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
六月,接連的暴雨衝散連日來幾乎將人烤化的炎熱。記住本站域名
雨停後,天空格外湛藍,晶瑩的水滴從屋檐上墜落,晉成書看著窗外,不由得陷入了回憶之中。
人盡皆知,他與他的妻子金茹,於年幼便相識。
那會兒,她是金家唯一的小女兒,被父兄千嬌百寵。
而他,不過是個被父母捨棄的廢人,困居於一處破敗的院落,身邊除了一個照顧他的嬤嬤,再沒有別的人。
可就因晉府與金府一牆之隔,這位金家的小千金天天都翻牆來找他,讓他替她做功課,還同他說起每日在書院裡的見聞與習得的學識,這才讓他得以窺探外面的世界,以至於未來他能夠以殘缺之身下場科考,開啟自己的仕途之路。
隨著他平步青雲,偶爾也會有人說金府這位不學無術的姑娘命好,不過是幼時找個玩伴,居然就給自己找來了一個官居二品的夫君。
可他卻覺得,命好的是自己才對。
那年晉成書八歲,也是在這麼一個暴雨後的清朗天裡,獨自一人坐在廊下的椅子上,仰著頭,看著頭頂這片不過方寸的天空。
漆黑的眼眸中沒有獨屬於這個年歲的孩童該有的天真純稚,只有如同一灘死水般的靜謐,白淨消瘦的小臉上也不見絲毫的表情,空洞的如同一具廉價的玩偶。
這是一個和平時沒什麼兩樣的午後,院裡唯一一個伺候他的趙嬤嬤為了能給他多弄些吃的,跑去給廚房裡的人幫忙,以求能獲得更多的食物。
嬤嬤怕他一個人在屋裡憋悶,走之前把他抱到了這裡,吹吹風,透透氣。
突然,零碎的輕響伴隨著一聲帶著奶氣的呼呵,打破了院落里的寂靜。
晉成書微微側頭,漆黑的眼朝著院牆上看去,就看到了踩著梯子從牆頭那冒出來的金家小姑娘金茹。
晉成書至今還記得,他的小茹兒那時穿了一身青竹色的半壁襦裙,頭上梳著簡單又好看的單螺髻……可就是這麼一個打扮文靜淑雅的姑娘,站在別人家的牆頭上,雙手插著腰,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子閱覽山河的豪邁氣。
八歲的晉成書不認識她,也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從隔壁翻牆過來,更不想開口去問,便慢吞吞收回視線,假裝自己就是椅子上的一團空氣,繼續看著天空發呆。
他那時若是知道,在未來,這位小姑娘會成為自己心尖上的肉,他一定會好好看著她,看著她初見自己時候的模樣,將其一點點銘記在自己心裡,可惜他不知道。
沒多久,金茹小姑娘的奶嬤嬤連同丫鬟們便都追了過來。
看到金茹爬到了牆上,一眾奴僕差點沒給集體嚇跪,她們慌作一團,又是大聲喊著讓金茹別動,又是叫人上梯子把金茹抱下來。
誰知小金茹揮揮自己的小肉手,霸氣道:「不用你們。」
說完就在一眾驚呼聲中,跳下了牆。
雖說是安全落地了,可金茹的奶嬤嬤還是連忙把金茹抱起來,一邊念著我的小祖宗呦,一邊步履匆匆地帶著她回了院子,好回去掀開衣服看看她有沒有哪裡磕著碰著了。
喧鬧遠去,晉成書微微緊繃的背脊慢慢放鬆,除了剛剛那一段插曲,這一天對他這個廢人而言,和平時也沒什麼兩樣。
不,還是有不一樣的,比如今天,是他的生辰。
那爬牆的小姑娘走了之後沒多久,天空又飄來了烏雲,下起了瓢潑大雨。
狂風夾雜雨水,呼嘯著打在他的臉上,沒多久他渾身上下就都濕透了,寒意浸染皮膚,讓他臉色變得慘白,身體也跟著顫抖了起來。
