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走出京城地界,李柔娘還暈暈乎乎的,這幾天跟他們吃住都在一起的貴人,竟然是太子妃!
被她抱在懷裡的竟然是龍子皇孫!
乖乖!
回去說給別人聽,別人會不會以為她在吹牛?
所幸,到現在還覺得是在做夢的不止她一個,殷家一眾人和李浩南在此之前都是普通的小老百姓,只聽說過動亂,第一次親眼所見。
「說起來,小時候咱們汝寧府也過兵,不過咱們板蠶村太偏僻,就算有兵禍,老百姓們提前躲進深山裡,等風頭過了再出來,也沒受到啥影響。」
殷老五想起小時候,李柔娘也想起從前,嘆道:「誰想到太平幾年,又重新經歷了一次……」
殷樂勤心態還好,接話道:「咱們這算不算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齊老三跟劉強一前一後護著他們,他們之中有很多人都不健全,但是上過戰場的人,哪兒會被眼前的危險嚇住。
「這算什麼,當年咱們兄弟們在戰場上的時候,屍體堆成山,血迷的眼睛都睜不開,聽著敵人的動靜殺敵也是常有的事兒!」
「不過我入伍的時候,咱們的皇上已經把大半個天下都掃平了,我們也就做了點兒收尾的活兒。」
回汝寧府的路上一路順風,這場動亂主戰場在京城,頂多就是北直隸範圍內風聲緊,其他地方沒受到波及。
這場變故勾起了太多人的回憶,老兵們想到在戰場上的日子,心中五味雜陳。
歸根結底,誰不想過好自己的日子呢。他們如今已經不敢想建功立業了,還是想想怎麼過好自己的日子吧!
出了直隸範圍,田間地頭的莊稼長勢喜人,一派欣欣向榮。
「百姓們才過上幾天好日子,希望再也不要有戰事了。」
距離兵變過去五六天,城裡還在往外運送屍體。
城外的大軍沒有散去,但是明顯已經整頓過了,路上還能看見有人從兵營裡面往外拋屍,都是些無頭的身體,隨便找個地方挖個坑就埋了。
這個場景,看得杜鈺瑛臉色蒼白如紙片。
她身邊的女官更是驚得險些掉下馬去。
殷清瑤背上纏著一個包裹,裡面睡著一個瘦了一圈但還算精神的奶娃娃。
為人母者多少都有點神神道道的,這幾天小殿下跟著李柔娘能睡好,跟著殷清瑤能睡好,一到杜鈺瑛這兒,哪怕她是親娘,孩子也是整夜的哭鬧。
可能是見了髒東西,杜鈺瑛萬分不舍地將孩子託付給殷清瑤,覺得她能鎮住。
好吧,孩子自從被殷清瑤背在背上之後,確實睡得很香。
「我們再快點兒吧。」
杜鈺瑛開口催促,殷清瑤自然沒意見。
行至城門口。
城樓上掛著一長串腦袋,血液已經凝固,糊到臉上像一個髒球根本認不出來誰是誰。城門口的盤查比往常嚴格了數倍。
氣氛也比往常低迷。
幾人報上身份,立刻有兵卒小跑著回去報信,殷清瑤剛把太子妃送到太子府門口,墨影就迎了出來。
「殿下,清瑤姑娘,太子殿下在裡面等你們。」
殷清瑤遙望著高聳的宮牆,聽說皇宮被燒毀了,不知道裡面是什麼情形,黑色煙燻過的痕跡趴在牆上,見證了當晚的驚心動魄。
杜鈺瑛頓了頓,整理了儀容,從殷清瑤身上抱過孩子,小奶娃到她手裡就醒了,哼唧著哭個不停。
她的腳步很快,殷清瑤一愣神的功夫,已經被甩在後面了。
急忙追上前去,進門之後……
「殿下,臣妾跟星兒差點就見不到您了!」
強勢的女子抱著哭唧唧的孩子撲倒在地上,又倔強地站起來,只紅著眼眶,將哭未哭做出一副倔強模樣,看得太子心中一緊,拋下繁重的公文起身攙扶。
「你受苦了,星兒……」
小小嬰孩哭紅了臉,杜鈺瑛一滴淚這才落下來。
「變故突生,乳母被賊人刺殺,可憐的星兒這些天喝的都是羊奶,路上又病了,臣妾真是……心急如焚,臣妾無能,沒照看好殿下的子嗣……」
太子疲憊地揉了揉眼睛。
「哭成這樣,是不是哪裡不舒服?墨影,去請個太醫……」
杜鈺瑛將孩子塞到殷清瑤懷裡,孩子立刻就停住了哭聲,墨影去請太醫的動作一頓,回頭疑惑地等太子吩咐。
太子也覺得奇怪,轉眼就被杜鈺瑛撲了個滿懷。
完全是下意識的伸手安撫。
但是落在大家眼裡……
夫妻之間摟摟抱抱沒問題,問題是,當著大家的面真的好嗎?
