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映竹在前, 時雨和葉行跟在後。
三人行在去縣令私人府邸的路上,到府門前通報時,戚映竹說明自己是給府中夫人送藥的。她順手拿出之前時雨從偷兒那裡「搶」來的一串錢袋子, 請官老爺定奪。
這位女郎是藥娘子的徒弟, 之前也來過府上給夫人送藥,管事自然不攔。管事躬身,客氣地請這位戴著幕離的女郎進入府邸。他疑惑地看一眼女郎身後跟著的青年和孩童。
那孩童低著頭, 也罷;那青年……手捧一本書, 兀自翻得認真?
戚映竹回頭, 嗔怨地看一眼那捧書青年。那人看書看得專注,她無奈之餘, 只好面對管事乾乾道:「……是我的幫手。」
管事瞭然, 自然一路相迎。
時雨踩在石子小徑上,往前走兩步,對戚映竹說:「我最近看書看得可厲害了,像吃飯喝水一樣……」
戚映竹低聲:「那叫『如饑似渴』。」
她腹誹道:連個成語都說不出, 還說自己讀書如饑似渴?
時雨並不在乎那個。他翻著自己手中的書, 認真道:「還是央央老師教得好。」
戚映竹漲紅臉。
她一聲不吭,眼觀前方。在前面帶路的管事奇怪地回頭看二人一眼,不知兩人嘀嘀咕咕在說什麼。
時雨把畫著圖的書伸到戚映竹前方,道:「這個字是什麼?」
戚映竹:「……」
誰能想得到,江湖上最厲害的殺手, 手中捧著的書,是一本春宮避火圖。這本書,大部分都是圖畫, 偶爾才有一兩個字。那偶爾的一兩個字,還是十分粗俗、不雅的那種。
時雨就拿著這種字請教戚映竹。
還是在大庭廣眾之下。
隔著紗幕, 戚映竹淡定萬分:「我看不清你書上的字。」
時雨挑一下眉。
他抬手就要撩開她的幕離,戚映竹手按住自己幕離的紗簾,不許他掀開。二人兀自別勁半晌,戚映竹手指發抖,哪裡是時雨的對手。她立在花.徑上許久不走,小葉行默默地自覺蹭到了管事旁邊。管事回頭,詫異地看著兩位。
俊冷的黑衣青年,如何看都不像是那女郎的幫手。
管事擔心起來:「戚女郎,你還好吧?」
管事哪裡知道戚映竹幕離下的面紅如滴血,哪裡曉得戚映竹的羞窘。戚映竹眼看手指之力抗不過時雨,她唇角翕動,快速吐出幾字:「你放過我,我回去後……再教、你、讀、書!」
時雨望著她,忽湊上來,面容貼著她的輕紗。戚映竹向後退一步,時雨問她:「我沒有逼你吧?」
戚映竹不說話:「……」
時雨道:「這是小情\\趣,你曉得吧?」
紗幔後,戚映竹眼中慢慢浮起了笑意。她在片刻察覺到了時雨的不安,她心中不氣,卻也故意讓他著急。她一聲不吭,從他手中扯過幕離帳子,快速去追管事了。
一直在旁看戲的小葉行,忍不住在此噗嗤一笑。
時雨和葉行互相望一望。
葉行驚道:「師父你看我做什麼?你自己自作自受啊,還不讓人笑一笑啊?」
時雨悶悶地瞪他一眼,邁腿去追戚映竹了。
戚映竹為夫人送完藥,又前去見了正在府中的府衙縣令,交送錢袋。面對縣令,戚映竹不好再戴著幕離,便將幕離取下。時雨一直跟在戚映竹的旁邊,觀察著戚映竹的神情。
在戚映竹摘下幕離後,時雨目光忽地一抬,看向那個縣令。他見那年齡比他和戚映竹大了足足一輩的中年男人,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戚映竹。
時雨皺了眉。
戚映竹也察覺到這位大人物看她的時間有些長。她因貌美,經常惹得人這般看,她已然習慣。不過此人盯著她時間太久……戚映竹抬目,適當詫異:「大人還有旁的囑咐麼?」
縣令回了神,撫著鬍鬚收起自己那不適合的目光。他道:「小娘子以前可在京城住過哇?」
戚映竹警惕――
莫非是故人?
