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9章 赫斯廷戈夫的為官之道
如果要用一個詞來回答「俄國正在發生著什麼?」這一問題的話,那麼答案就只能是「盜竊」。
——尼古拉·卡拉姆津
在來到俄國親身體會這個幅員遼闊國家的風土人情前,我曾經不止一次從文獻資料中讀到有關該國政府機構及官僚的腐敗驕縱。但對於這樣大的國家,僅僅以好官與壞官來區分官員的品行和性格必然會導致以偏概全的現象發生。
根據我的觀察,僅就性格脾氣而言,俄國官員與其他國家並無太大區別,其中既有內心善良、性情溫和的,也有蠻橫粗暴、兇狠暴戾的。
但值得注意的是,無論一個官員脾性如何,他們都是以貪污受賄為生的,就好像他們是來自異族的征服者,而俄國百姓是被征服者一樣。俄國官僚的社會是一個高度封閉的體系,他們傾向於、且只與自己同屬一類的人相互協作,奉承上級和欺負下級,他們鍾愛官階等級體系和自動晉升機制,因為他們本身就是其中的一部分。
而他們體制外的一切存在都被他們視為狂亂的無政府狀態,他們本能地排斥那些過分熱心者和謹小慎微者,因為這個體制要求所有人都參與賄賂,以建立一條共同責任紐帶,正如醉漢不喜歡清醒的同伴一樣,竊賊在誠實的人面前也會感到不自在。
腐敗問題在各國屢見不鮮,但俄國官場卻存在一個特殊的、我不曾在他國見到的獨有現象。
俄國官員自然而然的將腐敗收入區分為「無罪的收入」與「有罪的收入」,受害人的身份成了區分二者的重要標準。
「有罪的收入」指那些以犧牲皇室利益為代價獲得的收入,例如挪用政府資金或蓄意偽造某些政府需要的數據。
「無罪的收入」則指那些以犧牲社會公益為代價獲得的收入,包括勒索百姓得來的錢財,以及在司法審判中收取的賄賂以在案件的審判中偏向行賄的一方,這種錢通常以加急費的形式出現,即為加快公民與政府間事務辦理進度所收取的小費。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在收受「有罪的」賄賂時,受賄官員遵循不成文的收費標準並且找零的情況並不罕見。
而根據我的親身經歷,對於損害國家利益,即獲取「有罪收入」的官員,政府的巡視人員會毫不留情地追究其責任並從嚴從重處理。然而,如果受害方是平民,除非引發重大社會影響,否則他們很少會出面主持公道,這在俄國幾乎已經形成慣例。
——亞瑟·黑斯廷斯《1834年例行外交報告》
市長府邸的書房裡,書架上堆滿了各類不值一提的文獻,火爐旁燭光搖曳。
書房的正中心,支著一張用紅漆和綠布裝點的橡木牌桌。
七八位身穿黑色晚禮服的沙俄官員圍坐在牌桌旁,桌上攤開了一副牌。
官員們或坐或立,臉上寫滿了警惕與期待。
畢竟,大伙兒心裡都清楚,今天可不是簡單的賭博娛樂,它更像是一個無聲的政治戰場,一場耐力與心機的較量。
在這群人當中,最放鬆的莫過於有著一副令人信服貴族風範的赫斯廷戈夫上校了。
他叼著一根雪茄,指尖偶爾滑過手中的紙牌,口中時不時蹦出一兩句輕蔑的法語,語調平穩清晰,清晰的音節結尾,仔細一聽,那絕對是最地道的巴黎口音。
市長巴卡爾金時不時撥弄著桌上的菸灰,輪到他出牌時,便看見他的指尖在牌面上微微一停,思忖片刻,方才猶猶豫豫地抽出一張牌緩緩地推向桌面。
「市長先生,您今天運氣真差。」亞瑟攤開手牌扔在桌上:「又是我贏了。」
市長裝作苦惱的扶著前額唉聲嘆氣,他從懷裡摸出錢包,取出三張盧布放在桌上:「唉呀!我這爛運氣!上校,您的牌打的真不錯。」
亞瑟打了個響指,身後充當小跟班的督學便趕忙替他把盧布收起來。
末了,亞瑟還不忘吩咐道:「阿列克謝·波爾圖諾維奇,賭資是你借我的,按咱們說好的來,我拿三分之二,你拿三分之一。」
督學哪裡敢收這筆錢,他彎著腰笑呵呵的婉拒道:「能贏錢是您的本事,我何德何能拿您三分之一呢?」
豈料,亞瑟卻不由分說的開口道:「讓你收下你就收下,我這個人說話向來講信譽。對了,你們誰要是玩累了,便換阿列克謝·波爾圖諾維奇上吧,我看他在我身邊都坐著急了。」
