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6
辦公室里長時間寂靜無聲。
沈歲和給手機開了靜音, 又把手機屏幕倒扣過去。
「你媽?」
裴旭天跟中介聊完才抬起頭問,乍一聽還像罵人。
沈歲和點頭:「嗯。」
「那你這態度……」裴旭天聳聳肩, 「好歹有媽讓你回家, 看我,半年不回家都沒人打一個電話的。」
沈歲和斜睨了他一眼,語氣頗為冷漠, 「哦。」
裴旭天見他不想談這個話題, 把手機聊天記錄截了張圖給他發過去,「已經談妥了, 1700萬, 我買到了我堂妹名下, 過段時間再給你過戶。」
「嗯。」
沈歲和提醒他, 「 從明年的分紅里劃吧。」
「好。」
晚上八點多, 律所的人才陸陸續續開始下班。
沈歲和摁了摁眉心, 忽然問:「你說,怎麼有人想不開非來當律師?」
「嗯?」
裴旭天一時間還沒從之前的話題跳躍出來,愣怔了兩秒後才問:「你家江攸寧?」
沈歲和:「……」
裴旭天忽然嘖了聲, 「忘了, 已經不是你家的了。」
沈歲和:「……」
他把剛才手中轉著的筆隨意一扔, 正好扔在裴旭天懷裡。
「哎。」
裴旭天笑, 「沈歲和, 你急了啊。」
「急個屁。」
沈歲和的手搭在桌面上,修長手指微微曲起, 富有節奏地敲著, 「不會說話就閉嘴。」
「你就是急了。」
裴旭天笑得愈發歡快, 「連實話都不讓我說了,那你讓我說什麼?」
「閉嘴。」
沈歲和睨了他一眼, 站起身來把外套掛胳膊上,「不下班等死?」
裴旭天:「……等你。」
沈歲和:「……」
兩人一起下樓去吃飯。
最近裴旭天跟阮言約會的頻率也沒那麼頻繁,且他覺著沈歲和孤家寡人一個,忙完以後就跟沈歲和約著吃頓飯,然後各回各家。
在樓下,裴旭天遞給沈歲和一支煙。
兩人在燈火璀璨的春風之中抽菸,青灰色的煙霧隨著風的方向飄散。
裴旭天勸沈歲和,「對你媽好點,好歹你還有個媽。」
沈歲和猛吸了一口煙,被風倒到喉嚨口,嗆得他咳嗽了好幾聲,他望著來往穿梭的車流,滿不在意道:「你想要啊?」
他唇角微勾,但笑意不達眼底,「送你。」
裴旭天/朝他胸口揮了一拳,力道不大,但沈歲和一點兒防備都沒有,仍舊是被打得後退了半步。
他含著煙,一隻手揣在風衣兜里,頭髮隨風飛舞,眼裡是看不懂的情緒。
「混帳了啊。」
裴旭天說:「那是你媽。」
「我知道。」
沈歲和把抽完的煙摁滅,然後把眼底扔進垃圾桶,又從兜里拿出煙盒,低頭抽出一支,煙在他修長的手指間把玩,昏黃路燈不偏不倚照在他臉側,那雙好看的眼睛裡滿是厭惡和疲憊,「但我有時候真恨不得把命還給她。」
「啊?」
裴旭天皺眉,「你成天想什麼呢?」
沈歲和笑了笑,又給自己點了一支煙。
「沒人管也挺好。」
沈歲和笑,「多自由啊。」
「狗屁。」
裴旭天嗤道,「我上學的時候開家長會被嘲笑過多少次知道麼?
我媽死了以後我幾乎沒吃過一頓熱乎飯,直到現在,我死在外面都沒人管。」
「還是有媽好。」
裴旭天總結,「尤其還得是親媽,因為後媽懶得管你。」
「可——」沈歲和頓了頓,他不經意往前走了半步,剛好有一輛電動車疾馳而過,裴旭天拉了他一把,拉得他一個趔趄。
那輛電動車往前騎,但速度明顯變慢。
電動車的主人還回頭看了眼,看口型像在說:神經病!找死啊!
