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座已有四百年歷史的古剎,昔年摩迦大師自西域東來,在草原上播撒下佛法的種子,入中原,授經傳業,到老邁之時,便再度出塞,拄一把手杖,徒步翻越鮮卑山最西段,欲前往更遙遠的北方。
不知為何,他在此處停下了腳步,更在群山之巔建了這麼一所寺廟。在遼人古老的傳說中,這是飛鳥不能到之處,古剎亦在這數百年間被稱為「北寺」。
而後遼太|祖南下,幾次在北寺求禱,進軍中原。淮水之戰告捷後,大遼於上京與中京建都,更將北寺經文與僧人恭敬請到中京,立北大明寺,為鎮國之寺。然而昔年北寺僧人仍有少許留在此處。
此時北寺正在熊熊燃燒,屍橫遍地,元軍在寺內大肆搜查,為數不多的僧人手持護法杵,守護在大雄寶殿前。
一聲馬匹嘶鳴,萬里奔霄四蹄飛跨,一躍穿過火海,撞進正門,元軍猛然驚覺,大聲呼喊,緊接著李漸鴻在馬上一個側身,四箭齊發,再甩手連發兩箭,將正門外元軍放翻。
「堵門!」李漸鴻喝道。
李漸鴻來援,元軍先是大驚,繼而見只有一名成年男子帶著個小孩,當即無所畏懼,各自抽刀衝上。背後一人持刀斬向李漸鴻肩背之時,段嶺策馬在院邊猛轉彎,手持強弩,扣動機關,一箭射入元軍右眼,那元軍慘叫一聲,摔倒在地。
「阿彌陀佛——」一聲長嘆從殿內傳出。
二人下馬進院,李漸鴻護著段嶺在院中且戰且退,來襲元軍顯然是中堅部隊,武力非是山下偵察兵可比,李漸鴻一側頭,段嶺喊道:「爹當心頭頂!」
一根木椽燃燒著朝李漸鴻墜落,李漸鴻反手撈住,在庭院內旋身舞開那帶火巨椽,發出呼呼風響,隨手點到之處,元兵被這武器撞中,登時口噴鮮血,摔出院外!
段嶺在台階上接連放箭,護寺僧紛紛手持鍋蓋、木板等物掩上前來,保護段嶺。李漸鴻一俯身,將那巨椽耍了個圈,元軍全部後退,李漸鴻再怒喝一聲。
那聲響聚集了真氣,猶如泰山崩裂,震得所有人耳膜劇痛,只見李漸鴻雙掌一推,木椽抵著數名元兵直推出去,那巨力將敵人全部掃出了院外,李漸鴻再補上一掌,轟然巨響後,木椽崩毀,化作火星四射,元兵抵擋不及,摔下懸崖。
慘叫聲頻起,李漸鴻這才回身,說:「全部上牆頭去,準備弓箭,再敢來犯,格殺勿論!」
所余無幾的護寺僧各自占據了院子內的牆頭高處,餘下雜役挑桶,救火,北寺內一片狼藉。
「外面是哪一位將軍?」一個蒼老的聲音說,「戰火將起,朝不保夕,竟還有人記得老朽,足感盛情,便請入內一敘。」
段嶺轉頭看李漸鴻,想起李漸鴻帶自己上路,緣因「見一位老友」,李漸鴻默契點頭道:「不錯,就是他,老頭子脾氣不好,見了面,儘量少說話,要罵他的話,先躲到爹背後再罵。」
段嶺啼笑皆非地點頭,李漸鴻便給段嶺整理衣袍,牽著他的手,進了內殿。
寺廟內殿中一片昏暗,遠處仍有餘燼噼啪作響。李漸鴻與段嶺入內,一名小沙彌先捧著銅盆,讓二人洗手,父子便洗過手,接過燃香,朝著佛像拜了三拜。
戒律僧手持裹錘,敲擊銅缽,發出「當」的一聲響,聲音悠揚婉轉。
「請裡頭說話。」戒律僧說。
李漸鴻便邁過二門,只見寺廟深處,台階盡頭有一內殿,大門敞開,正中的蒲團上坐著一名老僧,兩側排開八名護法僧,各持法器,喃喃念誦經文。
