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0
天慢慢陰沉了下來, 一副山雨欲來的架勢。
風也颳得漸大。
江攸寧的腳忽然鑽心似地疼了一下。
已經很久沒這樣了。
她一直都遵照吳大夫的醫囑,兩周前還在聞哥的陪同下去了一趟南江, 因為懷孕, 很多藥都不得不停掉了。
可上周下雨,她也沒有疼,那天晚上她還睡了個好覺。
大抵是今天的雨比較大。
江攸寧在原地站著, 身子微微傾斜, 她扶住一棵樹,活動了幾下腳腕。
她聽到了腳步聲, 略顯急促。
卻在離她不遠處停下。
他又喊她, 「江攸寧。」
聲音比前兩次都溫和。
江攸寧的腳也只麻了一下, 她甚至覺得自己只是普通的抽筋, 而不是舊疾復發。
但沈歲和問:「你腳……又疼了麼?」
他停頓的那一瞬間, 江攸寧好像聽到了他在哽咽。
她皺著眉, 不太相信,但那個聲音又真真切切地傳到了她的耳朵里。
她回過頭看向沈歲和,他仍舊站得筆直, 像一棵楊樹。
他還是熟悉的裝束, 熟悉的神情。
剛剛的那個聲音, 只是江攸寧的錯覺。
「沒有。」
江攸寧看了眼自己的腳, 「大概是扭到了。」
「哦。」
沈歲和說。
江攸寧問:「有什麼事嗎?」
沈歲和下意識搖頭, 「沒。」
卻又在瞬間反悔,「有。」
江攸寧站在原地錯愕。
一陣大風颳來, 吹得她快要睜不開眼睛。
「去裡邊說吧。」
沈歲和說。
江攸寧看了眼, 咖啡廳外邊的桌上都是小情侶, 他們進去跟那個環境格格不入,但她又不想委屈自己在寒風下聽他說話, 所以抬起下巴指了個方向,「去車上說吧。」
沈歲和的車就停在她車後邊,一會兒走得時候都方便。
沈歲和也沒異議。
而這次,江攸寧沒等他,徑直過馬路,朝著他的車走去,站在副駕駛的那邊等他。
沈歲和則亦步亦趨的跟在她身後。
—
江攸寧坐在副駕上,這個位置她很熟悉,因為她坐了三年。
副駕上還有專門給她準備的靠枕,沈歲和手邊還有她買的水杯,車前邊還懸掛著她從網上淘來的好看大氣的吊墜,靠近玻璃的地方還擺了一個招財貓,也是江攸寧買的。
當時去外地旅遊,她買了一對。
一個在她車上,一個近乎強制性的放在了沈歲和車上。
離婚以後,她把所有跟沈歲和相關的東西都打包了起來,有得扔了,有得放在一個大紙箱裡,扔在了倉庫。
再沒翻過。
這個招財貓好像還在倉庫。
因為她覺得好看,但因為沾上了跟沈歲和相關的記憶,所以變得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她只能放起來。
這會兒再上沈歲和的車,很多回憶湧來。
她忽然發現,他們在一起也不是一直冷清,沈歲和幾乎從沒正面強硬地拒絕過她的要求,也沒有強制性地要求她做任何事。
他很多時候是商量,但說出來的語氣像命令。
江攸寧坐在副駕上發呆,直到沈歲和又喊了她一聲,這才回過神來。
「啊?」
江攸寧問:「什麼事?」
剛剛經歷了一場精神十二分集中的對峙,她這會兒很累,累到不想說話,更多是想睡覺,她的聲音都帶上了濃濃的疲憊。
「沒什麼事。」
沈歲和說。
江攸寧皺眉,「那我走了。」
「等一下。」
江攸寧作勢要開車門的手又頓住。
「你到底要不要說?」
江攸寧的語氣有幾分不耐煩,「不說的話我就走了。」
「說。」
沈歲和抿了抿唇,他看了眼江攸寧的腳,又看了眼江攸寧,仍舊不知道該怎麼問。
江攸寧卻道:「如果你還是來勸我放棄宋舒這個案子的話,我勸你放棄。」
「上次的話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江攸寧側過臉看他,但只是一眼便別過臉,「我想以你的理解能力應該會明白我的意思。」