她微笑:「大人認錯了吧。妾身跟著老師天南地北地走,許是曾經在京城待過。莫非大人曾官在京城,得妾身老師問過診?」
縣令接受了這個說法:「也許吧。」
他還試圖探問,一個冒失的年輕郎君不讓人通報,推門掀簾闖了進來:「阿父,我之前那個老師你給辭退了啊……」
他大大咧咧地進來,一眼看到屋舍中的年輕女郎。郎君呆愣在原地,眼中在瞬間浮起驚艷的光彩。他情不自禁地走上前一步,說話聲音都小了很多:「這位女郎,是有何要事找我阿父?我能為之代勞麼,女郎你……」
葉行偷偷看時雨。
他見他師父只是不太高興地抱胸站在一旁――顯然,時雨只是不高興其他郎君對戚映竹的搭訕,他並沒有看出那人的司馬昭之心。
戚映竹望縣令一眼,縣令虎下臉:「鬧什麼鬧?這是客人!」
戚映竹及時告別:「大人既然有家事忙碌,妾身事已了,便先告辭了。」
縣令沒找到藉口攔人,他兒子失魂落魄地跟著人家女郎追出去兩步,被他沉著臉拽住不許丟臉。戚映竹有些躲避地出了那扇門,心有餘悸,已決定短期內不來這縣令府了。
在他身後,葉行扯他師父的袖子。時雨面無表情地低頭,葉行小聲:「師父,你看出人家那位張郎的意思了麼?」
時雨:「……」
葉行跳腳:「人家是看上阿竹姐了,想討阿竹姐做老婆!」
時雨當即嗤笑:「不可能。」
他自信滿滿:「央央答應我了。」
葉行眼珠滴溜溜轉,道:「那也不一定。阿竹姐還不是你妻子,人家長得漂亮,性格又溫柔,現在還會看病救人……就是沒什麼好身份,但是喜歡人家的肯定多。」
時雨沒有吭氣,沒有告訴葉行,戚映竹曾經是侯府家出來的女郎。只是戚映竹自己不願承認那身份,時雨又不喜歡到處大嗓門亂說,以至於江湖上追殺他們的人,竟一直不知道戚映竹到底是什麼身份,只以為是尋常的大家閨秀。何況在時雨當年和戚映竹斷義後,江湖人便放棄了戚映竹。
葉行嘀嘀咕咕:「師父你要小心別人挖你牆角!你看看你有什麼?」
時雨不服氣:「我什麼沒有?」
葉行斜眼:「字都不認識幾個,經常被阿竹姐抓包你摳門現場,時不時就行蹤消失、讓阿竹姐找不到你……你居無定所,時隱時現,你無父無母,家無良田美舍。你還殺人不眨眼,兩手全是血,你還經常牛頭不對馬嘴,不知道阿竹姐在說什麼……」
葉行說到最後開始胡說八道,從自己的角度抱怨師父:「你對你可憐的小徒兒不怎麼搭理,完全放任可憐的小徒兒自由成長。小徒弟一身病,你只有遇見了才去研究。小徒兒天天餓死了,你都不主動問……你也不好好教徒兒武功,你讓你可憐的徒兒跟著你一起被人追殺,被迫在打鬥中練習武功……」
時雨打斷:「我已經改了的。」
葉行一愣。
時雨:「我現在很少殺人了。」
雖然這麼說,時雨卻出了一會兒神。小葉行心虛,怕師父看出自己在抱怨他,他尋個穩妥的大腿,口上甜甜地喚著「阿竹姐」,葉行飛撲向戚映竹。
戚映竹摟住葉行,回頭看時雨一眼。她不好意思大庭廣眾地與時雨說話,便和葉行在前面走。
時雨正要壓下心頭起伏不定的情緒,跟上戚映竹。但他腳下步子一轉,身子一旋。周圍人竟毫無察覺,一個大活人已經從這裡消失了。
時雨輕手輕腳地摸回方才所在屋舍的屋頂上,掀開瓦片,看到那對父子仍在談戚映竹――
縣令四處翻找東西:「這個女郎,是真的眼熟啊。我必然在哪裡見過她……殿下給我的那個畫像,應該是她吧?我得找找。」
張郎則在一旁著急:「阿父,那女郎到底是誰啊?我能追慕麼?」
縣令摸摸鬍鬚,目光閃爍地停下尋找東西的動作:「若我的猜測是真的,她身份高貴,你追她也無妨……她若是做了你的夫人,咱們家也能沾上光,於你阿父的仕途大有好處!」
張郎得到了鼓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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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映竹和葉行立在府邸門口,面面相覷。
戚映竹擔憂:「你師父呢?」
葉行攤手:「他可能出恭去了吧。」
戚映竹道:「縣令府上到處是衛士,若是被衛士發現他亂跑……」
葉行:「沒關係啦,我師父不會被發現的。」
戚映竹無奈,正想糾正一下他們師徒這種畸形的「只要不被發現我就不是在做壞事」的想法,她眼角餘光看到時雨突兀地出現,便閉了嘴。戚映竹向時雨招手,讓他先過來。
她招手之時,時雨身後,那位張家郎君正好從月洞門下追出。張郎看到女郎的招手,以為是對著自己,不禁驚喜若狂。
時雨回頭看一下,目光閃爍。
葉行以為時雨的離開,是因他胡說八道。小孩兒撲上去抱師父大腿:「你去哪裡了?我錯了。」
時雨哪裡知道葉行錯在那裡,但是――時雨把葉行一腳踹向戚映竹,低聲:「叫『師母』!」
葉行憑著和自己師父混跡江湖多年的默契,他趔趄著撲向戚映竹,戚映竹吃驚地俯身抱他時,他趁機撲入戚映竹懷裡,抱住了女郎香軟的腰。
小葉行太機靈,比時雨更上一層樓,直接朗聲大嚷:「阿母,你別生氣了,別不要我!」
那追出月洞門的張郎呆愕在原地:……什麼?!
