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廚子,與美食愛好者最大的區別,是標準的制訂。
標準是只屬於自己的標準,每一道菜的標準,分量、火候、搭配,放入食材的先後順序,在廚子找到屬於自己的標準之後,他們就會在這個標準的基礎上精益求精,習慣於量產和重複。
就像這個世界上的很多看起來創意十足的工作一樣,讓上帝驚嘆的創造不過是一時的,只有日復一日的付出才是永恆的。
沒有每日都在創造的廚子,也沒有每日都在懈怠的廚子,每個名廚都是在不斷的重複中完成對自我的突破。
但是似乎,俞正味正在顛覆這個常理。
周一的蛋包飯套餐,在晚餐階段一共待客42桌,他做了42種截然不同的蛋包飯。
從蔥花雞蛋的清香,到番茄檸檬的酸甜,再到咖喱胡椒的辛辣,最後是醬油豬油的醇香。
就連薄薄的蛋皮也經歷了多種口味的調配和各種烹飪方法的洗禮。
從沈何夕的經驗看來,這種每時每刻的創新,並不適合於一個職業的廚子,因為沒有自己固守的標準,那也就沒有風格,也就更加沒有特色,一個沒有風格和特色的大廚不會讓他所在的餐廳走得長久。
沈何夕的工作服是翠綠色的兩件式復古套裝,釘著盤扣的短打上衣胸前繡著圓滾滾的熊貓,褲子上沒有什麼花樣,只是蝴蝶樣式的盤扣極好地襯出了少女纖細的線條。她頭上原本扎著高高的馬尾,被蘇仟強制折成了糰子頭,腳上是三公分高的軟面鞋子,白皙的皮膚被嫩綠的顏色襯得瑩瑩如玉,即使胸前還有隻傻傻的熊貓,整個人也讓人覺得是一道難得的風景線。
蘇仟自己穿的是亮黃色繡著金線的開叉旗袍,頭髮鬆鬆地挽在腦後。
此時店裡將要打烊,她右手拿著記帳筆,左手摁著計算器,平平淡淡的燈光打在她的頭上瞬間就有了舊年代裡紙醉燈謎的華麗感。
果然是畫風不一樣,沈何夕靠在櫃檯上暗自讚嘆了一聲,用手點了點台面。
「老闆,俞大廚做的飯……也太個性了吧。」
「怎麼?不好麼?」蘇仟抬起頭看她一眼,隨手指了指門口的GG語——每一口都是驚喜。
驚喜?你這是在逗我?多少餐廳上餐前在對方已經點完菜的情況下都會提醒對方想想自己有沒有忌口的,你這兒居然完全反著來,不管對方想吃什麼能吃什麼,直接依著大廚的天馬行空來?
萬一出事了怎麼辦?
沈何夕覺得自己在這家店的工作做不長了。
「不好麼?」蘇仟輕輕瞥了沈何夕一眼,剎那間的電壓高達3000v。
沈何夕默默抖掉身上起的雞皮疙瘩:「可能有些菜吃客們並不喜歡。」
「我希望那些人在這裡,把每一次吃東西都當成是一次冒險。看過麼?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遠也不知道下一個吃到的是什麼味道。在我這裡也是,每一餐都是不一樣的,那才刺激。」
……辛辛苦苦了半天吃一頓飯還要「冒險」?
你不怕被憤怒的客人掀了桌子麼?
蘇仟指了指外面的燈光:「每天,人們幹著一樣的事情,上班,回家,小聚,吃飯,沒有驚喜也沒有刺激。多可憐?」
說得好像你開餐館是在做慈善是也一樣,沈何夕很想給這個不靠譜的老闆一雙大白眼。
但是不得不承認,蘇仟的說法引起了她的興趣,如果廚子能在工作的自由隨意地發揮,說不定他們的進步會更快,這樣一想似乎有點道理。
真·食古不化·小夕同學堅決不承認自己似乎突然對這樣的設定有點小期待呢。
第一天的工作,沈何夕收到的小費是10磅,大多是10便士、20便士的小錢,面值最大的是5磅的硬幣。這是非常驚人的,要知道英國人和美國人不同,他們可沒有大手大腳給小費的習慣,不得不說,這筆錢是沾了她臉的光。
沈何夕隨手把錢交到櫃檯上,讓蘇仟給自己換成了整錢。
「今天第一天大家乾的都不錯。」蘇仟看了下進帳,笑的像是個偷了雞的狐狸。
沈何夕正想換了衣服回家,鬍子拉碴的俞大廚端了幾個小白瓷碗出來。
「天這麼冷,吃點宵夜再走吧。」
小小的白瓷碗裡裝了幾枚圓滾滾白胖胖的湯圓。
湯圓上撒了一點鹽炒的花生碎,倒像是北方人的吃法。
小鹿個開朗的灣灣女孩兒,身材嬌小,笑容甜美,看著小小白白的湯圓,她眼中流露出喜愛的神情。
店裡的幫工那個唯一和大家畫風不一樣的黑豆,雖然似乎有蘿莉控的偏好,但是實際上笑容靦腆,幹活踏實沉穩,端著湯圓對沈何夕偷偷瞄了一眼小鹿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就縮到桌角吃去了。
「腐國這個季節真是潮濕,也不知道呆久了會不會得風濕啊。」俞正味揉了下手肘,用勺子挖了一下湯圓,還不忘祝福蘇仟小心別燙到那張沒節操的嘴——如果他的目光能別雜誌上模特的胸那就更有說服力了。
沈何夕瞪著手裡的湯圓,雖然聞到了一點黑芝麻的甜香,但是經歷了一晚上的「創意展示」之後,她覺得自己手裡的湯圓和女巫的毒蘋果差不多。
吃了……還能全須全尾地回家麼?