裴旭天厲聲道:「你瘋了?」
沈歲和搖頭,他轉過身,不再看路上車流如梭,也跟這喧囂繁華世界隔絕。
隔了很久,他把自己沒說完的話補上。
「傀儡一樣的人生有什麼好?」
風大,裴旭天沒聽清,「什麼?」
沈歲和抿唇,「沒什麼。」
他就著風抽完了那支煙。
在那一瞬間,他沒有其他的想法,只是單純的,想要解脫。
之後沒有煩人的電話,也不用做選擇。
沈歲和雙手插在兜里。
任風狂舞。
「跟江攸寧離婚對你打擊挺大啊。」
裴旭天把菸蒂扔進垃圾桶,在他肩膀拍了一下,「所以你到底為什麼跟她離婚?」
「哪來那麼多為什麼。」
沈歲和表情一如既往的冷漠,「想離就,離了。」
風把他的話都給吹散了。
「狗屁。」
裴旭天顯然不信,「你這樣就跟被甩了似的。」
「我提的。」
沈歲和說:「你不是知道了麼?」
「那也有可能是她冷暴力你。」
裴旭天笑了,「你現在這樣真像是失戀的那條狗哎。」
他說著撞了撞沈歲和的胳膊,「你看那兒,你跟它像不像?」
不遠處有條流浪狗。
金黃色的毛,渾身髒兮兮的。
不知道怎麼跑到了路中間去,這會兒車流如梭,它根本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眼睛瞪得圓鼓鼓,都是對這個世界的警惕和茫然。
不知為何,沈歲和的腦子裡忽然出現了一個雨夜。
在那個大雨滂沱的夜晚,他開車去案件現場取證,但在路過那條路時,看到了一隻髒兮兮的貓。
它的眼睛是蔚藍色的,宛若大海。
它也是用這樣的眼睛看著他。
在那一刻,他瘋了一樣轉著方向盤,正避開了那隻小貓,但不遠處的光晃到了他的眼睛,腳在剎車上踩下去的那瞬間,他聽到了巨大的一聲「砰」。
像是煙花在空中綻放,由遠及近。
「餵。」
裴旭天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至於嗎?
這麼入迷?」
沈歲和這才收回了視線,也停止了思緒繼續潰散。
腦袋有些疼。
這也是車禍的後遺症。
當初那場車禍讓他落下了頭疼的毛病,那個夜晚的事情他記得不算清楚,只能依稀記得一些細節,後來雖然康復得很好,但時不時會頭疼。
今晚大抵是被風吹著了。
「沒有。」
沈歲和搖搖頭,他笑了下,「你說得沒錯。」
「嗯?」
「我跟它確實挺像的。」
沈歲和嗤笑了聲。
爾後大步流星往前走,頭也不回。
「你去幹嘛?」
裴旭天喊他。
「找我同伴。」
沈歲和胳膊揚起,修長的手指在空中划過優美弧線。
他直奔那隻狗而去。
—
「對方律師提出的證據根本無法支撐他完成整個論述。
首先,他提出的第一個證據分明是將我方當事人置於了不義之境……」
電腦里傳出了熟悉的聲音,江攸寧坐在桌前,手裡拿著筆在本上記下要點。
她房間裡的窗簾拉得嚴嚴實實。
粉色窗簾還彰顯著慕老師的少女心,江攸寧聽完了這一長段才摁下暫停。
她沒看電腦上的人,只是低下頭整理剛才的筆記,在每一個觀點後面都補上了一些點——可以突破的點。
而電腦屏幕上赫然就是沈歲和。
但不是成熟穩重的沈歲和,而是八/九年前,雖身穿西裝但氣場遠沒有現在這麼強大的沈歲和。
他的臉還稚嫩,雖然有故作成熟,但怎麼看都覺得是個學生。
稚氣未脫。
江攸寧也是在回家整理東西的時候才想起自己還有這個。
華政所有的模擬法庭都是公開的,甚至有一些優秀的還會刻錄下來留作學習使用。
所以當初沈歲和在學校參與過的所有模擬法庭,她都有備份。
而且專門買了一個能刻字的U盤,上邊刻了「Ssh」三個字母。
U盤是32G的,裡面和沈歲和相關的資料存放了12個G,剩下都沒用。
她保存了近九年。
起先是不敢打開的。
但滑鼠在電腦上點了又點,她去廚房給自己倒了杯牛奶,然後坐在那兒給自己做了很久的思想工作。
沈歲和能被譽為「律界新晉大魔王」,定然是很優秀的。
模擬法庭雖然是學生時代的事,但仍舊能看出他在法庭上的狀態,也是他風格基調的雛形。
江攸寧坐在那兒捧著一杯熱牛奶,點開了視頻。
每一個視頻都用日期命名著,她從最早的開始看。
一場模擬法庭近兩個小時,那會兒的視頻質量還沒有很好.
很糊,但還能看清楚沈歲和的臉.
