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尚運氣甚好。
雖然他被人劫了營,逃跑的時候印綬都沒帶上,還丟了一隻鞋,但仍然撿了個大勝。
因得公子和沈沖救援及時,荀尚保住了『性』命;而就在雙方鏖戰之時,如有神助一般,鮮卑人突然自『亂』起來,迅速潰敗。
直到審問俘虜和傷兵時,眾人才得知原委。
禿髮磐與北鮮卑慕容部聯姻,起兵反叛時,慕容部出了大力,妻舅慕容顯在其帳下為大將,甚為得力。然而經過秦王圍剿和大疫,禿髮磐元氣大聲,為了東山再起,又轉而向勢力更大的槐度真部示好,打算與之聯姻。
此事本在密謀,不知何故被慕容氏得知,甚是惱怒。
慕容部的兵馬跟隨禿髮磐,歷經大半年的征戰和疫病,又退卻至此,本已人心浮動,矛盾漸生。今日戰事不順,禿髮磐又責備慕容部不力,令慕容顯親自領兵上陣,慕容顯便索『性』反目,殺了禿髮磐,帶上姊姊和慕容部眾回了北鮮卑。
慕容部眾人馬在叛軍中占至大半,沒有了禿髮磐,又失了慕容部,剩下的人自然也如潰決之堤,雖殊死抵抗,仍一敗塗地。
不過,荀尚不承認禿髮磐是死於內訌。他堅稱禿髮磐是被他的兒子荀凱攻入石燕城時所殺,除了人證,還有一具被砍得認不清模樣的屍體。
荀凱自是得意非凡,見了人連眼睛都長到天上。不過在回師的前夜,他喝多了,不甚跌到了溝里,第二天才被人發現。這一跌十分重,像被人狠狠毆打過一樣,頭上的淤青直到回到雒陽還看得出來。
不過這些都是後話。
公子沒有在石燕城多停留,見我無事歸來,他說:「霓生,我要回遮胡關。」
我問:「為何?」
他說:「遮胡關只有子泉千餘兵馬,糧草輜重皆在遮胡關,鮮卑人新潰,我恐有失。」
沒想到經過這兩日,公子考慮事情變得周全起來。
莫名的,我看著他,有一種老母親看不肖子終於長大出息的感覺。
「表公子也回去麼?」我問。
公子道:「他與我等同往。」
我高興地應下。
那身鮮卑女子的衣裳我沒有脫掉,一來眾人新到,城中連塊多餘的破布已沒有,二來,鮮卑人無論男女皆可騎馬,這身衣服並不妨事。
只是我的馬早不見了,而荀尚的軍士在這場大戰里丟得最多的就是馬,整個石燕城也找不出一匹多餘的。
「還是讓隨從留下一個,將坐騎讓給霓生。」沈沖道。
「這般不妥,」公子卻道:「無論何人,離了馬匹便須得跋涉回去,更是麻煩。霓生,你與我同乘。」
我愣了一下,說:「公子,這成何體統?」
他似不耐煩:「征戰在外,有甚體統不體統。再耽誤些,便要入夜。」
於是,我只好騎到馬上,坐在公子的身後。
他低叱一聲,馬兒朝城外而去。風獵獵吹來,將他的披風吹得鼓起,拂過我的臉頰。穿城而過時,道旁的軍士看著我,笑著指指點點,有人鼓起噪來。
我原以為我的臉皮早已厚如城牆,不想經歷這般場面,竟也沒來由地發熱。
我的手環在公子的腰上,卻忍不住朝後面瞥了瞥。沈沖騎在他的馬上,正與旁人說著話,神『色』如常。
要是我摟著的是沈沖就好了……我欷歔不已。
不過不知道是不是穿了鎧甲的緣故,公子的腰比我想像中更結實。
他帶著我穿過夕陽下的原野時,我忽然想起了雒陽女子們中間流傳的那些沒羞沒臊的詩文,什麼郎君騎白馬啦,什麼英雄配美人啦……我心想,要是那些對公子朝思暮想的閨秀們得知此事,她們會不會在背地裡咒我?