亞瑟話音落下,然而卻半天都看不見一個下牌桌的。
市長帶頭道:「這怎麼能行呢,我還沒玩盡興呢。上校,您之前還和我說,您不會玩塔爾博,現在看來,您一準是在騙我。就算是放在彼得堡,您也一定是數得著的玩牌高手!」
亞瑟嘬了口煙:「這我還真沒騙你,在彼得堡,我們玩克爾德、亨特和巴黎更多一點。要不,咱們換個玩法?」
亞瑟這句話還真不是咋呼這幫官員的,他的牌技經過法國駐英大使塔列朗的嚴格培訓,要不是因為那個常年出入各國外交場合的老頭子,亞瑟還真學不會這麼多的紙牌玩法。
但亞瑟提議換遊戲,市長等人卻顯得猶豫了。
這不是因為他們不會玩克爾德、亨特和巴黎,而是因為克爾德是通過玩家的牌型決定輸贏的遊戲,亨特的玩法近似於21點,巴黎則和德州撲克差不多。
如果要玩這三種遊戲,那市長等人可就不好控制輸贏,更沒法保證讓欽差大臣贏得有成就感。
而塔爾博的玩法相對複雜,技巧、策略、社交和心理都有涉及,作為德魯伊斯克最好的塔爾博玩家,他們可以想怎麼輸就怎麼輸,而且還能變著花樣輸,怎麼都能讓欽差玩的盡興。
亞瑟自然也明白他們心底是怎麼想的,於是便不再提這一茬,而是將牌堆一攏開始洗牌:「其實吧,我到了德魯伊斯克,真是你們的福分呢。」
官員們聽了這話,一個個心底罵娘,然而表面上還得虛情假意的恭維著:「您說的是,像是您這樣正直、正義,處事公允的人,如今可是不多見了。」
亞瑟眉頭一挑,盯著他們依次瞧了一遍,直到把所有人都看冒汗了,這才輕笑一聲:「你們別不相信。我的確算不上一個完人,可是,跟我至少可以打交道,因為我還明白事理,設若有的案子沒把握,我還會直截了當告訴你。可是,惱人的是,有的人眼看著挺正直、挺好,然而卻一丁點兒辦事的能耐都沒有。事兒到了他手裡,准沒轍兒。
假如你向他提出一個合理的意見,他不光不感謝你,反而火冒三丈,活像小牛犢亂蹬它那四隻蹄子。他會說:『你們這群畜生懂個屁!你們不懂得怎麼做人,那就瞧瞧我,你見到過我這樣的好人嗎?』這種人自以為正直有教養,覺得憑著這些德行就該把他當成神明看待,所有人都是一群雞,唯有他是雞堆里的鳳凰。
你們如果真信了他的鬼話,把他當成了救星啊!那你們就瞧好了!這幫人嘴上可以跟你說的頭頭是道,還會和你誇下海口,說他會耍出怎樣的花招,把一幫窩囊廢耍的團團轉。可一等到動手的時候,臉上卻紅一陣白一陣,昏頭昏腦的全沒了主意。不是支支吾吾的『這個嘛』『那個嘛』,就是嗯嗯的給你應承兩聲。」
說到這兒,亞瑟還給他們舉起了例子:「我們那裡就有這麼一號人。光曉得引經據典,更喜歡發議論,這是他的拿手戲。可一旦要來真格兒的了,瞧!他的小腿肚子就轉了筋。把他派下去,開頭那陣兒他的氣還挺粗,吆五喝六的,可後來呢,沒聲息啦,從此撒手不管啦。可他還一個勁兒地訴苦,說什麼人家不識貨,把他這麼有才幹的人當作馬兒趕著去拉土,又說什麼這是苦力乾的活兒,是小科員之流乾的活兒。而他呢,就該坐在上頭,給這整架機器的輪子上上油。他壓根兒不會想到,假使人人的腦門兒里都是這樣的念頭。假使到了一個什麼時候,誰都成了有教養的人了。那麼,哪個來干力氣活兒呢?」
德魯伊斯克的官員們也是人精,不論亞瑟給他們舉的例子是真的還是假的,他們都打算順著話頭往下說。
市長巴卡爾金咳嗽一聲,擦了擦額頭的汗珠,笑著接話:「您說得極是,確實是這樣。每個地方都難免有些名不副實的官員,口口聲聲說著正直與德行,實際卻缺乏能力勝任工作,整日只會給人講些高深的理論,最後卻什麼實事也做不成。」
他瞥了一眼旁邊坐著的幾位同僚,眼神中透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狡黠。
亞瑟的指尖敲打著牌桌:「不,我告訴您說,這不是因為不勝任,也不是因為愚蠢,而是因為缺少主見,還因為沒有耐心,不勤奮!他老以為辦事是兒戲,以為油煎松雞會自個兒飛進他的嘴裡,老愛用自個兒的眼光去看世界。這真是胡鬧!到了一個新地方,你先得看著學著,入鄉就該隨俗嘛,而後再去把握這風俗人情,一旦你這麼把握住了,它就跑不了,歸你調遣啦!