殷清瑤懷裡還抱著個小孩,不能走開,只能收回視線,假裝隱形。
太子也懵了,夫妻兩人成親幾年來,杜鈺瑛還是頭一次在他面前如此不重禮儀,如此任性。不過也能理解,那天晚上的兇險,他實在是顧不上他們母子。
如今能再相見,能活著就不錯了。
於是太子也心軟了一些,哄道:「我知道你吃了很多苦,還有外人在呢,別讓人看了笑話。」
聽到太子的安撫,杜鈺瑛鬆了口氣,她剛才的反應一半是出於真心,另一半是試探,試探杜家在太子心中的地位。
沒辦法,杜家若是倒了,她這個太子妃也坐不長久。
如果杜家真的惹怒了皇上和太子,估計她很快就要被廢黜了。
剛進門的時候,觀墨影態度,她不敢確定,用孩子試探之後,覺得可以更進一步,於是……
太子不是因為孩子才重視她,杜家還有機會!
在其位謀其政,殷清瑤壓根兒就沒想那麼多,以她的身份地位以及家庭環境,一件簡單的事情根本不用想那麼複雜。
於是她站出來解釋道:「小殿下前段時間發燒,一直是我娘在幫忙照看,小殿下可能是受了驚,耐心哄著就好了。」
太子舒了口氣,吩咐道:「讓管家去找奶娘……」
又對著一臉重逢喜悅的杜鈺瑛說道,「這段時間你也辛苦了,回去休息吧。」
杜鈺瑛知道見好就收,試探出來太子沒有對杜家趕盡殺絕的意思之後,便抱著孩子退下了。
殷清瑤覺得太子殿下可能是有事情吩咐,便站著沒動。
果然。
「忠勇侯府的事情你知道了?」
殷清瑤不知道全貌,搖頭說道:「不太清楚,聽說了一點。」
太子揉著眉心。
「父皇的打算和我的意思是一樣的,不過這些事情總要有人去做,我本打算跟父皇商量一下,沒想到他先動手了……」
聽著這些話的意思,好像是在跟她解釋?
殷清瑤心中划過一抹不自然。
「殿下不用跟我解釋,不管從哪個角度上來說,您跟皇上都沒錯。」
一句話將太子餘下的話堵在胸口,他原本也不需要對誰解釋,只是看見她的時候,莫名的就想辯駁幾句。
還以為她會不懂,沒想到她比自己通透。
梁明賢喜歡用陰暗手段籠絡人心,卻喜歡陽謀,明明不是那種光明正大的人,卻偏要行光明正大之事,所以才會落敗。
他不一樣,陰暗之事不屑為之,但若真的需要,仍舊會去做。
是的,他在算計,將所有人都算計進去了,包括他的父皇。
他的手上沒沾一滴血,仍舊是溫潤如玉的太子。
這些,只有他自己一個人知道,哪怕是他的父皇,也沒猜中他的心思。眼前的人一句話,明明什麼都沒說……
讓他不用有後顧之憂?
太子輸了口氣,說不清楚自己心裡的感覺。
知己難覓,但當尋到之後,這種感覺……是擒獲梁明賢父子時都沒有的興奮和激動!