「你笑甚?」公子忽而道。
我忙收起笑意,道:「公子莫胡言,我未曾笑。」
*****
塞外之地遠離中原,多待一日,朝廷都要花大氣力供養。
占領了石燕城後不久,荀尚向朝廷報了大捷,留下守城的兵馬,率大軍浩浩『盪』『盪』地班師回涼州。
才回到武威,朝廷的詔書就到了,封荀尚為太子太傅,令他領幕府歸朝。大軍自是留在了涼州,回程之時,一路護送的仍是雒陽的騎卒。雖經歷大戰,只剩下了三百餘人,還有不少傷兵,不過既是要回去論功行賞,自然士氣高昂。
公子也興致頗高,時而『吟』詩作賦,揮毫留墨。
許是經歷了一番滄桑,我覺得他與從前有些不一樣。
「雲日相暉映,天水共澄明。」經過渭水的時候,他看著一位老丈坐在扁舟上垂釣,感慨不已,「若可似這老丈般,每日有雲水落霞相伴,粗衣濁酒又何妨,此生足矣。」
我忍不住說:「公子,那老丈是個漁人,若遇得颳風下雨或天寒地凍,他也只有粗衣濁酒,還須來釣魚果腹。」
若是在從前,公子必然不滿,說我不解風情。然而此時,他想了想,頷首:「言之有理。」
荀尚對沿途各處的款待頗為受用,所以這一路自是比來時舒服。不過公子仍不喜歡,每至宴飲,大多稱病不出。
說來奇怪,自從大勝之後,公子便將他的刀劍收納入匣,甚少佩戴。每到夜裡,他也不再拿出來擦拭擺弄,而是坐到案前,或整理文書,或記下白天有感而發的詩賦。
桓鑲搖頭:「你怎這般無趣。在行伍中吃了數月糗糧,莫非連佳肴也不想念?」
「佳肴何處吃不得。」公子不以為然,看他一眼,「你倒是有趣,想必已慣於每日在與荀校尉共宴。」
桓鑲亦不以為意:「共宴又如何?你不曾見每逢有人問起他那些淤創如何得來之時,更是精彩。」說罷,他自嘲地看看沈沖:「恐怕此番回到雒陽,荀凱的功勞倒要在你我三人之上。我常想,就算我等乖乖留在遮胡關,有那慕容氏在,王師也會勝。那夜我等冒死去拼殺一場,倒似白費氣力了一般。」
沈沖道:「何出此言?救下了許多『性』命,就不算白費。」
桓鑲笑了笑:「你果然慈悲。」
公子聽著他們說話,無多言語。
夜裡,公子沐浴之後,躺在榻上。他穿著裡衣,趴在褥子上,看看我。
我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給他捶背。
在雒陽的時候,公子從不喜歡這樣,還鄙視桓鑲等人坐下來看個書都要侍從『揉』肩。但得勝之後,一日,我見他太累,便給他『揉』背。不想這以後,他每日都說累。
大約是出於當年生病時任人擺布的惡劣記憶,以及後來被我恐嚇,公子甚少讓人觸碰他的身體。即便是我每日為他穿衣整裝,他自己也會至少將底下的衣袴先穿好。所以我雖是公子的貼身侍婢,但惠風她們羨慕流涎的那種香艷之事,從來不曾有過。
我第一次給公子按背的時候,頗為意外。他的身體觸感甚好,早已不似當年生病時那樣,手按下去全是瘦骨。我觸碰時,能感覺到軀體緊湊的起伏,但又不似干粗活的莽漢般糾結。
公子的呼吸平穩,像是睡著了一般,不過我知道他沒有。
「霓生,」過了一會,他忽而道,「我時常夢見我還在那戰場上廝殺。」
「哦?」我說:「公子勝了麼?」
「記不清勝負。」公子道,「只記得到處是血,刀都鈍了。」
我看著公子,心底嘆了口氣。他出征之前,雞鴨都不曾宰過,第一次殺生竟然就是殺人,想想也知道何等震撼。
「公子這不過是後怕。」我說,「那日公子廝殺時,可不見猶豫。」
「你死我活,有甚可猶豫。」公子道。
若是在兩個月前,公子恐怕會慷慨陳詞,講一些報國無畏建功立業之類高瞻遠矚的話。而現在,戰事在他眼中似乎已經與抱負無關,他談論此事時的語氣,更像是在雅集上談論玄理,簡潔而意味深長。
「霓生。」公子又道,「若真如璇璣先生所言,天下將大『亂』,遮胡關和石燕城那般的殺戮,雒陽或中原別處也會有,是麼?」
我不知他為何會有此想,道:「興許是。」
公子沒說話。室中安靜,我只能感受到他呼吸時,脊背在我的掌心下賁張。
他沉默了一會後,道:「我須成為拔萃之人。」
我訝然,道「公子已是拔萃。」
公子搖頭:「那不夠。那點才名,不過是世人消遣之物,我要成為我祖父那樣的肱股重臣。」
我一直以為公子的志向不過只是要去戰場過過癮,沒想到還有更長遠的謀劃,不禁有些吃驚。
他回頭,注視著我,眸中閃著爍爍的光。
「霓生,」他說,「你一直陪著我,好麼?」
我也看著他,一時竟答不上來。
有那麼一瞬,我幾乎以為他看穿了我的算盤。
「公子怎這般言語,我不陪著公子,還去得何處?」我哂然笑笑,含糊地答道。
公子似乎放下心來,滿意地轉回頭去,繼續眯起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