他素來沒什麼表情,但找對方的漏洞又穩又狠又准。
沈歲和是典型的理性思維,所有的點他打得都很硬,雖然是那種可以在關鍵時刻力挽狂瀾的選手,但每次遇到感情案件,他打得都很莽,這種莽讓隊友都會捏一把汗。
在關鍵的證據面前,所有的感情都不值一提。
但在勢均力敵的情況下,感情就成了一把利器。
不知道現在的沈歲和有沒有改變,但當初的沈歲和渾身都帶著倒刺。
上了法庭的他,是完全陌生的他。
跟江攸寧當初在下雨的公交站遇見的他不一樣,跟在那個雨夜裡為了躲開貓和她相撞的他不一樣,跟後來與她一起生活的他也不一樣。
在法庭上的他,像開了刃的利劍,鋒利睿智,稜角分明,所向披靡。
江攸寧猜測他應該是知道自己的短板,所以在從業方向上選擇的是幾乎從來不打感情牌的商事訴訟。
在錢這方面,更需要的是沈歲和這樣的人。
江攸寧忽然想到一個形容詞——沒有感情的殺手。
她看到十一點,只快進著看了兩個視頻。
但到了睡覺時間,她關掉了電腦,爬上床關燈睡覺。
本以為習慣了兩個人的生活後會很難回歸到一個人的節奏中來,但江攸寧竟意外地適應得好。
除了最初在蕪盛幾乎夜夜不能眠之外,她回家後改善了很多。
連精神衰弱都被治好了不少。
大學沒有上下課的鈴聲,也不會在十點響起課間操音樂。
但勤奮的大學生往往在六點就開始去教室自習,以及華師的大一新生都有早操,從六點半開始,有些班裡甚至變態到喊口號,名其名曰鍛鍊當代大學生的意志力和體力,要做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的新時代好青年。
江攸寧的房間窗戶剛好正對著華師的操場。
每天早上六點有輕微的動靜,她會稍微醒一下,但翻個身又會睡著,到了六點半,她聽到了口令,然後再翻個身,睡覺。
偶爾下意識去摸身側有沒有人,也是極少數的情況。
大多數時候她每天都能睡到上午八點多,然後起來跟慕老師一起去散步,或是慕老師有上午的課,老/江去了演藝中心,她就拿著慕老師的飯卡,慢悠悠去華師蹭個飯。
等到吃完早飯去華師的圖書館待一上午,臨近中午再回家。
生活愜意。
她所有的計劃里都只需要滿足自己就好。
生活里好像是少了一個人。
但並沒有什麼關係。
甚至於,她在看到視頻里的沈歲和,下意識去摸自己的心跳,很正常。
她看見他,再沒了心跳加速的感覺。
當初那麼炙熱的愛,好像是她的一場錯覺。
她只是,被自己感動了。
沈歲和那麼多場模擬法庭的視頻,江攸寧用了兩天就看完,總結出了很多東西。
爾後,將U盤格式化,直接壓了箱底。
日子在飛逝。
江攸寧在4月1日當天接到了宋舒的電話。
「江……江律師。」
宋舒的聲音帶著抖,「華峰……華峰剛剛給我打電話了。」
江攸寧眉頭微蹙又舒展,意料之中的事情。
「沒關係,你別慌。」
江攸寧說:「他跟你說了什麼?
錄音了嗎?」
「錄……錄了。」
宋舒忽然又哭,「他要跟我搶女兒的撫養權啊,嗚嗚嗚,我該怎麼辦?
江律師,我問能不能不要錢離婚,他都不願意,他現在鐵了心要跟我搶撫養權,而且他說我有精神病,我根本照顧不好小孩。
我沒有啊,星星和閃閃從出生就是我一直在照顧的,真正有病的人是他啊。」
江攸寧:「你先別哭,把錄音發我一份,我聽完之後給你打電話。」
「對了。」
宋舒收了哽咽聲,但難免還是有些許抽泣,「掛電話的時候我記得你跟我說的,我讓他聯繫你了。」
「對。」
江攸寧說:「就是要這樣做,你放心,一切都有我。」
宋舒那邊慢慢平復了情緒,她深呼吸了一口氣,「江律師,你聽錄音的時候千萬不要被氣到,華峰看不起我,連帶著說了一些對你不好的話,你別往心裡去。」
江攸寧愣了兩秒,爾後笑道:「他能說什麼?
無非就是覺得自己請了個好律師,看不上我這個藉藉無名的小律師唄,這有什麼?
都是一些我不在意的話,他狂任他狂,我就讓他跪下喊王。」
宋舒:「……」
「江律師厲害。」
宋舒頓了兩秒才誇了一句,還誇得很敷衍。
江攸寧哈哈笑了兩聲,「難道不好玩嗎?
