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母知道了內情,這一夜都沒能怎麼睡。
她第二天早早起來,想起家中保姆今天放假,下樓去做早餐。還沒靠近廚房,卻聽見裡頭傳來油燒熱的聲音,鍋鏟與鍋撞在一處,翻炒聲斷斷續續,並不熟練。
陳母端著茶杯,轉身進去。
「誰這麼早就睡醒了?」她抬起眼,瞧見那背影,倒是當真愣了愣,「……阿黎?」
男人背對著她,沒穿外套,黑色毛衣襯得越發嚴肅冷漠,半點也不近人情的樣子。他手中拿著鍋鏟,鍋中的雞蛋已經攤開成了一張薄薄的蛋皮,顧黎翻了兩下,試探著剷出鍋來。
陳母哎一聲,忍不住上了手,「不能這麼來。」
她將男人往旁邊推推,自己上來炒菜。顧黎也沒走,始終站在她身邊望著,陳母給了他條圍裙,他也攔腰繫上。身材優越的好處總能在這兒顯出來,本來普通的暗色圍裙都硬是被他穿的多了幾分高級感。
陳母問:「怎麼忽然想起來做飯了?」
顧黎淡淡說:「總在外面吃,對身體不好。」
顧黎不太在乎這個,只是這事情和小外甥有關,好像意義又不同了些。他將菜剷出來,整整齊齊碼在盤子裡。
大過年的,家裡男人昨晚都有應酬,喝了半宿酒,誰也不起來吃早飯。陳母喊了一溜人都沒喊醒,最後上樓去叫杜雲停。
杜雲停已經醒了,這會兒正躺在床上逗那隻被他孵出來的鳥,正兒八經點著鳥嘴,指著自己,「叫爸爸。」
陳母不禁為他的孩子氣一笑。
誰知緊接著,杜雲停就嘿嘿笑了兩聲,從手機里找出顧先生照片,也煞有介事展示給鳥兒子看,「叫大爸!」
陳母:「……」
她簡直沒眼看了,敲敲門說了句吃飯,隨後便加快腳步,飛快從門口走了。
也許是因為杜雲停把它孵出來的緣故,那隻鳥也格外黏他,翅膀稍微長硬一點後,只要看見杜雲停,就會歪歪扭扭飛過來落他肩膀上,別人怎麼喊都喊不走。陳父和陳老爺子拍著手試著叫了好幾回,鳥連頭都沒回一下,站在杜雲停肩膀上目不斜視,像一個滾圓的球。
杜雲停說一句話,它就跟著啾一聲,啾的很有它爸的氣概。
「啾!」
杜雲停揉揉它頭,給它一把碾碎了的鳥糧吃。雛鳥撅著毛還沒長全的屁股,在他手上篤篤篤叨個不停。
顧黎起先並沒把這隻鳥當回事,只當是小外甥善心,與他當寵物養。可等他們回家後的一天晚上,他正和杜慫慫討論紅薯的一百零八種做法時,就聽見小東西在外頭一個勁兒啾啾啾,杜雲停就不幹了,腳丫子都蹬到顧先生臉上,「你兒子餓了,快出去給他挖蟲子吃。」
顧黎:「……」
他兒子?
雛鳥還在高聲抗議,像是以為他們在房間裡偷吃什麼。顧黎額角砰砰直跳,頂著已經架在弦上的箭,在這嘈雜的背景音下發也不是,不發也不是。
杜雲停善解人意地拍拍他。
「你先去給兒子抓蟲子,」杜慫慫用商量的語氣說,「然後回來咱們再繼續。」
他很真誠地看著男人。顧黎緊繃著一張臉,湊上去親他的頸窩。
「啾!」
外頭的叫聲又尖又亮,堪稱驚天動地。男人徹底忍不下去了,翻開被子起身。杜慫慫縮在被窩裡,讓7777去看,【顧先生真去土裡抓蟲了?】
7777:【……當然沒。】
他又不傻,【用條絲帶把鳥嘴綁起來了。】
【那怎麼行?】小白花不樂意了,【那是我懷胎多久才生下來的?他怎麼能這麼對待他兒子。】
系統:【你戲真多。】
杜雲停準備好好說道說道這個問題,等男人回來一說,顧黎反而被他氣笑了。
「懷胎?」
杜慫慫摸著自己肚子,很是感慨。
「這個孩子來的很不容易……」
他這句話沒能說完。顧黎把浴袍腰帶重新鬆開了,看得慫慫心慌。
「……這幹嘛?」
男人的手按在他肚子上。
「揚揚不是想生孩子嗎?」
小白花一怔一怔。
男人說:「最近國家號召生二胎。」
7777被這冷幽默逗得哈哈哈笑出了聲,杜雲停卻完全笑不出來——戴小雨傘還好,要是不戴,那基本上是要死在這上頭的。
他能不響應這政策嗎?