「嗯。」
沈歲和點頭,「我不是來說這件事的。」
「那是什麼事」
「你……」沈歲和頓了下,「你的腳還疼麼?」
江攸寧疑惑:「你是來關心我身體的麼?」
沈歲和沉默。
「那我挺好的。」
江攸寧說:「腳偶爾疼吧,但比以前好多了。
我現在過得不錯,你也看到了,我找到了喜歡的事情,也在適應一個人的生活,所以……」
她聳了聳肩,「往後,別來找……」
「你當初那場車禍為什麼不追責?」
沈歲和的語氣急促,似是怕江攸寧說出之後的話,所以一口氣就把問句說了出來。
江攸寧也愣怔了兩秒,她看向沈歲和。
車內是死一般地寂靜。
良久之後。
江攸寧笑了下,「沒必要吧。」
「為什麼?」
沈歲和問:「你就這麼善良麼?」
「也不是。」
江攸寧看向前方,而沈歲和看向她的側臉,她的笑容輕輕淺淺地掛在臉上,嘴角上揚的弧度恰到好處,整個人柔和而有力量,她笑著說:「那天我也有過錯。
況且,我看見了那隻貓。」
江攸寧把一切都說得朦朧。
沒有經歷過那場車禍的肯定不知道貓是何意。
而經歷過車禍,又把兩者聯繫起來的,自然知道貓是何意。
沈歲和知道了,而江攸寧猜到了。
車裡再一次寂靜。
沈歲和忽然笑了,但這笑帶著幾分苦澀:「你為什麼什麼都不說啊?」
「因為說了也沒用啊。」
江攸寧看向他:「過去的,都過去了吧,現在,應當是以後的。」
她在勸他,也是在勸自己。
發生過的,無能為力。
無論瘋還是罵,都沒有用。
時間不會因為後悔就倒退或停駐。
「你真的……」沈歲和頓了下才想到之前看到過的一個比喻,「你的善良,一點鋒芒都沒有。」
用通俗點的形容來說,是聖母。
江攸寧幾乎是一秒把這個詞解碼,前段時間惡補的網絡知識讓她有了敏銳的洞察力,所以她搖搖頭,「我不是聖母。」
沈歲和卻皺眉,「什麼?」
「就是對所有人都同情心泛濫,永遠傷害自己成全別人的好人。」
江攸寧解釋道:「也就是你所謂的善良沒有鋒芒。」
她的善良,從來都有鋒芒。
只是遇上了沈歲和,她收斂了一身鋒芒。
沈歲和不知道,也沒必要知道。
反正這場盛大的獨屬於她一個人的狂歡已經落幕。
她在台上已經笑著轉身,離開。
「沈歲和。」
江攸寧不帶一絲眷戀地喊他的名字,和以往的每一次都不一樣,她這次是笑著的,但那笑意不達眼底,那雙漂亮的鹿眼裡,再不是完整的、毫無瑕疵的沈歲和。
沈歲和忽然有些不敢應了,但他還是勉強應道:「嗯?」
「以後。」
江攸寧說:「我們橋歸橋,路歸路吧。」
「我們的婚姻結束了,財產分割得也沒有異議,如果你想把君萊和蕪盛都買回去,可以用市場價來跟我交易,沒必要讓裴旭天換著人來,君萊還沒過戶,蕪盛的尾款我也沒收,你挑個時間,我們把過戶辦了。」
「不用了。」
沈歲和的聲音沉了下來,「這兩幢房子就在你名下吧,來來回回過戶麻煩,如果你不住的話,我就把房子租出去,房租我收,可以吧?」
江攸寧想了想,「可以,但是最遲10月份吧,半年之內辦好過戶,我先把蕪盛的那筆款項給你打回去,過戶完成後我再收,房子還是你的。」
「嗯。」
沈歲和應。
「就這樣。」
江攸寧笑了下,「以後……」
「江攸寧。」
沈歲和再次打斷了她的話,「你說,我們如果有個孩子會不會現在就不一樣。」
至少不用像分錢這樣冷冰冰的。
分人,還是有溫度。
說不準,他們不用這樣疏離。
「可能更雞飛狗跳吧。」
江攸寧說。
她的手在兜里摁了兩下,爾後看向沈歲和,「如果有孩子,離婚的時候,你會跟我爭孩子的撫養權嗎?」
沈歲和搖搖頭,「不知道。
我想,應該不會……」
他本意是想說不會離婚,但想了想曾雪儀,他忽地笑了,眼尾泛著紅,「你帶小孩肯定比我好,到時候撫養權給你,我還可以看小孩。」
要是小孩來他們家,大抵成為第二個他?
