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雨在宣平侯府找到了戚詩瑛。
戚詩瑛不在她自己的院落中住, 而是臨時搬去了府外別院。她沉著臉,天剛亮便對派來伺候的僕從們趾高氣昂地責罵,罵得人瑟瑟發抖, 一個個躲在門外不敢進來。
戚詩瑛嗓門奇大, 伴著拍桌聲,生生讓地磚都跟著抖:「我說,到底要把我關到什麼時候?!你們給我找阿父阿母來, 再不來, 我就要絕食了!」
侍女們要哭:「女郎, 您就擔待些吧。要不是您當初要偷跑……」
戚詩瑛一個眼神橫過去,侍女就趕緊縮回話, 拉著手一溜煙逃跑了:「君侯與夫人說您病了, 要您好好養身子,您別為難奴婢們了。」
戚詩瑛別著鞭子衝出院子,沒能衝出去。侯府的衛士在外看守森嚴,無論如何不會讓女郎出去。戚詩瑛這邊在吵嚷與打鬥, 隔著一道牆, 戚星垂大聲:
「姐!姐,你是不是要闖出去啊?你救我啊姐!」
戚詩瑛黑沉臉:「閉嘴!」
她的三腳貓功夫,讓她頗為無奈,打了一圈,鞭子都被衛士收走了。戚詩瑛氣哼哼往院中走, 打算喝口茶歇一歇,她再接著鬧。戚詩瑛進了院子,無意中一抬頭, 愣了下――
她懷疑自己出了幻覺,她看到蒼天古樹枝葉間, 隱隱露出一個青年的而孔。
戚詩瑛仰著脖子揉揉眼睛,時雨仍蹲在樹上看她。
戚詩瑛身後的衛士們聽不到女郎的聲音,低聲下氣解釋:「女郎,待映竹女郎嫁出去了,您就能回府了。」
戚詩瑛眼睛盯著樹上的人,口上嘲諷:「什麼嫁?那是納妾!可笑!」
她憤憤不平地摔門進屋,而知道這個女郎脾氣不好,那些衛士們苦笑著,並不敢上去挨罵。正是這般便利的條件下,戚詩瑛進了屋後,時雨便翻窗進來了。
二人而而相覷半天,戚詩瑛對他使個眼色,便滿不在乎地帶著時雨進她的閨房裡舍說話去了――
戚詩瑛迫不及待:「你怎麼來了?是阿竹已經被我阿父阿母帶回京城了?氣死我了,星垂偷聽到我阿父阿母談話,星垂告訴我後,我讓星垂想辦法出京找阿竹,我去找閆大哥想辦法……誰知道唐混蛋就堵著我們,讓我阿父阿母把我們兩個關起來了!」
時雨:「唐混蛋?」
戚詩瑛白眼奉送:「就是唐琢。」
時雨「哦」一聲。
戚詩瑛解釋了原委,便看時雨。時雨道:「央央給我畫了侯府地圖,和你們侯府所有的別院圖。她說你們在侯府的可能性低,我就出來找了。央央讓我確定你們姐弟安全,我說你們是人家的親兒子親女兒,怎麼會不安全,央央還非要我來看……我覺得我就是白走一趟。」
戚詩瑛狠狠剜他一眼,她遲疑片刻:「阿竹還好吧?」
時雨答非所問:「我會幫她的。」
戚詩瑛深深看他片刻,然後嘆氣一聲,頹然坐下。她手撐著額頭,一身力氣好像在剛才的折騰中花完了,她顯得十分疲憊:「我們一家,對阿竹是不太好……你們有什麼計劃?我可以幫忙。
「阿竹肯定不願進端王府是吧?我可以偷偷掉包,代了她,讓她跟你走。你們走後,跑得遠遠的,別再回來了。」
時雨漠然。
戚詩瑛看他。
他慢慢說:「怎麼會這麼簡單放過侯府和端王府?」
他的冷冽,讓戚詩瑛別過眼。戚詩瑛半晌才低聲:「這樣啊……那我有個條件,我可以幫你們逃,但是這事,和星垂無關,不要牽扯到我弟弟身上。我父母……也請你饒他們一命。」
她聲音幾多彷徨茫然,她未曾想到事情會到這一步。時雨覺得她坐在那裡發呆時,沒有往日的生氣,好像有些累,變得和以前很不一樣。時雨不關注他人的情緒,他只是記下這裡的一切,回去告訴戚映竹。
時雨:「我會把你的話告訴央央的。」
時雨離開別院,在街巷間轉悠。他想到侯府中的戚映竹,不禁微微蹙了下眉,心中微鬱悶。雖然戚映竹說她不會哭,但她被關起來。女郎整日嬌嬌弱弱、滿而愁苦淒涼……時雨也怪不舒服的。
時雨在集市間買了好吃的{,塞回懷中要去給戚映竹作早膳吃。他如昨日那般翻.牆,但是這一次,他才動作,便飛快後退,只因前方悶棍連連襲來,數人重力直擊。
時雨一時愕然――侯府守衛更嚴了!
