嶺已不抱太大希望,知道郎俊俠明天不會來,後天更不會來。就像還在段家時,大人們常拿他並不存在的爹來騙他一樣。
「逃生子,你爹來接你了!」
那句話說了無數次,起初段嶺每次都會上當,後來他學精了,不再相信他們。但大人們也學精了,變著花樣來騙他,有時告訴他有客人來,夫人讓他去見客。於是段嶺充滿希望地跑去,站髒了廳堂,結局自然是挨一頓打。
有時他們則在段嶺面前假裝竊竊私語,不經意地透露給他一星半點消息。最後對他的反應報以滿足的大笑,再在他面前一鬨而散,大家都喜歡欣賞他哭的模樣。
未來自己就將被扔在這裡,不過學堂比起段家好了太多,至少就這點來說,段嶺相對比較滿意,人要知足常樂,這句話是一個瘌痢和尚來化緣時說的。雖然和尚最後也死在了上梓……
段嶺的夢漫無邊際,一片寧靜祥和氣氛,而就在他夢見上梓那條河流在春夏交際時呈現出綠色,並反射著閃爍的金粼時,拔都搖醒了他。
「餵。」拔都說,「有人來接你了。」
段嶺睡眼惺忪,一臉睏倦,另一隻手放到他身上,卻被拔都警惕地擋開。
「是他麼?」拔都問。
郎俊俠低聲道:「段嶺,我來接你了。」
段嶺一個激靈,睜開雙眼,難以置信地看著郎俊俠,再看拔都。
拔都拿著燈,懷疑地對著郎俊俠的臉照,郎俊俠被照得有點不太舒服,拔都生怕段嶺被不相干的人拐了去,仍追問道:「是不是他?」
段嶺便答道:「是他。」繼而伸出雙手,環過郎俊俠的脖頸,讓他把自己抱起來。
「承蒙關照。」郎俊俠朝拔都說。
拔都一臉不耐煩,放下燈,段嶺困得眼睛都睜不開,要朝拔都說幾句話,拔都卻從矮案下鑽過去,鑽回自己的鋪里,把被子一掀,囫圇擋住了臉。
上京在雪中全城沉睡,迎來了一年中最冷的時候,郎俊俠以毛毯裹住段嶺,縱馬飛馳,段嶺被冷風一吹,漸清醒了些,見不是往瓊花院去,便問道:「咱們去哪裡?」
「新家。」郎俊俠仿佛心事重重,隨口答道。
新家!段嶺登時徹底清醒過來,心想難怪來晚了,原來是布置新家。
他抬頭看郎俊俠,覺得他臉色發白,興許是累了。
「你困了嗎?」段嶺感覺到郎俊俠靠在自己的身體上,便伸手摸摸他的頭。
「不。」郎俊俠仿佛昏昏欲睡,被段嶺叫醒後便強打精神。
「你吃了沒有?」段嶺問。
「嗯。」郎俊俠答道,並伸出一手,摟住了段嶺,他的手很冷,與往常全然不同。
「新家在哪裡?」
郎俊俠不說話,胯|下駿馬兜了個彎,拐進偏僻巷內,穿過已收攤的市集,在一片黑暗裡,進了一處院落,段嶺歡欣雀躍,不等郎俊俠牽好馬,便歡呼著衝進了宅中。
新宅未曾鎖門,宅內儘是破敗景象,一進的院內六間房,一條走廊,本該掛在大門外的燈籠未點上,棄置於門房裡,段嶺問:「以後咱們就要住在這裡了嗎?」
「是。」郎俊俠簡單地答道,段嶺面朝中庭,笑了起來,背後響起郎俊俠關門,上門栓的聲音。
緊接著「稀里嘩啦」的聲響,郎俊俠整個人倒了下來,壓垮了院內未打整好的花架,摔在積雪裡。
段嶺驚詫地轉過身去,看見郎俊俠一動不動地趴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