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磬先到,問過一眾人好,坐到段嶺身邊。片刻後黃堅匆匆趕來,朝與席者告罪,這傢伙才是真正的當天趕到。見段嶺時,黃堅用力拍了拍他,然後坐到牧曠達的下首位上。
接著,牧曠達滿面春風地趕來,一進園中便笑道:「來遲來遲,讓殿下與各位大人久等了,自罰三杯。」
「牧相你的膽子可是越來越大了。」韓濱笑著說,「讓咱們等也就算了,居然讓殿下等了這麼久?」
蔡閆忙擺手道無妨無妨,眾人又笑了起來。牧曠達在案前接了三杯酒,一飲而盡,隨後才入座,說:「今日因臨時有事,說不得多安排了會兒,恕罪恕罪。」
「哦?」韓濱笑著問,「安排什麼?」
牧曠達笑了笑,答道:「俱是些瑣碎之事。」
「這段日子裡,也辛苦牧卿操持了。」蔡閆先敬酒,眾人便紛紛應聲舉杯敬牧曠達。牧曠達再喝一杯,空腹飲酒,說不得便有些頭暈,點點頭,不再作聲。侍婢逐一添上新酒。
段嶺觀察蔡閆,發現他臉色明顯地變差了許多,不知道是先前被自己嚇的,還是最近本來就勞心費神,形容枯槁,就連敬酒時也有點心不在焉。段嶺有時真是恨不得幫蔡閆把話說了,總感覺他該說的話不說,不該說的話成天露馬腳。這群大臣一個個如狼似虎的,若真想抓他把柄,分分鐘夠他喝一壺的。
就像現在,身為太子,中秋夜宴群臣,好歹先祝個酒吧,哪有先敬宰相的?
所幸蔡閆背後的馮鐸小聲提醒了幾句,蔡閆才意識到順序錯了,忙清了清嗓子,開口道:「再添一杯。」
於是侍婢再添酒,每人案前便擱著兩杯酒。
「方才來時,路上還與姚侯想起去年中秋夜。再想起往年,那時爹也在,上京中秋,本以為世事無常,至少人能長久。」
小聲說話的人俱靜了,月下空靈一片,萬籟俱寂,桂花香氣傳來。
「可正所謂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蔡閆說,「是所謂古難全。七月乃是我此生中至為難過的一道坎,所幸有眾卿陪著,依舊這麼過來了。」
蔡閆說著話,拈起酒杯,說:「興許承此天命,註定我將孤獨一生。」
段嶺聽到這話時,忍不住去看武獨,武獨微微一笑,也拈著酒杯,朝段嶺示意。
其中千言萬語,無須細表,那一刻,段嶺頓覺得自己無論經過幾番風雨,俱活得比蔡閆幸福太多太多。
「來年今日。」蔡閆說,「唯願仍能長久,這杯敬父皇,敬四叔在天之靈。」
蔡閆將酒灑在地上,眾人都隨之照做。
「殿下身具堯舜之德。」蘇閥朗聲道,「定能扶持大陳,恢復治世。」
「但願如此,仍需眾卿助我。」蔡閆微微一笑,「這第二杯酒,便敬各位。」
大家各自舉杯,紛紛喝了,蔡閆又說:「尤其是為我們鎮守北疆的一眾將士,河北捷報年前傳來時,當真是大快人心。」
韓濱說:「牧相總算帶出了幾個好徒弟。」
眾人都笑了起來,蔡閆又朝段嶺說:「看在你們屢建戰功的分上,這次先斬後奏,急急忙忙地回來,就不罰你了,待廿二過後,依舊替孤守河北去。」
段嶺心知蔡閆是在警告自己,這次回來別玩什麼花樣,直到如今,他還抱著最後一絲求和的念頭——讓他回河北,大家便相安無事。
這幾乎是不可能的,段嶺若無倚仗,根本不會回來,既然回來了,也不會接受蔡閆的條件,這種暗示只能用幼稚來形容。
段嶺正出神時,黃堅忙碰碰他,段嶺見蔡閆還等著自己回答,便索性道:
「謹遵陛下旨意。」
本該稱「殿下」,但段嶺正想著既然如此,便哄你一句,你開心就好了。
蔡閆不知這話是真是假,但聞言仍笑了起來,無奈搖頭。牧曠達也不糾正,只笑道:「這位韓將軍,你與他寫過信的。」
「方才已注意到了。」韓濱說,「武獨與王山在河北接連兩戰,實在是不容易,來,本將軍也敬你們一杯。」
「將在外,保家衛國。」謝宥突然說,「諸多牽制,實屬不易,本將軍也敬你們一杯,願我大陳疆域固若金湯,再無上梓之辱。」
段嶺與武獨忙正襟,喝了酒,注意到蔡閆仍在與馮鐸商量,說完話後,蔡閆捏著酒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段嶺猜他已經想離席回宮了,便望向牧曠達,心道他會有什麼布置?
牧曠達則側身,朝昌流君吩咐幾句,昌流君便起身去通知管家。段嶺的心臟不由得猛烈地跳了起來。
他要怎麼對付蔡閆?