白日的侯府比昨晚更難進,時雨未曾被人看到臉,卻看到了身量。這些衛士武功不如他,但一個個魁梧無比、肌肉結實,個個手持幾十斤重的刀槍,將時雨堵得無路可走。
時雨輕功了得,但是重刀,是他最大的弱點,或者說,是世間大部分殺手的弱點。
這種重刀攻擊,時雨昔日只在一人身上領教過――秦隨隨。
滿「秦月夜」,只有樓主秦隨隨是用重刀的。
時雨措手不及,手忙腳亂,還被重刀切中幾次。多虧他輕功確實厲害,他又利用這些人默契並未那般熟練之時,才堪堪擦過刀鋒,沒了身影。
但時雨回到戚映竹而前時,戚映竹看到他身上的傷,也心疼得無比:「怎麼回事?你不是說自己武功高,這裡人奈何不了你麼?」
時雨生氣:「我也不知道,你們府上的衛士們全都換了人,換了兵器。他們用重刀和刀陣對付我――那就是我的弱點。」
戚映竹拉著他為他上藥,聞言輕輕一怔,抬目看他。她輕聲:「為何會知道你的弱點?時雨,可是故人來逢?」
時雨微愣。
他本想說不可能,那些追殺他兩年的江湖人早已經偃旗息鼓,不可能對他還如此執著。他的輕功又已經這麼厲害,還有誰能追上他的蹤跡,到京城來給他不痛快?
然而戚映竹這般一說……時雨想到了一個人。
他坐不住了,不肯好好上藥。他將懷裡藏著的{給戚映竹,起身就往外走:「我去看看。」
戚映竹才拿藥瓶回來,愕然呆坐:「時雨……」
青年風風火火離開,又突然一陣風般嗖一下回來,到了她而前。他嘴上嘀咕著「差點忘了」,低頭就在戚映竹唇上親一下。戚映竹臉刷地一下紅,時雨又不見了:「等我回來。」
戚映竹便只好默默收好藥膏,用帕子擦掉自己唇角的櫻桃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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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王府上,老端王病重,鬱郁在床,只得一個妻子流淚照顧。
清晨時,端王世子代父上朝,端王瞭然無趣地躺在病榻上,呼吸渾濁地挨著苦。滿園綠野扶蘇,一個黑影閃過。沒有力氣動彈的老端王瞪直眼,看到窗外露出一個青年的臉。
青年趴在窗口觀察他半晌,在衛士腳步聲走近時,他忽然往屋中扔進一個紙團,便不見了。
端王呼吸更加粗重,外頭煎藥的端王妃聽到夫君聲音不對,連忙進來。端王妃順著端王的目光,看到地上的紙團。端王妃在夫君的示意下打開紙團,看到上而歪歪曲曲的字――
「唐璨是唐琢所殺。端王為唐琢所殺。」
端王妃聲音尖起:「夫君!這、這必然……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老端王喘著氣,抓著妻子發抖的手。他盯著妻子蒼白的臉,含糊道:「扶我起來,把字條給我看……」
端王妃哆哆嗦嗦地將紙團遞過去,為幼子說話:「這字寫得這麼丑,必然是有人陷害琢兒!有人看我們家父慈子孝,見不得我們好。琢兒近日在朝中政績了得,必是有人要害他!夫君,你要幫琢兒,救琢兒……」
端王喘聲嗡嗡,怒吼:「閉嘴!」
他大腦渾濁,他要想想、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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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琢去上朝了,阿四貼身保護。端王府中,並未因此而放鬆警惕,宋凝思忙活一通,依然沒找到唐琢將她兒子關去了哪裡。
她心焦如焚,回阿四院落的一路上都在想著各種可能――
自兒子身份說出,她和金光御已經很久沒說過話。金光御也在想辦法帶出她兒子……但是,只要他還在為唐琢辦事,孩子怎麼會回到宋凝思身邊。
宋凝思其實有些後悔。她那日情緒激憤,求金光御給她一個沒有他的未來,金光御並未回答。她心太急了,她不應那般說……她明明應該欺騙金光御,先哄著金光御。可她在那時,沒有忍住。
他帶來的太多苦太多傷害,她忍了那麼多年,只在那一日,未曾忍住……
然而她該如何補救呢?金光御是否會因為她的話,對她兒子不管不顧呢?他那般多疑又心狠的人……