杜雲停說:「獨生子女好啊。」
他試圖給男人洗腦,「少生優生,幸福一生!」
顧黎嘴角一勾,沒聽他的,把飲料拿過來給他喝。
杜雲停平日很愛喝椰汁,只是這回的椰汁有點兒不大一樣,不知是不是放的時間久了,質地也變得粘稠起來,很難喝到。老闆很大方,給了根最大號的吸管,他得拼命張大了嘴才能把吸管塞進嘴裡,可吸了半天也沒見椰汁上來。
他摸著飽滿的椰子,試探性地敲敲椰子皮,隱約覺得這個是放壞了。
「用點力氣。」男人低聲指導他,杜雲停依言亮出虎牙,咬著吸管頭,反覆多次嘗試。椰汁噴出來時,他還有些猝不及防,全然沒能躲開。
男人托著他的下巴,一點點把他嘴邊的痕跡舔掉了,又去給他親。
杜雲停這兒可沒什麼私藏的大可樂瓶子,頂多能算是瓶小瓶的娃哈哈或爽歪歪,瓶子白白的,精巧的很,可以輕易地握進手裡,喝起來也很方便。顧黎戒菸之後便格外偏愛甜味,喝完了和杜雲停親時,卻被青年蹙著眉頭嫌棄,「苦的。」
顧黎說:「是我的。」
小外甥分明是甜的。
「我嘗嘗,」杜雲停咂咂嘴,復又皺眉,「舅舅騙人,明明是我的……」
顧黎低低地笑出聲,把他攬過來,用濕巾擦的乾乾淨淨,這才一下下拍著他的脊背,姿勢像是在哄嬰兒。杜雲停累極了,靠著他,沒一會兒呼吸就均勻綿長起來。
小外甥的臉白白淨淨,上頭還殘留著一點沒完全消退的紅暈,眼角殷紅,樹袋鼠一樣抱著他的一條手臂,恍恍惚惚中咂嘴,眉開眼笑,倒像是在做一個美夢。
他翻了個身,顧黎聽見他喊:「顧先生……」
男人拍他背的手微微頓了頓。
這個稱呼,他曾經聽過。
原本以為是小外甥的男朋友,可後來印證了,並不是。陳遠青的身邊,除了他,再找不出第二個姓顧的。
這個叫法……
他於黑暗之中蹙起眉,隱約像是在腦海之中抓到了什麼,卻又像什麼也沒抓到。反而的小外甥貼近的溫度讓他清醒了些,將被角塞好了,免得青年受涼。
遠處還能看見天上炸開的煙火,聲音卻並沒能傳到這兒來。顧黎閉著眼,恍然意識到,自己已有好久不曾失眠了。那些曾經讓他覺得嘈雜的無法入睡的聲音,好像都被身旁人清淺的呼吸聲蓋了過去,聽不到了。
如今,這片空間裡只剩他和身旁人。這讓他無理由地感到安心。
顧黎聽著呼吸聲,手臂收緊了些,把杜雲停拉的更近,也慢慢閉上了眼。
一宿無夢。
過完了年後,杜雲停開始上課。
顧黎與他商量了,仍舊希望他能回歸學校。這其中多少是出自一種保護欲,哪怕知道小外甥在外頭吃不了虧,仍然想將小外甥放置在更平和安逸的環境中。
沒幾天,杜雲停接到通知,可以背著書包去報導了。
他有些驚訝,「怎麼這麼快?」
對面的男人沉穩道:「我捐了一棟樓。」
……明白了,資本的力量。
原主剛剛畢業沒幾年,年齡和正在讀書的學生也差不了許多,再加上一張臉生的嫩,穿著白衛衣牛仔褲混進人群里時毫無違和感,甚至比部分學生還要顯小。顧黎記下他的課表,每天開車來接他,看著他一路小跑著跑過來,頭髮尾端都綴著細碎的光。
顧黎很喜歡青年這模樣。
他一抬眼,青年清爽的氣息和著外頭的陽光一起鑽進來,沒來得及取下書包,先給他展示自己手中的畫板。
畫板上是一個人的側面,線條色彩都打的很好,眉上有一顆淺淺的痣。顧黎一眼就看出來,畫的是自己。
「怎麼樣?」杜雲停伸出手指,小心地把上面一條線條擦了擦,「我打了好長時間的稿……」
他眼巴巴看著男人。
顧黎嗯了一聲,沒什麼反應。
杜雲停有點失望,等了半天,看他還是沒有說話的意思,便不再等夸,把話題繞開了。
下車時,顧黎把畫框不松不緊拿著。等杜慫慫蹬蹬蹬回房間換了套衣服,再出來時,客廳的牆上已經多了個釘子,男人正在把畫往上面掛,調整了下位置。
杜雲停:「……」
嘖。
他看出來了,顧先生還是個悶騷啊。
顧黎是嚴肅沉穩的性子,話並不多,也不擅於誇獎人,更有種悶頭干實事的感覺。而被乾的實事本人杜雲停卻是雞飛狗跳慣了,裝小白花裝的久了,難免也會露點尾巴。
按照7777的說法,那叫劣性難改。
也就顧黎能牢牢捏住他尾巴,在杜雲停作死地浪過來浪過去時,一句語調下沉的「揚揚」就能讓對方瞬間乖順。
7777對此嘖嘖稱奇。
【能不乖嗎,】杜雲停說,【我可不想留下來做紅薯……】
7777:【……】
它問,【留下來做什麼?】
【做紅薯啊,】杜雲停奇怪道,【你又怎麼了?昨天早上說讓人留個門你就一副見鬼樣子。】
7777:【……】
這難道不是你的鍋!