蘇仟笑了,捏了一下她的小嫩臉:「放心吧,他就算想要在員工的宵夜裡自由發揮,我這個老闆也要控制成本呀~」
外面秋風蕭索,帶了讓人觸手可及的濕氣,沈何夕端著的小白瓷碗卻散發著能讓人從心底妥帖起來的溫暖。
湯圓用的是上好的糯米粉包的,跟北方的元宵相比,湯圓的製作要簡單一些,砂糖,黑芝麻,油,調和成渾然一體香甜綿密的餡兒,搭配著糯米粉的香糯清甜,就成了人們腦海中揮之不去的美食符號。
第一個湯圓入口,只覺得綿香悠遠,口感恰到好處。
根本不用牙齒去咬破,只用舌頭擠壓一下,就能嘗到流出的濃甜香滑的芝麻餡兒。
伴隨著甜香在嘴裡瀰漫,沈何夕看了眼俞正味,沒想到這一碗湯圓他居然用傳統的豬板油調餡兒。
豬板油並不是人們以為的豬肉炸煉出的動物油,而是豬肚皮內一張一張由薄膜包裹的脂肪組織,拆去薄膜,把板油直接與炒香碾碎的黑芝麻混合,是最傳統的湯圓餡兒的做法。
如果是在國內,吃到這一份湯圓,沈何夕只會感嘆一句用心精深,但是這是在腐國,豬板油這種東西在市場根本無處可尋,能用這個做湯圓料,可見俞正味對於傳統做法的遵守嚴格到了什麼地步。
一面是可以不停變化的毫無標準的隨性搭配,一面是搜集材料苦心積累的嚴苛守舊。
俞正味這個人,在廚子截果然是個奇怪的矛盾體。
扯了餐布擦了下自己的嘴,頭髮亂蓬蓬的大廚用筷子頭敲了下女孩兒的腦袋。
「再不吃就涼了!」
沈何夕恍然回神,又看了一眼這個一生像傳奇一樣的廚師,低下頭專心地吃起了湯圓。
時日久長,自己總能找到自己想找到。
雖然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找什麼。
即將進入冬季的腐國夜霧漸起,冰冷與潮濕開始在整個城市裡肆意遊蕩。
小小的panda餐廳里,偏偏燈光暖暖,木質的桌椅讓人覺得安穩舒適。最美的是手上的這一碗,伴隨著甜香一起吞咽的還有淡白的糯米粉湯,滾熱妥帖,心神皆安。
除了……
「丫的,老俞,誰讓你碰小夕的腦袋了?我都沒碰過!」
「蘇丫頭,不是我說你,你又不是男的,天天往小夕身上膩膩歪歪。」
「我膩歪我的管你【嗶……】事啊。」
「你……」
沈何夕坐在中間安之若素地吃湯圓。
角落裡的黑豆偷偷摸摸地又去盛了一碗。
小鹿姑娘看著房間裡除她以外的四個人類,艱難地相信了自己是這個店裡唯一的正常人。
晚上八點,出差經過這裡的何勉韻來看望自己的大女兒,發現她不在。
對此,何女士表示:
好!開!心!
十七歲的女孩兒就應該這樣嘛!出去跳個舞,唱個歌,或者和帥氣的男孩子出去兜風。
哪怕都沒有,她只是去河邊散個步,也比呆在房間裡偽裝自己是中年居家的廚娘要強。
在何女士的心裡,她真的擔心過去十幾年的生活對小夕影響太大了。
廚藝好是一個女性生活有意趣有品位的佐證,但是不應該是一個體面女人的生活中心。
何勉韻不得不承認,她面對女兒做出來的食物,就像是當年面對沈愛民的笑容一樣,一面是享受,一面是鄙夷。
泰勒夫人正在收拾東西,明天清早她要乘車去首都參加她一個好友的茶會。
「哈特夫人,您要去cici小姐的房間,麻煩您幫我把這個放在她的便簽簿上。今天有一個找她的電話,我聽不懂中文,所以沒接。」
「哦?好的,當然沒問題。」哈特太太舉止優雅接過便簽,目光不經意地掃了一眼。
「是個來自中國的電話。」泰勒夫人補充了一句,「似乎是cici小姐在國內的親人,我想這個電話對她比較重要。」
……
一向端莊矜持的哈特太太把自己的手包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