「原來是王爺。」那老僧冷冷道,「老朽多有不便,無法起身相迎,還請恕罪則個。」
段嶺聽到「王爺」之稱,登時震驚,望向李漸鴻時,李漸鴻卻絲毫不為所動,說:「這是我兒。兒,上前拜見空明大師。」
段嶺走上前去,依著夫子所教,雙手舉過頭頂,規規矩矩一禮。
被稱作「空明大師」的老僧人法袍被燒去了小塊,一身焦枯之氣,伸出手,段嶺回頭看父親,李漸鴻示意他再往前點,段嶺便跪伏在地,靠近空明些許,空明一手按在他的額頭上。
「我賜你福祉。」空明說,「你再賜予萬民福祉,天佑你大陳。罷了,罷了。」
段嶺:「……」
「王爺,有話請說。」空明又說,隨之做了個手勢,護法僧便各自起身,退出了門外,反手關上門,殿內唯剩下李漸鴻、段嶺與空明法師三人。
段嶺注意到空明左手被燒得焦黑,皮膚猶如木炭一般皸裂,現出裡頭殷紅的血肉,空明卻絲毫沒有痛楚之意。以完好的一手遞出蒲團,段嶺接過,讓父親坐下,自己則跪坐在他的身後。
李漸鴻說:「遠道而來,大師還是像從前一般地拒人於千里之外,好歹也招待杯茶,讓李某潤潤嗓子罷。」
「到得此時,竟會再見王爺一面。」空明道,「前塵恩怨,猶如隔世,王爺是放下了,老朽卻還未曾放下。」
「出家人。」李漸鴻又說,「該放下的總歸要放下,大師還是看開點罷,不就是一把劍麼?」
李漸鴻接過小沙彌奉上的茶盞,喝了一口,隨手遞給段嶺,段嶺渴得狠了,一氣喝下半盞茶,聽著二人對話,心裡還在想父親的「王爺」稱呼。
「王爺」倒不如何震懾他,畢竟名堂內的,不是皇親就是外戚,赫連博、拔都……據說都是皇族。然而父親說過,他們是漢人,漢人的王爺,也就是說,爹的爹,就是皇帝?!
這才是最令段嶺心神震盪的,然而他爹多了一重身份,看在段嶺眼中,倒是未有多少不同,他還是他,而自己也還是自己,不因此有任何改變。
空明年輕時脾氣暴戾,老時未見收斂。
「辦了一樁事,放虎歸山,未知是福是禍,想著也該來了。」李漸鴻說,「正想著請教大師三件事。」
空明法師道:「王爺請教老朽三件事,老朽卻想先請教王爺一件事,放虎歸山何意?」
李漸鴻答道:「將布兒赤金家的質子送出上京。」
空明法師一想便知,說道:「唔,元人攻遼,北院大王勝績乏善可陳,當抵擋不住窩闊台的大軍。回來後必殺奇赤泄憤,也不失為一樁功德,王爺是該洗一洗滿手的血腥了。」
李漸鴻嘆了口氣,說:「還未到時候,我用奇赤父子的性命,換取他歸去後,朝鐵木真討一隊兵馬,暫且陳兵玉璧關下,按兵不動,與漢人結盟,最差也要擋住南陳的援軍……如果有的話。這對元人本就有利無弊,畢竟窩闊台更不想腹背受敵。待元人圍攻上京後,我才好找耶律大石談判,協助他抵抗元人,承諾他待我回西川復位,便與遼國結盟,以此換取借兵平南的機會,否則難以取信遼人。」
「這麼說來,王爺是打定主意要回南方去了?」空明法師抬眼,注視李漸鴻雙目。
「舉棋不定,是以前來北寺,順便請大師為我兒起一個名字。」李漸鴻說。
空明法師又將目光轉到段嶺臉上,打量他許久。李漸鴻許多話,段嶺聽不懂,卻能感覺到空明法師似乎不那麼贊同李漸鴻的做法,兩人之間,更素有嫌隙。