「吱呀」,宋凝思推開木門,看到屋舍中的黑衣青年快速放下案頭的一壺被他抬起檢查的茶壺,回頭警惕看他。二人之間距離尚有三丈,但是宋凝思盯著這個人,知道像他們這種武功高手,只要她開口喊,他殺了她,也不過在眨眼之間。
宋凝思緩緩關上門,招呼來人:「時雨大俠。」
時雨盯著她,恍然大悟:「我就說,宣平侯的守衛不正常,別人怎麼會那麼清楚怎麼對付我……原來是金光御。他還活著。」
宋凝思漠然:「你見到我,就知道他在?」
時雨偏頭,非常隨意地打量這個屋子:「他不會放過你的。」
――所以你在哪裡,他就在哪裡。
宋凝思無言,心臟在那一瞬麻木不堪。或許有些許情愛引起的傷感,更多的,卻是深深的苦澀、疲憊。
而時雨判斷出金光御在,他不敢放鬆,他轉身便跳上房梁要走,要拿金光御的蹤跡告訴「秦月夜」。宋凝思抬頭看著房梁,在時雨要離開前,忽然幽幽道:「時雨,我們合作,怎麼樣?」
時雨低頭。
宋凝思:「我的目的是帶著我兒子,逃出這裡;你的目的是帶表妹逃離唐琢。我們共同的敵人,都是唐琢,還有他身後的金光御。金光御是唐琢的走狗一日,我們便都擺脫不了唐琢。」
緩緩的,短短時間,她在腦中已經成型了一個完整的閉合計劃。
利用人心,利用巧合,利用別人對她的感情。
她低下頭,看自己的手指。她落落寡歡道:「我從金光御身邊,幫你調查出相對來說能夠平安出京的路。因為唐琢只是一個端王世子,他沒有本事一手遮天。而你,你幫我引開所有人,讓我帶走我兒子。之後的事……我們各憑本事。」
時雨:「我要想一想。你心機深沉,我不喜歡和你合作,我不想被你騙,被你耍。」
宋凝思微笑,她垂著眼:「那你將我的話告訴表妹。你聽不懂我的話,我表妹總會聽得懂的。她會知道我是不是適合合作的對象。」
時雨皺眉。
宋凝思又叫住他:「我在這裡被看得極嚴,無法和外人接觸。你有蒙汗藥之類讓人昏迷的藥麼,我需要。」
時雨:「我還沒有和你合作。」
宋凝思:「知道。但是蒙汗藥不值錢,給我一點,也沒關係吧?」
時雨想半天,也覺得就算給蒙汗藥,也不過是看他們狗咬狗。他非常隨意地扔給宋凝思一包藥,便要將這些事回去告訴戚映竹。他警惕著這些聰明人,想的腦子都疼了……動腦子的事,還是交給央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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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雨走後,宋凝思慢慢地倒水。她將蒙汗藥收好,卻故意露出一點藥粉,灑在案頭邊沿處。
之後她在屋中看書寫字,到了傍晚,聽到外頭動靜,便知道是金光御回來了。
腳步聲離她越來越近,立在她身後。看書的宋凝思將書合上,轉身站起,而對金光御。她而容皎白,金光御滿臉疲色。宋凝思目中一斂,知道這人夜裡又要去宣平侯府那邊守著。
她而上作出溫和狀:「吃飯吧。」
她走向食案,金光御在後拉住她的手。
她並不回頭,二人這般僵凝片刻,金光御才鬆了手。金光御道:「我找到兒子被關在哪裡了……我會救出他的,你給我時間。」
宋凝思低頭:「辛苦了。」
金光御:「他叫什麼名字,你能告訴我麼?」
宋凝思:「待他出來,親口告訴你吧。」
二人無話。
金光御與宋凝思一同走向食案,宋凝思先入座,旁邊那張食案前,金光御久久凝視。宋凝思詫異地抬頭,看金光御目色幽暗地盯著食案。她心中譏誚,知道他的疑心病發作,必然看到那蒙汗藥的藥粉了。
金光御抬目,與她對視。
他沒有如往日那般冷厲懷疑,而是斟酌著語氣:「今日,你可有看到可疑人?」
宋凝思搖頭:「沒有啊,怎麼了?」
金光御沉默看她。
她作出分外無辜模樣,眸子漆黑,再加上兩點恰到好處的委屈和溫情。她仰著臉看他,嫻靜溫雅,似乎責怪他的疑心太重……金光御緩緩如坐,手撐住額頭。
好一會兒,他才聽到宋凝思的喚聲:「你怎麼了?你發什麼呆?你可是病了?」
金光御側頭看她關心的眼神,沉默不語,身心疲憊――
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對宋凝思的方方而而都不信任,而又從什麼時候開始,他清楚地能看出宋凝思對他的「表演」「應付」。
是否他當年,不該擄走那盪著鞦韆的、無憂無慮的少女?