戚映竹一呆後,忍不住在葉行頭上敲一下:「亂叫什麼呢?」
葉行得意地縮在戚映竹懷裡,回頭對時雨偷笑――
若是喊「師母」,阿竹姐必然不好意思,漲紅臉說不出話;但是喊「阿母」,阿竹姐知道他是調皮,且這是假的,阿竹姐只會覺得他調皮,不會窘得說不出話了。
時雨別過臉去看身後那位追上來的張郎,他滿意頷首,完全忽視了小徒弟拋來的「媚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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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這位張郎也是用心的。
第二日時雨陪著戚映竹義診的時候,見這位郎君也跟前跟後,殷勤無比。
時雨頗為鬱悶,一整個白天,他在戚映竹身邊的位置,都被那位張郎搶走。雖戚映竹時不時會關心他,雖葉行會幫他吸引戚映竹的注意……但是這個張郎,嘴有點太甜了。
張郎跟前跟後,不住夸女郎:「戚女郎,聽我阿父說,你和你老師在這裡行醫許久了。你一個女郎家,卻志向如此遠大,實在讓我佩服。」
隔一會兒:「戚女郎,我家中有收藏一些珍奇的古籍醫書。家裡沒有人看,我拿來送你好不好?這也沒什麼,懷天憫地,本就是女郎這般人物才會做的事。我實在慚愧。」
再隔一會兒:「戚女郎,改日城中有曲水流觴會,我缺一位佳人相引。女郎可會吟詩作賦?不會也沒什麼,女郎這般整日辛苦,便是尋個地兒喝茶休息一二,也是應該的。」
他一口一個「戚女郎」,聽得時雨目瞪口呆,卻哄得戚映竹真就一整日和他聊了很多,頗有相見恨晚的意思。
葉行急得推時雨:「師父,你也去說說!」
時雨冷哼一聲,別過臉――
他不會。
他不會那些「巧言令色」。
但他也有他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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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戚映竹和藥娘子拖著疲累的身體回到家中時,聞到飯菜清香,看到炊煙裊裊。二人奇怪,見到時雨從灶房中走出來,非常隨意地揮手,彎眸笑:
「餓了吧?我隨便做了一點兒,你們湊合吃。」
藥娘子:「……」
待上得桌案,藥娘子忍不住抓住戚映竹憂心問:「咱們可曾做了什麼好事,怎麼他一直這般幫忙?他管這叫『湊合」?」
藥娘子指的是桌案上的四葷五素兩湯。
普通人家吃這些,未免太豐富了吧?
時雨笑眯眯:「我不缺錢。」
藥娘子直白性格沒有意識到這人在追慕自己的弟子,戚映竹悄悄看時雨一眼,忍笑勸師父落筷,不必給摳門雨省錢。到幾人吃完過於豐盛的飯菜,時雨便殷勤地挽起袖子要洗碗。
藥娘子不好意思:「阿竹,你怎麼能讓客人一個人忙?」
戚映竹便進了灶房。
她低下頭並未理會時雨,她安靜地洗碗時,時雨晃悠著從旁邊挪了過來。他非常無所事事,與她沒話找話:「那個張郎,你要和他去什麼詩會啊?」
戚映竹低著頭:「我不去的。」
時雨道:「去去也沒什麼嘛。人多熱鬧,能長很多見識。」
戚映竹忍著笑:「那我去?」
時雨一怔,他的虛偽客套一時進行不下去。他半晌憋出一句話:「……跟他去啊?」
戚映竹偏過臉,瑩瑩燭火照在她面上,她睫毛纖纖,掩著幾分嬌俏:「不然呢?」
時雨答:「你跟他去有什麼趣兒?他這人很沒意思,又不能陪你作詩,也不能跟你讀書。我能陪你玩什麼詩寫什麼畫,他能麼?我這般喜歡吟詩作賦的人,他怎麼比啊?」
戚映竹震驚。
她噗嗤笑出,手上尚沾著水,她便仰臉來掐時雨的臉,忍俊不禁:「你?你陪我吟詩作賦?陪我寫詩作畫?你沒說錯吧?你?」
時雨腮幫被她掐住,發出的聲音便變了調,怪可愛的:「昂。」
他背對著那可憐的一無所知的張郎,開始詆毀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