一句話衝到喉嚨里,又被他艱難咽下去。
那句話說出來才會讓她看輕了吧……
「接下來的路不太好走,你做好準備。回去吧……」
看出太子不欲多說,殷清瑤拱拱手便退下了。
從太子府出來,還一直在想太子說的最後一句話,當時不太明白,等她回到忠勇侯府的時候就什麼都明白了。
侯府的氣氛低迷,一家之主跪在宮門口請罪,世子不在府上,邵雲舒在城外軍營,當家做主的人只剩下一屋子女眷。
不用說,這些天候府過得水深火熱。
白鳳兒坐在上手,梁慧雲和邵毓寧分坐兩邊,三人臉上都是愁雲慘澹。
小上英感受到大家的情緒,自己坐在地上玩球。
還是邵毓寧最先瞧見她,驚呼一聲將大家的視線吸引過去。
「清瑤!你沒事兒吧!」
白鳳兒收回思緒看過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殷清瑤感覺看見她,一屋子人都鬆了口氣。
「我沒事,這幾天京城的情況能不能跟我說說。」
白鳳兒點點頭,梁慧雲表達最清楚,開口說道:「京城內亂,梁明賢逼宮你肯定已經聽說了。」
「那天晚上的具體情形誰也不清楚,事情平息之後,我回了一趟王府,聽我爹說那天晚上太子暗中出城,將城外合圍的大軍將領勸降。」
「但是不知道怎麼回事兒,公爹第二天一早,趁著那些將領不備,將人盡數斬殺。惹了太子忌憚,公爹到現在還在宮門口跪著,我跟娘去找人求情,都被人拒之門外。」
白鳳兒補充道:「皇上忌憚武將,我兄長手握重兵在外,雲舒也受太子重用,咱們家看似退避三舍,實際上仍舊是皇家的眼中釘,如今各大家族受到警告,根本不敢出頭。」
邵毓寧不服氣道:「咱們家為皇家出生入死,爹也是為了朝廷,那些將領原本就有反叛之心,就算迫於形勢暫時招安,以後說不準也要生亂,我覺得爹做得沒錯!」
「錯不錯要看皇上怎麼評判,沒有旨意就痛下殺手,性質跟逼宮沒什麼兩樣!我不信你爹會這麼糊塗!」
白鳳兒想不明白,既擔心又害怕。
三人分別從不同立場發表了對這件事情的看法,殷清瑤突然明白了太子那句話的意思。
勸道:「大家先不要生氣,平心靜氣來看待這件事情。」
「翻看史書,有哪一朝的開國功勳過得像咱們現在這般憋屈?」
「十年前的鄭家讓這些功勳們夾起尾巴做人,並不代表他們願意夾著尾巴!梁明賢之所以敢逼宮,暗中肯定拉攏了很多這樣的人。」
「上位者多疑,皇上手中或許已經掌握了那些人的把柄,只差一個口子發泄出來。」
「不巧,咱們撞上去了。」
話落,在場眾人皆是一驚,尤其是邵毓寧,跳起來說道:「皇上想拿咱們開刀?」
殷清瑤瞥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外面,示意她噤聲。
白鳳兒吩咐道:「清珂,你帶著人守在外面。」
屋子裡本來就只有他們幾個,屋外都是白鳳兒的心腹,但是誰也說不準裡面會不會有誰的眼線。
殷清瑤壓低聲音說道:「應該不是拿我們開刀,或許是想借著這股風整頓京城。」
「侯爺為國征戰,世子和雲舒如今為太子殿下做事,最後,可能咱們面子上的名聲上差點兒,但是里子肯定不會差。」
「不過在此之前,侯爺可能得多吃幾天苦頭了……」
只要太子還信任邵雲舒兄弟倆,忠勇侯府就不會有大事兒。
反觀其他人家,不敢求情是因為心虛,怕皇家本來沒注意到他們,他們自己送上門去找死!
且等著看吧。
一番分析之後,白鳳兒暫時穩住心神,恰巧收到了兄長白鎮的信,一顆心就完全放下來了。
兩天後是參與反叛逼宮的賊子斬首示眾的日子。
最先斬首的是王府內的奴僕管事,而後是參與進來的將官兵卒,以及其他一些受到連累的人。
自古以來,朝廷的律法嚴苛,雖說因為缺人,朝廷頒布了一系列法令,律法相對寬鬆,但是對於謀反是半點不容情面。
菜市場的屍首堆了半人高,血水從高台上往下淌。
這次斬首的人數比上一次還多,上一次好歹還給了大家緩衝的時間,不是一天之內全部斬首。
當時還有膽子大的去圍觀。
這一次,膽小的看了兩輪就跑了,膽大的也沒堅持到最後。
殷清瑤算著時間,杜家長房一干人等排在主謀之前,杜家百年世家,單是長房零零散散加起來,也有百十口人被斬首。
劊子手砍頭的大刀卷了刀刃,累得手都提不起來。
負責監斬的將官一張黑臉緊繃,揮手讓劊子手下去吃了點東西,休息一會兒,又搬來磨刀石,霍霍地磨刀。
寂靜中的磨刀聲直擊人心。
對於跪在台上的人來說就像催命符,明知道自己會死,但是等待著死亡的過程是恐懼的。
婦人哭著哭著嚇暈過去。
曾經高貴的人如今已經落魄不堪,不過幾天功夫,身上的衣裳還是那件絳紫色蟒袍,身上卻再也沒有當初的狂妄了。
他抬起頭看到停在正路上的馬車,對上一雙看不出情緒的眸子。
殷清瑤沒看他,她在看染血包裹中正在掙扎的嬰孩。
稚子無辜,她明白這個道理,但是改變不了律法。
連坐為的是斬草除根,免得被有心人利用。尤其是這種謀反的罪名,就算是剛出生的嬰孩也逃不掉。
梁明賢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的眼睛,並沒有從中讀出幸災樂禍的意思,反而看到了一絲……憐憫?