或許比他還慘。
「哦。」
江攸寧的手又在兜里摁了兩下。
沈歲和卻只是望向外邊,頗為感慨地來了一句:「江攸寧你長大了。」
「嗯?」
江攸寧詫異。
「跟我說話都要錄音了。」
沈歲和說:「偷錄的音頻不作為參考依據,你不知道?
再說了,咱倆又沒小孩,財產也都分完了,你錄這個幹嘛?」
江攸寧頓住。
她揣在兜里的手指微微蜷縮,有種做壞事被抓包了的感覺。
但也只是片刻便調整了過來,她低斂下眉眼,故作無謂,「畢竟離婚了,總要有警惕性。」
「跟我也警惕?」
沈歲和看她,爾後輕吐了口氣,「也挺好的。」
江攸寧沉默。
「不過。」
沈歲和說:「江攸寧,我這人或許真不怎麼樣,但我肯定不會害你。
離婚時說的那句話,永遠作數。
如果你有需要我的地方,儘管開口。」
天真也好,幼稚也罷。
這是他能做得為數不多的事情。
「好。」
江攸寧這次沒拒絕,「雖然用不到,但還是謝謝你。」
沈歲和問她,「宋舒的案子還順利嗎?」
「還好吧。」
江攸寧說了幾個字忽然噤聲,「沈律,你是不是來套話的?」
她跟沈歲和笑得時候早已隔開了距離。
「這案子又不是我打。」
沈歲和說:「我套你話做什麼?」
「誰知道呢。」
「算了。」
沈歲和笑了下,「不問了。」
「嗯。」
江攸寧應,「這下沒事了吧?」
不等沈歲和回答,江攸寧就笑道:「那我先走了,慕老師還在家等我吃飯。」
「嗯。」
「以後。」
江攸寧拉開車門,聲音都跟風糅雜在一起,「你別再做這種惹人誤會的事了。」
她下了車,看向沈歲和,「咱倆之間,誰都不欠誰的。
以後,你別再來找我了。」
砰。
車門關上。
江攸寧的馬尾隨風揚起,她站在風裡跟沈歲和笑。
爾後轉身走向她的車。
沈歲和自始至終,都在望著她的背影。
她說得那句誰都不欠誰的,意有所指。
聰明人一下就能聽出弦外之音。
她說——往後我們涇渭分明。
——前塵往事都隨風去,往後再無交際。
她要跟他,斷得徹底。
—
清明節假期的最後一天,江攸寧接到了慕承遠的電話。
「小舅。」
江攸寧正在跟江聞推薦的精神科醫生聊天,說話也急忙忙的,「什麼事?」
「你去金科律所實習。」
慕承遠直截了當,「我跟方涵打好招呼了,她當你的代教律師,正好,她是主攻離婚案的。」
「可我手頭還有案子啊。」
江攸寧說:「我去了什麼忙都幫不上,還是等我處理完暗自再去吧。」
「那等到黃花菜都涼了。
你去了以後繼續做你的案子,方涵會幫你一二,我這次可是腆著我這張老臉去找得她,你給我好好表現。」
慕承遠輕嗤一聲,「你媽說你天天除了圖書館就是臥室,沒有一個適合打官司整理資料的地方,想要上法庭還是要去律所呆一呆,適應環境,正好跟著方涵上法庭學學。」
「哦。」
江攸寧竊喜,「那您的意思是,我可以把宋舒的案子帶過去唄,不僅不用做事,還能多個厲害的幫手?」
「是這意思。」
慕承遠說:「訴訟我是幫不上忙了,但進個律所還是小意思。」
「呦呦呦。」
江攸寧調侃他,「不是都拉下老臉來求同學了嗎?
