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嶺點點頭,快步追上了眾少年。
沿途果然沒有人了,遠離城北,聲音亦漸漸地小了下去,不知戰事如何,距離蔡家也近,蔡閆便道:「去我家裡躲躲吧。」
少年們既疲又餓,紛紛點頭,進了蔡閆家。
蔡閆想找點吃的,喊了幾聲僕役,無人來,家中東西亂七八糟的,顯然是被捲走了,段嶺到後院去看,見一名元兵死在牆角,背後還中了一箭,似乎是被射死後逃到此處的,屍體還未涼透。
「有個死人。」段嶺喝著水,淡定地說。
「不管他。」蔡閆說,「都到前廳來。」
赫連博把蔡家的廚房翻了個底朝天,什麼也沒有,好幾天沒生過火了,一片冰冷,只得從井裡打點水喝,有人又去摘了點院裡的樹葉嚼著吃。
「多喝點水。」段嶺說,「喝水能飽,樹皮摳點下來,也能充飢。」
大家都被餓了很久,段嶺又摸摸蔡閆的額頭——還在發燒,各人便互相依著,赫連博打著呼嚕,口水流下來,段嶺拿了個枕頭,躺在赫連博旁邊,手裡還按著劍睡著了。
蔡閆則趴在桌上入睡,橫七豎八,廳里睡了一地,也不知過了多久,馬蹄聲又響,眾人已成驚弓之鳥,全部彈起來,段嶺持劍,守到門後,朝外窺探,見是身穿巡防司的士兵,滿臉血污地過來。
「裡頭有人麼?」士兵喊道。
赫連博推開門出去,段嶺卻不現身,唯恐是逃兵來打劫的,幸虧那士兵說:「打完了,到巡防司外頭的校場去,有吃的領。」
眾人都道謝天謝地,赫連博忙追上去問:「元、元、元人走、走……」
士兵根本懶得理他,轉身就走了,眾少年爆發出一陣鬨笑,各自穿著單衣短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猶如重獲新生。
段嶺昨夜雖吃過一頓加餐,現在也已餓得眼前冒金星。奈何這麼一大隊人,又得穿過小半個上京城過去,還下過雨,沿途當真是勞頓不堪,及至抵達巡防司,已是黃昏時刻。
巡防司外頭躺了不少傷兵,痛得大聲呻|吟,盔甲丟了滿地。
北門內的火已救熄了,上京猶如被洗掠過一番,段嶺看得十分難過,轉頭尋找李漸鴻,在那來來往往的人群里,就像有一種奇妙的聯繫,指引著他的視線,令他一眼便看到了父親。
李漸鴻的盔甲上滿是紫黑色的鮮血,站在巡防司門外與負傷的耶律大石說著話。
段嶺正要跑出去,李漸鴻卻目不斜視,表情嚴峻,依舊面朝耶律大石,左手卻以手指輕輕地朝段嶺搖了搖。
段嶺會意,李漸鴻不想讓耶律大石看到他,便轉身進了人群,找到四處奔走的蔡閆。
擔架挨個抬到棚子裡頭,蔡閆著急地問:「我哥呢?」
「蔡公子。」有人朝他說。
那是個士兵,段嶺跟著蔡閆過去,士兵遞給蔡閆一塊餅,說:「先吃著。」
蔡閆接過,隨手遞給段嶺,段嶺揣進懷裡,跟著蔡閆進了一個以白布搭起的大棚。棚里躺滿了傷兵,蔡閆停下了腳步,士兵卻依舊在往前走,走到棚子的盡頭,那裡只躺了一個人,被白布罩上了全身。
蔡閆沉默地在屍體前跪了下來,拉開白布,布下現出蔡聞滿是血污的、髒兮兮的臉。他的胸膛上透出半截箭杆,手裡握著折斷的另外半根羽箭。
「他功夫不行,耶律大石提拔他,是看在我爹的份上。」蔡閆朝段嶺說,「我求你爹教我劍法,原本也是想回去教他保命用。」
