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歸途快一個月之後,眾人終於回到了雒陽。
這是近年來唯一一場不是諸侯王打贏的大捷,皇帝顯然器重非常,大加嘉獎,荀尚除了封為太子太傅,還加封食邑兩千戶,封爵亦從秣陵侯改為了東海郡公。
而如桓鑲所料,荀凱成了首功。因斬獲敵酋,當上了屯騎校尉,還封為平昌鄉侯。
「這般威風,不若效仿霍驃姚,請聖上給他封個萬戶侯。」桓鑲每每提起,皆滿口嘲諷:
公子和沈沖也因立功得了爵位,不過比荀凱低些。公子封為萬壽亭侯,沈沖得封虞陽亭侯,桓鑲得封西江亭侯。沈沖從原本的國子學助教拔擢為太子冼馬,到東宮赴任;而公子和桓鑲不曾入仕,此番被正式徵召入朝。雖是初封,但二人官職皆不低,公子當上了議郎,桓鑲當上了殿中的中郎,都是皇帝身邊的近侍之官。
對於公子立功之事,雒陽也早已傳得沸沸揚揚。
少年英雄,向來是世人最愛,如果這個人還恰好是俊雅無雙清高脫俗的名門公子,那就更好了。雖然在功勞冊上,荀尚是主將,荀凱是首功,但在市井的佳話里,公子才是最出風頭的那個。坊間甚至已傳開了好些神乎其神的版本。公子或神機妙算決勝千里之外,或單槍匹馬奇襲敵營救主帥於水火,登門道賀錦上添花的人也是絡繹不絕,桓府的前堂每日都甚是熱鬧。
就連青玄那樣的慫人,騎兩天馬就求我去跟公子說情想坐車,看到死人就緊張得晚上睡不著覺,最後大戰也跟著桓鑲縮在遮胡關,回來之後,也成了英雄。他每次出到院子外,都有小婢偷瞄,還有大膽的來纏著他講故事。
青玄每日春風得意,走路都帶著笑。
我與公子說起這些的時候,他無甚興趣。其實,他似乎對後續的各路消息都很是淡漠,也很少見客。回來之後,他每日待在院子裡,將戰事的各處細節梳理,找來各式兵書仔細琢磨,還讓人在院中布置沙盤,重新推演。
公子還常讓我去將沈沖和桓鑲找來,陪他一起。
沈沖脾氣甚好,有空便過來,桓鑲則不勝其煩。
「想這些有何用?你我命也保了,功也受了,還提它做甚。」他說。
「怎無用?且看此處。」公子將一枚棋子放在遮胡關上,道,「若將軍已獲悉禿髮磐偷襲遮胡關之計,以疑兵誘敵,大軍趁夜包抄其後,不必慕容顯動手,亦是全勝。」
桓鑲倚著憑几,懶洋洋道:「這須得怪霓生,她若早些算出卦來,我等何至於奔波?」
我哂然。
公子搖頭:「此事是我等大意。細想之下,拿古廟中的墳塋疑點頗多,然而我等皆疏忽失察,中了鮮卑人的障眼之法。」
桓鑲興致缺缺,忽而轉向沈沖,道:「你在遮胡關時,不是說要賞霓生麼?賞賜何在?」
沈沖看我一眼,笑笑,對桓鑲道:「何須你提,我自是記得。」說罷,讓侍從拿來一隻漂亮的大漆盒,遞給我。
「霓生,」沈沖對我說,「那日我說要給你重賞,說到做到。」
我又驚又喜,不想他竟真要送我東西,忙上前接過。
出乎意料,那漆盒並不十分重,裡面的物什似乎沒什麼分量。
「不打開看看?」沈沖含笑道。
我依言打開,待得看到裡面的衣料,不禁怔了怔。
只見裡面非金非銀,只有錦緞輕紗,精緻而鮮麗,分明是一套女裝衣裙,
公子和桓鑲見狀,亦『露』出訝『色』。
桓鑲嘖嘖道:「這衣料莫不是宮裡的?」
公子道:「霓生一向只著男裝。」
「那又如何?」沈沖道,「她本是女子,若非那日她穿女裝,我幾乎都忘了此事。」說罷,他轉向我,問,「喜歡麼?」
說實話,我更希望他送我的是金銀。不過就算是金銀,既然是沈沖所贈,我也斷然捨不得拿去換錢。
「甚是喜歡,多謝表公子。」我真心實意地說。
桓鑲在一旁對公子揶揄道:「你看,你這主人當了許多年,還不如逸之有心,不若就將霓生送他得了。」
說者無心,我卻心頭一『盪』。
公子看他一眼,道:「你府中侍婢最多,要送你送。」
桓鑲卻愈發來勁:「給我也好。我院中的若霞也甚好,溫柔體貼識文能歌,只是不會問卜。我今日就將她送來,與你交換。」
「你的人你自留用,有甚好換。」公子嗤道,說罷,不理他,對我道,「既是逸之好意,你收下便是。」
我只得再謝過沈沖,將漆盒收下。
夜裡,我侍奉公子入寢之後,回到側室的廂房裡。
沈沖送的盒子還放在案上,我無所事事,看著它,忍不住打開。
這衣裳確實好看,用料也是上乘。似乎唯恐受贈的人不識裝飾,還配上了花簪手釧。
我盯著它看了一會,少頃,還是決定將衣裳取出來,走到鏡前。比了一下,長短寬窄正是合適。
坦白說,我對我的身形不算自卑。雖然它這兩年給我帶來了不少麻煩,比如它沒有長出公子那樣的喉結,還有日漸鼓起的前胸,平日出去,我就算用布帶纏上,也越來越不頂事了。
我已經很多年沒有穿過女裝,倒並非桓府之意,而是我習慣如此。穿上男裝,可以做許多女子不便去做的事,比如同公子赴宴,隨他出征,何樂不為?