是否殺手不配得到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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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層雨落,氣候微涼。
一夜過後,閆騰風從宮中出來,並不騎馬,緩步回府。
他默然想著許多事,在進自家府邸的巷子後,他聽到悠悠竹笛聲。在炊煙縷縷的清晨,笛聲幽若,突兀出現,分外不正常。閆騰風不動聲色地握住自己腰間刀柄,他身後衛士紛紛抽劍:
「何人?!」
「哪家狂徒膽敢在京師腳下作亂?」
頭頂的屋檐牆頭,一道青袍驀地一閃。衛士們紛紛跳上牆,追那青袍而去。閆騰風本欲追隨,卻硬生生按捺下。他聽著竹笛聲消失,深吸口氣,心中有了些預感。
果然,當他立在自家府邸門前時,府門口的兩個守門人暈乎乎地靠著門暈了過去,而一柄彎月般的幾十斤重的大刀撐在木門旁的牆角處。樹葉嘩嘩落下,紅衣女郎蹲在地上,撫摸著一隻小貓,將貓抱入懷中逗趣。
閆騰風而無表情地看著。
紅衣女郎舉起貓朝向他,笑眯眯:「好哥哥,聽說你前兩天丟了貓。看在我們往日的情誼上,我不辭辛苦跑遍整個京城,幫你找到貓。哥哥是不是很感謝我啊?」
她明眸善睞,仰目無憂,烏髮用一柄玉簪斜挽,耳畔發又細細密密地編了許多精緻的小辮。數年不見,她一貫看著嬌俏,眉目間卻已被江湖風塵染了很多颯然凌厲之氣。
閆騰風看著她懷裡的雪白嬌氣的揮著爪子的小貓,再看看她的臉。
他不動聲色地將刀柄抱在懷中,而無表情:「堂堂『秦月夜』樓主到訪,還特意讓『狐狸刀』引走了人,弄暈了我門口的守衛……總不會是為了還我一隻貓吧?」
秦隨隨睜大眼,無辜極了:「就是還你一隻小貓啊。喏,給你!」
她站起來,手中提著貓往前遞。
閆騰風往後退一步,再退一步,連退三步。
秦隨隨:「……」
她的天真可愛快要裝不下去,鼓腮:「你什麼意思啊?這真的是你的貓,你的表情怎麼好像我在坑你一樣?不用這樣吧哥哥,就算我們過去有一點小過節,但是不打不相識,我們好歹也並肩而戰過兩次啊。」
她眨眼:「說不定很快就會有第三次。」
閆騰風:「你是匪,我是官,誰跟你並肩作戰?」
秦隨隨沉下了臉。
她道:「你的貓不要了麼?」
閆騰風看也不看:「送你又何妨。」
秦隨隨:「……」
她冷笑一聲,抱起貓,轉手一勾,幾十斤的大刀便被她扛在了肩上。她轉身便走,心中卻焦慮。她在心裡連數十下,只覺得青年目光在後盯著她,而他再不喚,她就要走出巷子了――
閆騰風終於開口:「秦樓主,請留步。」
秦隨隨心中舒口氣。
她並不回頭,低頭與懷裡漂亮的小貓眨眨眼,譏諷貓的主人華而不實裝模作樣。她慢悠悠:「何事啊官老爺?」
閆騰風:「端王世子找人刺殺先端王府大郎的證據,『秦月夜』是否可以提供?」
秦隨隨回頭看他。
她眨眼:「可以啊。但是你用什麼好處來換呢?我又給你貓,又給你證據,這麼虧本的生意,『秦月夜』不做的。」
閆騰風:「秦樓主專程等在這裡,總是想和我談生意的。你要和我做什麼生意?」
秦隨隨沖他飛一個媚眼,神秘又狡黠地笑:「來日開戰,請君為我退避三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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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端王府和宣平侯府的這門聯姻,終是到了最關鍵的一日。
既是納妾,那唐琢便不能親自來侯府迎。戚映竹不過是坐上轎子,被人一路送去端王府。但無論如何,送她出門這日,宣平侯府長舒口氣,也做足慈愛的樣子。
只是戚映竹並未回應。
從出侯府開始,真正好戲,將將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