誰讓你亂用門這種詞彙來著!!
不過話說回來,這個屏蔽詞系統是怎麼回事,「可不想留下來做嗶嗶」,這聽起來更奇怪啊。
讓人莫名地在意那嗶嗶兩字到底是什麼,甚至會展開點不太好的暢想……
杜雲停做一道菜做的尤為熟練,就是拔絲紅薯。
怎麼把紅薯挖出來,怎樣於鍋中加熱翻炒,怎樣澆出來又粘稠又甜的絲……他全都曉得。當初顧黎種下的紅薯已然長大了,生的粗壯飽滿,分量足夠讓他每天都能讓他吃上這道菜。
杜雲停如今一看到紅薯,嘴裡就隱隱有點兒泛苦。
他在美院裡算是個乖學生,這其中大多數是原主的功勞。陳遠青在畫畫這方面有幾分靈氣。對色調有著自己獨到的感悟,調出來的顏色搭配總能讓教授拍手叫好,接連誇讚他有天賦。藝術創作,嫻熟的技法自然重要,但靈氣卻更勝一籌。沒了靈感,再多的匠工累積都沒用,不過是普通作品。
可靈氣卻能掩蓋他畫功的不成熟。畢竟後者可以再練,前者卻是培養也很難培養出來的。
院裡幾個老師都或真或假地偏愛他,杜雲停覺得這跟那棟被捐的大樓脫不了干係。但真偏愛與假偏愛對他而言都無所謂,他不計較這個。
只是這麼一來,院裡的學生難免有說三道四的。
杜雲停去個洗手間,都能聽見人在廁所里說:「也不知道那個陳遠青到底有什麼能耐,才學了多長時間畫畫?怎麼去參加作品大賽的名額都有他一個?」
「能耐沒見,校門口那豪車倒是天天見。」
這句話伴著笑聲,緊接著有男生問,「看清車裡人沒?男的女的?該不會是那啥的吧?」
「我之前看過一回,好像是個老男人。」
「沒看見車上頭有飲料啊。」
男生哎一聲,「說不定是那種高級的,約好了的……」
車上有飲料,這也是個老梗。不同的飲料品牌和數量代表著不同的價格,一瓶芬達3塊,就代表睡一晚上三百塊;紅牛貴一點,五百塊。同意做這生意的人上車,要是車主不滿意,還能拉開門再讓他下去。這些男生都是二十出頭,對這種梗了解的一清二楚,彼此交換著目光,鬨笑著。還沒笑完,就看見隔間門拉開了。
剛才他們說的主角從裡頭走出來,慢悠悠走到他們旁邊,眉梢一挑。
「說什麼呢,這麼好笑?」
幾個男生居然有點被他的氣勢嚇到,反應過來又覺得丟臉。其中一個嘴硬道:「跟你有什麼關係,沒事兒往自己頭上套什麼,心虛?」
杜雲停才不慣著他們,冷笑一聲,
「比賽名額是系主任定的,你們心裡不服,找主任說去,只敢在家裡頭說閒話算什麼?怎麼著,怕貓?」
男生剛開始還沒明白,後來轉念一想,才聽懂杜雲停這是在說他們是住在廁所里的耗子。他臉皮都有些掛不住,本來年紀便不大,更加容易衝動,這會兒一言不合就臉紅脖子粗,捋起袖子,「你……」
【不能打的!】杜雲停還沒動手,7777就急吼吼說,【和諧社會,不允許這種暴力——】
杜二少嗯了聲,【不打。】
他壓根兒沒捋袖子,一把把旁邊水管拔了。
7777:【……?】
還沒等它發出疑問,杜雲停已經扭動了水龍頭。本來用來沖洗地板的水從水管之中噴涌而出,冰涼冰涼,刺激的幾個人都打了個寒顫,嗷嗷叫著被淋了個濕透。偏偏杜雲停堵著門,他們想出也出不去,這水流很大,他們只顧著抹臉,眼睛都睜不開,更別說上來搶。
足足七八分鐘後,杜雲停才把水關了。
「——給你們洗洗眼。」
讓你們說顧先生是老男人,瞎了嗎?