有時,我甚至覺得公子也並不將我看成女子。他可以與我像友人一般說許多話,而不必似男女之間那樣忸怩。
沈沖也一樣。
我喜歡這樣,哪怕心底知道我窮盡此生也夠不著他,也至少能做到自在一些。
心裡想著,我將脫下男裝,將衣裙穿上。出乎意料,頗為好看。衣裙『色』澤雅致,不花哨,配飾可繁可簡,即便我的脖子上只有一顆玉珠,也絲毫不悖。
鏡中的人長著一張熟悉的臉,模樣卻全然陌生,教我感到新奇。
穿女裝似乎也不錯……我心裡道。
可惜沈沖金枝玉葉,終究不知人間疾苦。這般衣裳都是閨秀穿的,我一個侍婢,再喜歡也穿不出去,唯有等到將來離開這裡……我想想,不禁嘆口氣。
到了那時,我就算天天穿它,也只能在鄉野里自娛自樂,沈沖是看不到了……
公子和沈沖立功受封,光耀門楣,桓氏和沈氏自是大喜。除了在府中大宴賓客,兩家還挑了吉日,一道入宮去見太后。
當日,殿上喜氣洋洋,笑語連連。兩家分坐左右,沈貴妃也來了,笑盈盈地與大長公主一道陪坐在太后身旁,身上的錦衣珠玉葳蕤生光。
沈太后年近七十,說話緩聲緩語,頭髮皆白。大長公主五十多歲,與太后有幾分相似,保養光潔的臉上畫著時興的細眉。
沈氏只有沈沖一個兒子,其餘皆是未出嫁的姊妹。而桓肅和大長公主有三個兒子,除公子之外,皆已成家。長子桓攸娶於河東許氏,有二子二女;次子桓旭娶於南陽樊氏,育有一子一女。
兩家都把孩童帶了來,在堂上嬉鬧,沈太后亦不嫌煩擾,笑眯眯地給他們賞賜小食。
「子浩怎還不來,」沈太后問沈貴妃,「他去了何處?」
沈貴妃柔聲答道:「陛下令子浩監督祭祀儀仗,子浩一早便去了,想來還未事畢。」
太后頷首:「這般也好。子浩平日總愛置弄花草書畫,這般年輕,太閒散終歸不好。」
沈貴妃忙道:「太后所言極是。」
沈太后又看向公子和沈沖,讓他們二人過來,問長問短。
「早知去河西還要真上戰場,就不該由著你們去。」沈太后嘆口氣,對沈延埋怨道,「都是你起的頭,朝廷出征是朝廷的事,何苦將逸之也送去?還帶得元初跟著,攔也攔不住。」
沈延賠笑:「侄兒也不知是這般險情,且逸之元初也是一片報效之心,豈有阻攔之理?」
「外祖母不必擔憂。」公子道,「我與逸之如今已安然回來。」
太后瞪他一眼:「我還未說你。那時你瞞著家中去請戰,可知我等著急?偏偏聖上也不聽勸,教我等擔心受怕數月。」
公子笑了笑,只得道:「是外孫不是。」
「太后,逸之元初此去皆立了大功,朝野何人不稱道?」沈貴妃在一旁幫著勸道,「此亦太后福澤所致,太后當欣喜才是。」
太后聞言,這才面『色』稍解,少頃,卻對大長公主道,「我記得你說過元初有個侍婢,方士特尋來為他消災解難,可有其事?」
眾人皆朝我看過來。
大長公主道:「正是。」說罷,對我道,「雲霓生,上前來。」
我只好走出去,在太后面前見禮。
太后將我端詳,道:「你便是雲霓生?」
我答道:「奴婢正是。」
太后頷首,讓宮人賜我絹帛,道:「你平日須得盡心護主,不可違逆。若有功勞,我自不虧待。知曉了?」
我心裡翻個白眼。
公子平安歸來,桓府對我擋災得力的表示,便是回來那日賞賜的一頓好酒好肉,仿佛開了大恩一般。還不如當初手快些,把禿髮磐的人頭割下來。
我答道:「奴婢知曉。」說罷,行禮謝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