說完這句,蔡閆昏昏沉沉,倒在段嶺的懷裡。
段嶺擦了下眼淚,怕蔡閆醒過來看到他哥的屍體又難過,便吃力地將他抱出去,外頭的士兵紛紛緊張起來,過來探蔡閆額頭——燒得滾燙。畢竟是家屬,兄長還為國捐軀了,便吩咐隨軍大夫給蔡閆先看病。
大夫給開了點退燒的藥,段嶺去借了個瓦罐,湊在士兵生火的灶上熬好,以蘆管餵蔡閆喝下,又折騰了足足一宿,方有人過來,朝段嶺說:「喂,你們到名堂裡頭去,辟雍館的師父在那裡等著。」
巡防司士兵借了個板車,把段嶺和蔡閆放上去。到得名堂內已是深夜,蔡閆稍好了些,卻仍發著低燒,時不時地夢囈幾句。在校場外走散的赫連博也找過來了,還有不少辟雍館的少年們,元軍進城時,逃得慢的死了好幾個,幸而大家及早疏散,唐祭事也還活著。
段嶺見過夫子,夫子帶著一群名堂內的孩童,正在講故事。
「後來呢,管仲就射了公子白一箭。」夫子朝孩童們說,「公子白大叫一聲,倒在車裡。」
段嶺跪坐在孩童們隊伍的末尾,抬眼時看見夫子側旁一盞燈,照著書閣內掛著的那幅《千里江山圖》,不禁想起與拔都分別的那天,生生死死,猶如一場浮生大夢。
翌日,蔡閆終於醒了,段嶺卻累得睡著了。
「餵。」蔡閆說,「吃東西了。」
元軍離去的第三日,上京終於漸漸恢復秩序,先生們派發食物,口糧更是少得可憐,一名喚呼延那的同窗快步上來,說:「祭事來了,著大家下樓去。」
段嶺扶著蔡閆下樓,祭事在名堂中另開了個廳。
「點名。」唐祭事說,「過一個,出去一個,出去的在門廳裡頭等,蕭榮……」
被叫到的學生上前說「在」,唐祭事便在名冊上畫了一划。
「……在嗎?」唐祭事叫到名字,無人應答,有人說:「不在了。」
「最後一次見到是什麼時候?」唐祭事又問。
「被元軍射死的。」那人答道。
「嗯,死了。」唐祭事在名簿上畫了個圈,靜了很久很久,又接著開始點名。
「赫連博。」唐祭事又說。
「在。」赫連博上前一步,唐祭事點點頭,指指外頭,說:「你母親來接了,這就去吧,何時復學,等候通告。」
赫連博看了眼段嶺,眼裡帶著詢問神色,段嶺便擺擺手,知道李漸鴻會來的。
「蔡閆。」唐祭事又問,「在不在?」
蔡閆沒有回答,段嶺便說:「他在。」
唐祭事注意到蔡閆,說:「去花園裡等候,稍後家人會來接。」
「沒有家人了。」蔡閆答道,「我哥死了。」
唐祭事說:「那就自己先回去吧,等通告復學。」
蔡閆轉身走了出去,段嶺要跟在後頭,唐祭事卻認出來了,說:「段嶺?」
「哎。」段嶺說。
唐祭事便說:「一起去吧,送蔡閆回去。」
段嶺點頭,跟著蔡閆邁出廳堂,一同坐在初晨的日光中等著,這個地方他等了很多次,那時他望穿秋水地等著郎俊俠,蔡聞騎著高頭大馬,在門外朝他們吹口哨。那時拔都還沒有走,也總是等不到人來接,人群散盡後,他會晃悠晃悠,回去抱著被褥,到書閣里去睡覺。
巷外熙熙攘攘,辟雍館與名堂兩院的家長都來接自己的孩子了,一下全擠在門口,臉上全髒兮兮的,衣衫凌亂,還有的帶著血跡。
「娘啊——」
「你爹走了……」
哭聲不絕於耳,還有人在大喊讓開讓開,匆匆忙忙地朝門房扔出木牌,帶了自家孩子便走。
蔡閆倚在柱子前,睡著了。
「蔡閆?」段嶺本想說你來我家吧,蔡閆卻答道:「你走吧,讓我睡一會兒。」