他是個沒辦法起身的殘廢,但這不代表他不能動。
他側身讓自己從椅子上倒到了地上,然後用手支撐著,沒有回屋躲雨,而是一點點爬到了院裡那口井邊。
雨水打進眼睛裡,弄得眼睛又酸又澀。
他抬起袖子擦了擦,可因為袖子上有泥,反而讓他的眼睛更加難受了,他索性閉上了眼睛,只是靠著觸摸,攀上了井沿。
他準備去死。
因為這樣活著真的沒什麼意義,他的父母如此作踐他,想必也是希望他能就這麼悄無聲息死了。
其實他原本還想好好在院子裡吹一下午的風再去死,沒成想居然下起了雨,他怕照顧自己的嬤嬤會因為下雨趕回來看他,這樣他今天就死不了了。
可他就是想在今天——自己過生辰這日去死,好讓這個院子外面的人知道,自己不是死於什麼意外。
結果又發生了一件他沒想到的事情——他才趴到井沿上,就有人站到了他身邊。
他驚了一跳,這才發現那個被嬤嬤丫鬟帶走的小姑娘居然又回來了,就在他費力爬到井邊的時候,小姑娘用梯子爬上牆頭,又把梯子從牆的另一邊弄過來,踩著梯子進到了他的院子裡。
小姑娘手上還拿著一把傘,此刻站在他身邊,把傘挪到了他的頭上。
可顯然那把油紙傘並沒有起什麼作用,風太大,夾著雨水肆虐,別說晉成書,小姑娘自己一路打著傘過來也還不是被大雨給淋了個濕透。
小姑娘也意識到這一點,她抿了抿唇,索性在井邊蹲下來,把臉湊到晉成書面前,把傘當成帽子扣到兩個人頭上,隔著傘杆問晉成書:「你在幹嘛?」
晉成書冷得渾身都在發抖,臉色蒼白,唇色也有些發紫,可小姑娘就像是一團火球一般,只是稍微離得近了一些,他就感覺到了她身上的熱度。
晉成書垂下眼眸,聲音發顫著說道:「和你沒關係。」
小姑娘眼睛一亮:「你的聲音好好聽!」
晉成書:「……」
晉成書一臉狐疑,懷疑自己是太冷聽錯了什麼。
結果對方根本不給他思考的機會,直接問他:「你叫什麼名字啊,我叫小茹兒。」
小茹兒,明顯是爹娘對自己兒女的暱稱,而非大名,但金茹那會兒年紀小,聽慣了爹娘哥哥這麼叫自己,就真的以為自己的名字是叫小茹兒,和別人介紹自己也是這麼說的。
晉成書冷得腦子發木,居然被帶著,把小茹兒三個字念了一遍。
金茹聽了越加興奮:「你的聲音真的好好聽啊!」
晉成書無言以對,且不知為何,本來無波無瀾的心底居然泛起了絲絲漣漪,微波一下下撞擊心頭,帶著淡淡的無奈與嘆息:「……你快走吧。」
他的態度出現了微妙的變化,不再像之前那麼冷硬。
誰知金茹搖了搖頭:「不行,我走了你就要一個人在這裡淋雨了。」
晉成書嘗試去理解對方的腦迴路,以達到勸解的目的:「淋雨不需要人陪。」
金茹:「沒人陪很無聊的。」
晉成書:「不會。」
金茹:「會的。」
晉成書只想讓金茹快些離開,便想了想,說道:「我不會,我習慣一個人,你留下來反而會讓我……」難受——這兩個字他說不出口。
孤獨寒冷的時候,有人陪伴怎麼會難受呢。
於是他換了個說法:「你留下來,打破了我的習慣,我以後就不能好好的一個人待著了。」
金茹年紀小,承諾也給得特別輕易:「那我就一直陪著你唄。」
不經意的話語讓晉成書微微睜大眼睛,心底泛起難以言語的滋味。
但他畢竟比金茹大幾歲,反應過來後,自然不會把她的話當真,而是說道:「你不可能一直陪著我。」
金茹被寵慣了,說一不二,怎麼能接受別人反駁自己,立刻就道:「我可以!」
說完還真就蹲著不走了。