又小意思啦?」
「皮癢了是吧?
小心我去你家揍你。」
「小舅我錯遼。」
江攸寧立馬認慫,「謝謝小舅給我找到這麼好的工作!我一定好好努力,不負期待!」
「知道就好。」
慕承遠叮囑道:「可別在方涵面前丟我的人,我可是跟她吹了,我外甥女真百年難得一遇法學天才,未來訴訟金牌律師,日後就是他們律所的活招牌。」
江攸寧:「……」
這壓力可有點大。
「知道了!」
江攸寧說。
慕承遠的話又拐了個彎,「不過,還是身體要緊,別累著孩子,也別累著自己,做不完的活兒讓方涵給你做也行,大不了我多請她吃頓飯,打不贏的案子輸了也行,身體最重要,聽到沒?」
「聽到了聽到了。」
江攸寧滿口答應,「我什麼時候去報導啊?」
「明天上午十點。」
慕承遠說:「帶上學位證複印件去人事處報導,然後直接去找方涵。」
「哦。」
慕承遠又碎碎念似地交代了她一些事,這才把電話掛斷。
江攸寧看著手機屏幕愣怔了兩秒,爾後戳開微信在路童辛語的小群里發了N多轉圈圈的表情包,直接刷了屏。
【我要去金科律所啦!】
【@路童,跟你們律所一棟樓!】
【以後中午叫我一起吃飯!】
臨近中午,她高興地拿著飯卡去華師找辛勤加班的園丁慕老師一起吃飯。
天氣很好,中午的陽光曬得人身上暖洋洋的。
她輕車熟路去了歷史系的樓,敲響了慕老師的辦公室。
「慕老師,中午啦,一起吃飯唄。」
慕曦這才從電腦中抬起頭來,把寫到一半的論文保存關掉,起身挽著江攸寧往外走,在路上,江攸寧跟慕老師說了明天要去工作的事情,言語間的興奮之情難掩。
慕曦也由衷為她高興。
兩人走到一樓,江攸寧忽然問:「媽,你聽到什麼聲音沒?」
星期天的教學樓格外空曠,慕曦仔細聽了聽,指著樓梯口角落說:「好像是從那傳來的。」
江攸寧點頭。
兩人一起走過去,只見一個女生蹲在地上小聲地哭。
江攸寧看著眼熟,試探地喊了聲:「柔柔?」
快要哭到缺氧的曾嘉柔緩慢抬起頭來,整張臉都很紅,右臉還有一道一道的棱,是衛衣袖子蹭上去的。
她看見是江攸寧,哇的一聲就哭了,「表嫂……嗚嗚嗚」
江攸寧一臉懵,「你怎麼了?」
「我……」曾嘉柔抽噎,「嗚嗚嗚。
我失戀了。」
她說著朝江攸寧走過來,身子有些晃。
慕曦下意識保護江攸寧,怕她被撞到。
而曾嘉柔盯著江攸寧寬鬆的衣服,還有慕曦擋在江攸寧肚子前的那隻手,忽然定在原地,她抹了把眼淚,上上下下打量江攸寧。
尤其是她的肚子。
曾嘉柔吸了吸鼻子,一臉震驚道:「表嫂,你懷孕了?」
「沒有。」
「嗯。」
前者是慕曦。
後者是江攸寧。
曾嘉柔盯著江攸寧,嘴巴張得能塞下一顆雞蛋。
她磕磕絆絆道:「我……我要當姑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