段嶺只得脫下外袍,蓋在蔡閆身上。
李漸鴻來了,他依舊是穿著一身粗布衣裳,戴著頂斗笠,站在柵欄外頭,沐浴著晨曦朝段嶺笑。
段嶺輕手輕腳地起身,跑到柵欄前去,問:「你忙完啦?」
李漸鴻朝他說:「怎麼也不穿袍子,病了怎麼辦?這就走吧。」
段嶺說:「沒牌子,得找祭事先簽個押。」
李漸鴻說:「我來領我兒子還得給別人籤押?這是什麼道理,等我進來。」
說著李漸鴻就要翻牆,卻被段嶺阻止住。
「噓。」段嶺回頭看蔡閆,轉頭正要開口,李漸鴻卻抬手示意明白了,招招手,示意一起走再說。
段嶺便回去找祭事寫了張條子,搖了搖蔡閆,蔡閆睜開眼,眼裡只是無神,仿佛不認識般地看著段嶺,段嶺試了下蔡閆額頭,還發著低燒。
「去我那兒。」段嶺說,「走吧。」
「什麼?」蔡閆輕輕地問。
段嶺看了蔡閆就難過,卻不知該說什麼,李漸鴻已不知何時進了來,低頭看著蔡閆,蔡閆便又閉上了雙眼。段嶺只得把半死不活的蔡閆胳膊抱起來,李漸鴻躬身,把蔡閆抱了起來,與段嶺回家去。
當夜,家裡多了不少吃的,段嶺把蔡閆安頓好,便去打水給李漸鴻洗頭洗澡,李漸鴻一身裸著,坐在井欄前的一張小板凳上,月光照在他的肌膚上,猶如一隻剛獵食回窩的豹子。
段嶺給他搓背,搓胸膛,血腥味散發開來,李漸鴻又將被血染得發紫的手掌放進水桶里洗。
「爹。」段嶺提起桶,朝李漸鴻頭上澆下。
「噯,我兒。」李漸鴻說,「人總有些事,哪怕刀山火海,明知必死,也要去做,你不要替他難過。」
段嶺「嗯」了聲。
他跪在李漸鴻身後,側過身抱著他的腰,側頭靠在他的背脊上,嘆了口氣。
「我們很快就能回去了。」
這夜睡覺時,李漸鴻拉起被子,蓋在兩人身上。
段嶺出神地看著帳子頂上,說:「如果天下人不要再打仗就好了。」
「這話你四叔也常常說。」李漸鴻說,「每當我得勝歸來,總會想起他的這句話。」
段嶺翻了個身,靠在李漸鴻的手臂旁,閉上雙眼入睡。
翌日,蔡閆又醒了,燒也退了,身體卻很虛,他想下床,聽見院子裡段嶺與李漸鴻的對話。
「這麼跳的。」李漸鴻說,「從花盆先上籬笆,再上牆,來。」
李漸鴻教段嶺跳牆,總是輕輕鬆鬆地一躍就上去了,段嶺卻每次都撲在牆上。李漸鴻便笑話段嶺,段嶺說:「跳不上去!我又不是你!」
段嶺已到變聲的時候,嗓子沙沙的,像只鴨子,李漸鴻一本正經地學著段嶺說話:「我跳不上去!爹!拉我一把!」
段嶺又怒又覺得好笑,拿李漸鴻沒辦法,李漸鴻便托著他的肋下,讓他省點力,蔡閆下床來,李漸鴻便聽見了。
「好點了?」李漸鴻問。
蔡閆點點頭,李漸鴻便示意段嶺過去照顧蔡閆,三人在桌前開了早飯,蔡閆全程沒有說話,末了放下筷子,說:「叨擾了,多謝照顧,我走了。」
段嶺說:「要不……」
李漸鴻卻打斷道:「回去了?」
蔡閆點頭,說:「收斂我哥,家裡頭沒人不行,還得回去看看。」
李漸鴻點點頭,眼神示意段嶺,段嶺想起早上父親的吩咐,說:「那……你照顧好自己,過幾天我來看你。」
蔡閆說:「謝了。」
蔡閆一躬到地,段嶺忙起身回禮,蔡閆便快步穿過迴廊,逕自回家,出門時還不忘關上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