現在要是再派他下去調查什麼案情,你覺得他會願意去嘛?不啦!你用五頭驢都拽不動他去趕那幾百里的路程啦!他頭一回肯去,因為他不曉得到了地方上是什麼滋味。以為到了那兒,可以大大發揮一下自個兒的想像,而地方上必定會恭恭敬敬聽他的。
他哪裡曉得,要辦成任何一件事,單憑真心誠意是不夠的。還需要勤奮,需要見識。你別嫌泥土髒,你先得把它掰開看看,細細看過後,再把鼻子伸進去不遲。可設若你的一雙手皙白皙白的,還戴著手套,鼻子又翹得高高的。那好吧,戴著你的手套吧,可任什麼事情都甭想辦成。」
官員們初時還有些猶豫,可聽到這裡,就算再笨的人也明白了上校的意思。
市長禁不住喜上眉梢,他就知道先前在酒館的時候,上校不過是逢場作戲。
巡查還是老樣子,只要別把慈善醫院教堂遲遲沒動工的事情漏出去,其他都屬於小問題,最多批評教育。
唉呀!
依我看啊,這彼得堡的地道未嘗就比德魯伊斯克的大街乾淨!
三年前才調任德魯伊斯克的法官開口附和著。
「您還真別說!我從前在斯洛寧任職的時候,就碰上過這麼一個人。有一回他到斯洛寧巡視市議會工作,於是便把當地各行各業的頭面人物都召了去,在大會上把大伙兒訓了老半天,說我們這兒一切都糟糕透了,卑劣透了!他要檢查一下商業,於是走遍了所有的店鋪,連沿街叫賣的小販也都細查了,說是全不對頭。
那天他跑到市場裡指指點點的,說這個該賣針頭線腦,那個該賣香水兒,自作主張給人人派定了行當。還去了各家工廠,檢查做工的人數,數點染料桶的數量。他每到一處啊,都橫挑鼻子豎挑眼,把人臭罵一通。他點出一個工廠主,跟他說:『你是市民,所以應該減少工廠人數。』人家苦口婆心的勸他說:『或許是該這樣,但是減少了工人沒法開工啊!』
可是他呢,他才不管這個。強說辯詞他又不占道理,於是便把臉一板,嘴上念叨著這和我有什麼關係,有不滿意的找沙皇陛下去。他這麼幹,自然由不得別人在他背後嚼舌頭。但我也見過好的巡查,那些真正有智慧的巡查呢,就像您一樣,看見地方上做買賣的確實有為難的地方,就在條款里尋出個空子,讓一切能夠按老樣兒做。
可那一位,不知究竟是瞎還是聾,擺在面前的東西看不見,天大的道理都不聽!再說,他們這號人全是一個作派。指手劃腳,管頭管腦,不是叫你往這兒走,就是叫你往那兒走。不然呢,張嘴就是:胡扯,別走,坐著。要不就是:胡扯,起來,不許坐著。幾句話就把我們完全攪胡塗了。
斯洛寧原有幾片頂好的草場,他一聲令下,收去歸公了。你要是說你要,可以,投標買去好了。而劃給底下人放牧的草場呢,換成了一片燒焦的荒地,光溜溜的活像禿子的腦殼兒,搞得所有人的牲口都沒得吃的了。明明有座小樹林子,偏不讓進去砍柴,哪怕一塊小木片兒都不給撿。為了能向上面表一表功績,展示一下他巡視的成果,還問能不能吃水也收水錢呢!這樣的做法,哪兒是替公家當差,簡直就是求上帝寬恕,簡直瞎胡鬧!」
說到這兒,法官還張嘴啐了口吐沫,顯然他看不慣這樣的情況很久了。
語罷,法官才想起這麼說弄不好涉嫌僭越了,於是又慌忙改口道:「當然,我這只是隨口一提,如果彼得堡真的下令要收水錢,那您一聲令下,我們肯定嚴格執行。」
然而令法官意想不到的是,亞瑟不但沒有斥責他,反而還饒有興致的聽完了他的抱怨,並著重問了一句:「你叫什麼名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