「李家至他這一輩,人丁寥落。」李漸鴻說,「入族譜的,便唯有我兒,小時跟著他母舅家姓段,單名一個嶺字,前來討大師一句話,庇佑他無災無難,茁壯成長。」
「人生在世,何曾能無災無難?」空明法師道,「按你李家輩分,已是草字輩,便喚李若如何?」
李漸鴻沉吟片刻,空明法師又道:「若木也,東極扶桑,西極若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飽經風霜,不懼風雨,終成廣廈良材,庇佑天下。」
「謝大師賜名。」李漸鴻說,繼而看了段嶺一眼,段嶺忙躬身道:「謝大師賜名。」
空明法師靜靜看著段嶺。
李漸鴻又道:「還有一事不解,請教大師。」
空明法師眯著眼,說:「但問不妨。」
李漸鴻說:「此次回南,不知能否重奠我南陳基業,再振我萬里河山?」
空明法師淡淡道:「老朽若說『不能』,王爺便不去做了不成?」
段嶺:「……」
段嶺大氣也不敢出,他隱約聽出了李漸鴻話中之意,難道真的要回南方去了?
李漸鴻微微一笑,答道:「大師說得是,倒是李某急躁了。」
空明法師又道:「老朽且再問王爺一句,將軍嶺下一役,王爺消匿人間已有三年,又是什麼令王爺想班師回朝了?」
李漸鴻答道:「因為我兒想回他的故土,僅此而已。」
段嶺:「爹!」
李漸鴻側頭,注視段嶺雙目,段嶺與他久有默契,已猜到李漸鴻意圖,說:「我只要我們好好活著,回南邊卻不要強求。」
李漸鴻道:「我兒大可放心。」
空明法師道:「王爺是這世上一等一的明白人,行事周全慎密,領軍交戰,更幾乎從無敗績,但照老朽看來……」
空明法師緩緩搖頭。
李漸鴻臉色微微一變,空明法師又說:「天底下自然沒有王爺去不了的地方,也沒有王爺辦不到的事,唯願老朽錯了,你竭盡所能,也只能辦成一半,來日這南陳基業的另一半,須得交付在小王爺肩上。」
李漸鴻表情轉為和緩,沉吟片刻不語,而後緩緩道:「周而復始,萬象更新,方得欣欣向榮之世,這原本就是他的責任。」
李漸鴻又道:「如此說來,第三件事,倒也不用問了,世間原無何人,能批一人命數,更何況是我兒。」
「是非成敗,俱有緣法。」空明法師說,「因果輪迴,自有定數,一人命數,本就在自己手中……」
李漸鴻沒有再說話,那一刻段嶺感覺到了一股黑暗的氣息,仿佛一個人將死之時,散發出來的陰影,他有點害怕,便朝李漸鴻靠了靠,李漸鴻伸出一隻手,摟住了他。
「大師?」李漸鴻又問。
「臨別之前,贈王爺一句話。」空明法師緩緩道,「剛極易折,強極則辱,日中則昃,月盈則食。切記……」
段嶺定定注視著空明法師,李漸鴻說:「北寺保管的寶劍,想必大師留著也再無用處,不如就……」
「晚了。」空明法師閉著雙目,沉聲道,「已被我那叛出本門的師弟取走,北寺榮極復衰,來日若有機會,還請王爺替老朽清理門戶,取回斷塵緣……老朽這一生,塵緣不斷……」
話聲戛然而止,隨著段嶺一聲低呼,空明法師朝一側跌坐,重重倒在地上,竟是已圓寂。
陽光從破敗的寺頂照入,落在空明法師的屍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