他有自知之明,肯定不是憐憫他,順著目光看過去,看到暈倒在台子上的妻子和躺在血泊中的女兒……
他其實,給他們安排了退路,只是不小心又被人找到了。
他自認蟄伏多年,算無遺漏,沒想到太子手底下的人竟然也這麼厲害,輕易地就識破了他的算計。
兵敗如山倒。
如此,也是天意吧。
視線再次投向馬車之中,他咧嘴笑了,沒想到最後來送他的人竟然是她!
有點後悔,當初能用強的時候為什麼忍住了。
若不然現在看見的就是一道憎惡的目光了。
多有趣!
殷清瑤忍著他噁心的視線,放下車簾,餘光瞥見修整好的劊子手重新走向高台,將叛賊的頭顱斬下。
那道視線消失了,孩童的哭聲也停止了。
殷清瑤心裡突然覺得堵得慌。
連坐,懲罰的還是那些無辜的人,對真正喪心病狂的人來說,別人的命都無關緊要,哪怕這個別人是自己親生的骨血。
梁明賢到最後也沒有後悔自己的行為。
……
宮變當晚,忠勇侯奮勇殺敵,本就受了傷,天氣越發炎熱,在宮門口跪了幾天,終於撐不住倒下了。
一直沒露面的邵榮毅出面將父親送回家,請了太醫來為其診治。
從明面上看,皇家和功勳之間的關係緊張,皇上對忠勇侯府的態度是殺雞儆猴,不過這次的雷聲大雨點小,端看進出侯府的太醫就知道了皇上的態度。
只要他們不過分,皇上還是能容忍他們的。
但是那些跟銳親王有過勾結的人心裡就害怕,恨不得立刻就將雙方往來的證據都銷毀了。
但是奇怪的是,他們不拿出那些信件證據還好,身邊風平浪靜的,一拿出來,總感覺身後有人,一回頭的功夫,桌子上的信件就不翼而飛了!
不等他們反應過來,查抄府邸的官兵就等上門,將一家老小全部投進大獄。
之後,忠勇侯就退出了大家的視野,更多的人陷進這個泥潭裡。
百姓們已經麻木了,菜市場每天都有人砍頭,一開始看砍頭還要捂住眼睛的小童,如今已經能淡定的將滾落到腳邊的頭顱踢飛。
六月正是天氣炎熱的日子,街上的兵卒們穿著厚重的盔甲,不用動彈就是一身的汗。兵卒仍舊在巡街,只是如今的動靜不像之前那幾個月頻繁了。
菜市場的無頭屍體早就被清理乾淨了,但是血水從磚縫裡浸透到土地下面,總是散發出一股腥臭味兒。
朝廷每天都會拉來白灰撒上,難聞的味道持續到降雨之後。
大雨衝散連日來的酷暑,也將人心頭積壓的氣舒出來了一些。
自從在宮門口暈倒之後,邵澤一直在家「養病」,邵雲舒還抽空回來了兩趟,邵榮毅直接住在外面了,小上英已經連續好幾個月沒見過自家親爹了。
「不知道在忙什麼?」
白鳳兒切了一塊兒西瓜遞給上英,小上英一隻手緊緊地抓住西瓜往嘴裡塞,白白胖胖的娃娃看起來很惹人憐愛。
正如殷清瑤所說,火果然沒燒到他們頭上,但是他們的心情並不是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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