晉成書頭疼不已,也就在這個時候,照顧晉成書的趙嬤嬤回來了,她看倆小孩縮在井邊,嚇得立刻就走了過去。
趙嬤嬤干多了粗活,力氣也大,便一手一個,把他們抱回了屋裡。
晉成書看計劃失敗,心裡嘆了一口氣——只能下次再來了。
反正與他而言,最漫長又最無用的就是時間,只是沒能在今天死去,多少有些遺憾罷了。
趙嬤嬤問清了金茹的來歷之後,就把金茹送回到了牆的另一邊,找金茹找翻天的金府這才平息了混亂。
第二天下午,金茹又來了,說是來履行承諾的。
但在把他的院子都看了個遍之後,她又走了。
晉成書一臉平靜,心裡說沒有失落是假的,但是沒關係,他知道自己很快就能把心情調解回來。
結果還沒等他調節好心情,金茹又回來了,手裡還拿著一個籃子,籃子裡有書本字帖,還有筆墨紙硯。
晉成書看著金茹籃子裡的東西,眼底閃過微弱的光。
金茹把籃子往桌上重重一放,開始睜眼說瞎話:「我帶了好玩的東西來」
說著就把字帖和筆墨拿了出來,又是倒水又是研墨,嘴裡還說道:「你試試,可好玩了。」
晉成書看著面前的字帖,等反應過來,他已經寫了好幾大張。
金茹就站在一旁,時不時提醒他幾句運筆的技巧。
等他把字帖都寫完,金茹開心得臉上都要笑出花來,十分歡快道:「好玩吧,我下回還給你帶。」
一邊說,她一邊把字帖上的字吹乾,收好,放回籃子裡。
後來晉成書才知道,金茹把她爹布置給她的習字功課都拿來給自己寫完了,她當然高興。
不過有些功課還是得她自己來,比如背書。
金茹本來是想讓晉成書替自己抽背,結果她發現,晉成書看著年紀比她大,會的字居然比她少,就擼起袖子開始教晉成書認那些他不會的字。
雖然因此沒把書背好,但好歹字帖寫完了,她還是很滿意的。
而晉成書原本想死的念頭,也因對「下回」的期待,而有所動搖。
他想,反正金茹年紀小,肯定過段時間就覺得膩了,不會再來了,他到時候再去死也不遲。
結果當天晚上,金茹就因為被自己親爹看出找了搶手,被罰抄書五十遍。
金茹會就這樣屈服嗎?
當然不,她拉上晉成書,不僅讓晉成書幫自己抄,還吃一塹長一智,讓晉成書學會了模仿她的字跡,讓晉成書成了她的長期代筆。
最開始,金茹還只是帶字帖和書本過來,等到了去書院的年紀,金茹又給他帶回來了各種各樣五花八門的功課。
且為了讓他能好好代筆,金茹還專本記了先生課上講的內容,好在下學後回來給他上課,讓他這個代筆不至於心有餘而力不足。
晉成書自然也會不解:「你這不是都會嗎?
為什麼不自己做?」
金茹理直氣壯:「就是會才不做啊,我都會了為什麼還要做。」
晉成書:「……」
所以不怪別人都誤會金茹不學無術,實在是她太懶了。
不是懶得學習,而是懶得展露自己的才能。
晉成書也一直深信,只要金茹願意,她隨時都能去考科舉入仕途,與他同朝為官。
只可惜他的小茹兒始終覺得,卯時上朝這個規矩能要了她的命。
而原本想著哪天就去結束自己性命的他,也因為金茹的出現與行為,不再有輕生的念頭。
一個什麼都不懂,被困在囚牢里苟且等死的殘廢確實是可以很輕易就放棄自己的性命,但是用學識與才能為自己的生命增添重量,知道除了認命還能反抗的人不會——哪怕他依舊是個殘廢。
所以說命好的不是金茹,是他。
【請記住我們的域名 ,如果喜歡本站請分享到Facebook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