7777:【……】
所以實際上是在生這個氣是嗎?
男生被澆的狼狽不堪,心裡自然更不高興,準備出去跟系主任告狀。沒想到澆人的那個躥的比他們還快,立馬鑽進了系主任辦公室,「主任,這幾位同學想要破壞現在的團結氣氛,這是校園暴力。」
晚一步跟進來的幾個人氣急,沒見過這種得了便宜還賣乖的。
他們壓根兒沒碰到人,全都是陳遠青自己在作妖好嗎?
校園暴力可是個大事,社會上的關注度也一直很高。主任不敢怠慢,更何況杜雲停還是個正兒八經的關係戶,忙讓兩人坐。
杜雲停不坐,等著主任說怎麼辦。
反正他想好了,不行就叫家長。
他家家長可靠譜了,一叫准來。
被澆的人也不想這麼輕易放過他,不僅不認自己說了什麼,還反過來指責杜雲停莫名其妙,「失心瘋了一樣拿水就澆人,神經病吧?」
自己的學生自己清楚。系主任一看這幾個,就知道是素日裡頭心態不平的,恐怕把杜雲停當靶子了。
可憑心而論,這個關係戶還真是靠自己本事拿到比賽名額的,比賽的評委之一很欣賞杜雲停畫的色彩,專門勻出來一個名額,指定了說要給他。這要是待會兒爭論起來,那幾個肯定討不著便宜。
系主任左右為難,又不想撕的臉上太難看,只好打圓場,「這種事也沒必要叫家長過來,這幾位同學可能對陳同學有些誤會……」
他把好話說了一籮筐,話里話外都是讓杜雲停息事寧人的意思,就怕杜雲停真把顧黎找過來,到時候不好糊弄過去。
杜雲停心裡葉門兒清,懶得和這群眼瞎的人計較。
顧先生要是都算老男人,那世上就沒有年輕男人了。
【顧先生永遠十八好嗎!】杜雲停怒道。
7777覺得宿主同志活像個腦殘粉。
做腦殘粉不好的,掉智商。
傍晚,顧黎的車仍舊停在門口。車是好車,過往的男生都忍不住多看兩眼亮閃閃的車標,悄悄在心中測算下多少年才能買得起。
得出來的結果往往讓人絕望。
杜雲停拉開車門,坐進副駕駛。男人一直注視著他回來,手指在方向盤上叩著,待小外甥整理好安全帶後,他並沒急著開車。
杜雲停詫異地扭頭望著他,「舅舅?」
顧黎嗯了聲,反問他:「出了什麼事?」
杜雲停一怔。
男人淡淡道:「揚揚心情不好。」
他的敏銳,著實讓杜雲停愣了愣。這一愣神,好像更加證明了什麼,顧黎的眉峰蹙起來,說:「揚揚。」
杜雲停只得把事情經過講與他聽,看著男人眉頭越蹙越緊,將話往回兜了兜。
「他們沒占著什麼便宜。」
這話沒能讓男人被安慰到,顧黎的臉色陰沉一片,下意識伸手去摸煙。直到碰到了口袋裡的糖才想起,他早已經戒了煙。
嘴唇上忽然一濕潤,小外甥自己靠近,飛快地在他唇上親了親。
「舅舅是不是沒帶糖?」他說,聲音軟乎乎的,好像能拉出糖絲,「我可以當糖……」
他伸手,揉了揉男人因為常蹙眉而出現在眉心處的兩道痕跡。
「別皺著眉頭了吧?」
顧黎沒法不蹙眉。他望著小外甥,好像是初春抽條出來的柳枝,自上而下都是蓬勃的青春的活力。與他站在一處,這種生命里便愈發醒目。
真的在了一處,這樣的話,之後也不會少聽。分明是靠著自身付出的百分百努力而走到的這一步,可仍然會被無數人質疑,會被人歧視。流言蜚語永遠不會少,若是他們之間的戀情曝了光,小外甥身上會一輩子帶著這個標籤。
可怕的是,顧黎發現,縱使這樣,他也不可能放手。甚至只是想一下,心裡頭就泛起一陣刺痛。
他把小外甥的手抓住了,揉搓著指尖,「揚揚,舅舅是個自私的人。」
「巧了,」杜雲停反而笑了,「我也是。」
他反過來緊緊握住男人的手,抬起來的眼睛裡含著濡慕,亮晶晶。
「我不在乎他們說什麼,」他說,「我只要知道舅舅說了什麼,就足夠了。」
作者有話要說:杜慫慫:他就是可樂,我就是爽歪歪。
……這特麼確定不是在歧視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