我最近網上衝浪學的段子。」
「好玩。」
宋舒終於笑了,「我相信江律師。」
「嗯,信我就好。」
江攸寧說:「你發錄音吧,我看看下一步要怎麼辦。」
她等了五天才等到華峰這個電話,不愧是在商場混跡久了的老狐狸,果然是能沉得住氣。
五天前,江攸寧就找江聞聯繫了營銷號,然後買了一大批水軍。
江聞雖然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拍優質戲,但畢竟算娛樂圈的人,對裡面的彎彎繞繞自然比江攸寧清楚,所以江攸寧讓他聯繫的團隊,爆了一條「華宵影視公司總裁華峰二婚感情破裂,只因為重男輕女。」
還有什麼#當初為愛退圈生子,如今慘遭富豪遺棄#的營銷,從文案到文章都是江攸寧寫得,她寫得內幕不算多,一半真一半假,在文章中基本上把宋舒剝離洗白了出來,主要的筆墨都在華峰身上。
但她沒買熱搜,就是小範圍的爆了一下。
憑江攸寧對娛樂公司的了解,營銷部會時常關注跟公司有關的新聞,一旦發現風向不對立馬匯報上級,對自己有利的就買熱搜上微博,有害的就交給公關部,立馬扭轉局勢和風評。
華峰這樣的標題就帶上了華宵,一定會被營銷部的人看到。
甚至,江攸寧都看到法務部的部長發了一條朋友圈:知人知面不知心,大佬的世界我不懂。
配圖是:快跑!
幾乎一眼就能看出來在內涵華峰。
江攸寧給他定的時間是三天。
她猜華峰肯定按捺不住,畢竟江攸寧不是買了一波營銷就收手,而是每天循序漸進。
直到昨天,她買了#華宵影視總裁離婚#的熱搜,在最新上升那一塊。
兩分鐘不到,華峰就給撤了熱搜。
他怕鬧大。
江攸寧握住了他的軟肋。
五天,真沉得住氣。
宋舒發過來的錄音有五分鐘。
江攸寧直接點開,但開場就是爆炸!
兩人的聲音都不算小,江攸寧帶著耳機聽得,差點沒把自己原地送走。
她以前在年會上見過華峰,他會作為領導在台上發言,如果有抽獎,他會宣布一下金額之類的,再說一些激勵員工的話。
印象中的華峰好歹是個事業有成的知名企業家,商場上圓滑的那一套做得確實不錯。
但沒想到跟宋舒吵起架來,比宋舒的嗓門還大。
江攸寧唯一想到的形容詞就是——村口罵街的潑婦。
甚至比潑婦還可怕。
他就像是一條瘋狗,逮誰咬誰那種。
罵完宋舒罵辛語,罵完辛語罵江攸寧。
說江攸寧是個不知名的傻逼律師,跟崔明律師沒法比,根本不在一個level上。
說宋舒走到窮途末路了才用那樣的方式對待他,如果他毀了,兩個女兒一定會沒有爸爸!宋舒就是個蛇蠍心腸的惡毒女人。
說辛語就是在助紂為虐,甚至說如果不是辛語煽風點火,他們兩個人走不到這一步。
好傢夥,五分鐘的錄音里,宋舒只知道哭和說「不是」。
而華峰來來回回把人罵了個遍。
比女人還女人。
不對,是比狗還狗。
江攸寧只想到了這兩個比喻,都想完以後覺得侮辱了女人和狗。
她面無表情又略帶感嘆地聽完了這段錄音,給宋舒發微信問:沒有刪減吧?
宋舒:沒有。
——江律師,讓您見笑了。
江攸寧:【沒事。
】
她要的就是華峰跳腳。
不然怎麼能找到證據?
剛聽完錄音不久,江攸寧就接到了一個電話。
來自北城的陌生號碼。
宋舒正好發了條微信來:江律師,忘記和你說,我把你的電話號發給華峰了,他說要雙方律師聯繫。
江攸寧沒有先接電話,而是回了宋舒:沒事。
——留給我。
——你放心。
鈴聲不厭其煩地響著,等了一分鐘江攸寧才接起來。
她的聲音溫和堅定,且有力量,「你好,哪位?」
「我是崔明。」
對方自我介紹道:「華峰先生的代理律師。」
他聲音刻意壓低,帶著幾分嚴厲,分明在給江攸寧施壓。
但江攸寧沒怕,她仍舊是那副波瀾不驚的語調,甚至還笑了下,不咸不淡地應了聲:「哦」
連自我介紹都沒做。
「你是?」
隔了半分鐘的寂靜,崔明又忍著不爽問道:「宋舒的代理律師?」
江攸寧笑,「是的,江攸寧,宋舒女士的代理律師。」
「崔律師,你勸華峰起訴宋舒了?」
一道突兀又熟悉的聲音傳來。
幾乎跟江攸寧的聲音重疊在一起。
但在間隙之中,江攸寧還是聽到了他說的話。
也在瞬間確定了對面的人。
——沈歲和。
而沈歲和則眉頭微蹙,不可置信地喊了聲:「江攸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