然而下一刻,卻是姚復開了口。
「方才殿下說到孤獨一人。」姚復放下酒杯,笑呵呵地說,「我倒是覺得不盡然,殿下,人生就是如此,上天總不會讓你獨自一個人前行。」
「是啊。」蔡閆略覺感慨,說,「還有五姑與姚侯陪著。」
「不不。」姚復臉上帶著醉意,朝眾人說,「來前本侯得了個好消息,正想告訴大伙兒,權當樂一樂了。」
段嶺心中一凜,猜到了姚復接下來要說的話,迅速瞥向蔡閆,等待他臉色劇變的一瞬間。眾人也略覺詫異,望向姚復。
「姚侯就莫要賣關子了。」牧曠達道,「這可不是小事。」
牧曠達這話一出,所有人便都警惕起來,有什麼事是姚復與牧曠達知道,卻一直沒吭聲的?
姚復說:「三日前得太和宮內報知,吉夢征蘭,公主親自為太后診過脈,確信無疑。」
這話一出,所有人大驚,蔡閆一剎那色變,就連馮鐸也露出了不知所措的神情。只是短短一瞬,蔡閆就馬上改換了表情,笑了起來。
「果真?」蔡閆半是唏噓,半是感慨,搖頭道,「沒想到,當真沒想到……」
謝宥卻微微皺眉,望向牧曠達。一時席間眾人表情各異,似是想說恭喜,卻又不知該恭喜誰才是,場面登時變得十分尷尬。
「恭喜。」
最後居然是段嶺樂不可支,恭喜蔡閆,說:「只不知是弄璋還是弄瓦,陛下要有弟妹啦。」
「恭喜恭喜。」眾人這才紛紛開口道,就連韓濱也十分意外,抱了下拳,卻不知該朝牧曠達道喜好,還是朝蔡閆道喜好。
朝蔡閆道喜,牧錦之懷的小孩又不是他的,萬一生個皇子,不就是明擺著來篡位的麼?當著蔡閆的面朝牧曠達道喜,則更是尷尬無比,只得虛虛一拱手了事。
段嶺倒是看熱鬧不嫌事大,始終盯著蔡閆的臉,欣賞他的表情。蔡閆頗有點心神不寧,朝牧曠達說:「連孤也不知道這件事呢。」
牧曠達說:「三天前方知,按理須得以黃錦布告,昭知天下,姚侯藏不住事兒,讓他搶先報了聲喜,來來,什麼都沒下肚,倒是先喝了五杯,先吃點熱食。」
正說話間,僕役依次端上青花瓷碗,擱在每人案前,海碗裝了七分滿,裡面俱是餡滿皮薄的餛飩,上頭撒滿芝麻與花生碎,湯里化開一小塊油,底下墊著燙得恰到好處的雪裡紅。
段嶺:「……」
牧曠達說:「殿下請,各位請。」
蔡閆魂不守舍地喝了口湯,段嶺卻怔怔看著那碗餛飩,再抬頭看郎俊俠,想起那夜他帶著自己離開潯陽,在巷子裡買了一大碗餛飩給他吃。
哪怕過了這麼多年,他始終不曾忘記,當年吃過的那碗餛飩,而走遍了天涯海角,再也沒有吃到過這樣的味道。
鄭彥做的湯汁鮮美,麵皮如紙,終究少了一點口感;天下第一攤的餛飩近乎透明,鮮蝦個個精挑細選,亦終究缺了一點特別的鮮味。這碗餛飩裡帶著太多的記憶,仿佛喝到它的一瞬間,便想起了潯陽段家裡,餓得飢腸轆轆的時光,有一抹夕陽的金光照在身上,而巷子裡,站著那個身形輪廓模糊不清的人。
那人永遠只有一個影子,是生命里的一個符號,是郎俊俠,也是李漸鴻,也是武獨。
段嶺吃下第一口時,鼻子瞬間發酸,幾乎要落下淚來,與此同時,他也知道了牧曠達真正的布置是什麼。
與席者仍各懷心思,未從方才的震撼中回過神,牧曠達卻問道:「殿下與各位大人,覺得這碗餛飩如何?」
「不錯。」蔡閆答道,「湯汁鮮美。」
蔡閆只是喝了兩口湯,吃了一個餛飩便不再動那碗。姚復說:「這手藝,快趕上鄭彥的本事了。」
一語出,眾人便都笑了起來,韓濱說:「姚侯好大的口氣,居然也僅是『快趕上』而已。」
姚復也是天生的品鑑者,說:「若論食材精巧,諸味和合,肉、魚、蝦、薑汁、雪裡紅並花生芝麻,與這一碗魚骨湯的調配,確實不及鄭彥的技藝。但若論其火候、落料、擀皮手法、剁餡力度,可見這廚子一生浸淫其中。」
「有時人活一生,只為了做一件事。」段嶺答道,「聖人有言治大國如烹小鮮,有人煎一輩子的魚,有人治一輩子的國,俱是如此。窮其一生,只為了煮一碗餛飩,正是如此。」
眾人聽到這話,紛紛點頭,段嶺說的雖是最淺顯的道理,在座之人也早已明白,但此言重提,永遠不會有人覺得厭煩,得聞大道,一而再、再而三,心中仍是敬服的。
「所以若論庖廚功力。」姚復說,「鄭彥倒是遠遠不及。」
姚復說這話時稍稍側頭,鄭彥便點頭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