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壽縣主今日穿得一身俏麗,羅裙曳地,身姿婀娜。
她看了看我身旁,道:「我坐此處與你一道賞花,當不妨事?」
我無所謂,道:「縣主可自便。」
寧壽縣主也不客氣,逕自在我身旁的席上坐下。
我望了望南陽公主那邊,沈嫄和幾個閨秀正在圍著她說話,似乎在安慰。再看寧壽縣主,她輕輕搖著紈扇,望著滿園的花色,似乎真的在欣賞。
「縣主不去陪南陽公主麼?」我忍不住問道。
「她有的是人陪。」寧壽縣主不緊不慢道,「若論親疏,當下你我更近。」
我訝然:「怎講?」
「你是桓侍中的未婚妻,若我與桓鑲的婚事定下,豈非就成了姒娣?」
我哂然。
桓鑲這事,我原以為當下仍是桓鑒那邊的一廂情願,不料竟從寧壽縣主口中聽到,想來已是有了眉目。
「哦?」我作不知,「竟有此事?」
寧壽縣主淡笑,看向那正在清談的眾人,道:「桓侍中行事,總是這般出人意表。日後之事,你們可都想好了?」
「想好什麼?」我問。
「你二人與桓氏,還有秦王。」寧壽縣主道,「秦王雖得了雒陽,可爭天下的人卻仍不止秦王。方才靖國公為何這般爽快地許了你和桓侍中之事,你心中應當清楚。」
她的意思,我當然明白。
秦王和大長公主之間面上和睦,但二者各自心中所想,瞞不過明眼人。桓肅這般舉動,看似是大大的讓步,其實卻是以退為進,讓公子不可推拒回桓府來。
驀地,我又想起秦王的話。
——「大長公主是他生母,靖國公是他生父。這二人若以死相逼,元初可還會踐諾?」
「將來之事豈可妄議,眼下大局未定,言之過早。」我說罷,話鋒一轉,「倒是縣主,恐怕須得考慮先一步。」
「怎講?」寧壽縣主問。
「縣主與子泉公子定婚,豫章王便與桓氏綁在了一處,木已成舟,便由不得縣主想了。」
寧壽縣主看著我,少頃,一笑。
「此事成不成,由不得桓氏來說。」她不以為意,「婚事麼,我想何時答應就何時答應,想嫁給誰便嫁給誰,誰也不可迫我。我生為豫章王之女,若這點事也不可做主,還要這縣主的名頭何用?」
這話聽著倒教我感到耳目一新,我看著她,頗是詫異。
寧壽縣主道:「雲霓生,你可知道我和父王為何要來雒陽?」
「不知。」我說。
「我父王自少時起,隨高祖皇帝、景皇帝征戰四方,功勳無數,方開創下豫章國基業。」寧壽縣主緩緩道,「許多人以為他想要爭那天下,其實乃誤解,我父王不過是不甘看著高祖基業毀在一干庸人手上罷了。」
這話聽上去有些耳熟,每個向奪權的人,包括秦王和大長公主都這麼說過。
我頷首:「如此。」
「故而揚州之戰,我父王見到了聖上,隨即帶著大軍歸順,並無遲疑。」
我訕訕一笑。豫章王果然是個愛面子的人,我猜他八成沒有把我餵藥的事告訴寧壽縣主。
「豫章王忠義,確令人敬佩。」我只得耐心道,「不過這與來雒陽何干?」
「父王歸服聖上,無異便是歸服秦王。來雒陽,才能看清此舉對是不對。」寧壽縣主道。
這話有意思。
「哦?」我說,「若覺得不對呢?」
「豫章國水陸兵馬十萬,當下還原原本本留在國中,你當知曉,這兵力無論擺到何處,皆可震懾一方。」寧壽縣主看著我,微笑,「還望你和桓侍中,還有秦王,莫教我等失望。」
公子雖離開雒陽日久,但一點不曾影響他的聲威。
無論是清談還是詩賦,他出手之後,仍所向披靡,無人可敵。他言語精妙,論事詠物皆意蘊深遠。當他說話的時候,四周像從前一般鴉雀無聲,眾人靜靜聆聽,如痴如醉。而這場清談之後,公子被圍得水泄不通,每個人都想與他說上兩句話,抒發仰慕之情。
我一直坐在軒中看著,忽而有一個念頭,如果將來公子隨我離去,這般情景必不會再有。猶如一個吃慣了山珍海味的人,突然家境破落,每日只可吃些尋常食物果腹,他可會懷念?
雅會結束之後,樂聲重新響起,家伎們又開始賣力地歌唱奏樂,僕人們魚貫地往各處案席上獻上新的酒食,眾人終於散去。
公子身旁仍然圍著好些人,他並不喜歡虛與委蛇,行禮拜別,走了回來。
「你一直等候在此處?」他看著我,問道。
我說:「不在此處在何處?」
公子笑了笑,在我身旁坐下,拿起一隻茶杯。
我忙道:「那是我的。」
「嗯?」公子道,「又如何?」
我:「……」
公子微笑,將杯中的茶喝了下去。
我看著他,面上不由一熱,瞥了瞥旁邊,好些女眷們盯著這邊看,在紈扇後面交頭接耳。
「方才寧壽縣主過來了?」他問道。小作文小說
我頷首:「你怎知?」
「我望見了。」
方才這麼多人圍著,居然也回頭來看麼……我想著,心頭卻是一暖。
「也未說什麼。」我說,「不過聊聊家常,還有揚州之事。」
「揚州之事?」
我將方才寧壽縣主的話向他說了一遍,公子眉梢微微揚起:「便是這些?」
「便是這些。」
公子淡笑:「母親的心思,連寧壽縣主也瞞不過。」
我看著他,正要開口,這時,幾個人走過來,向公子見禮。
公子畢竟是侍中,方才那一場清談打破了僵局,人們過來與他見禮攀談,乃順理成章。才送走一撥,我還未開口,一撥人又走上前來。
自從他入仕,這些應酬便是一直少不得。公子耐著性子,最後,還是大長公主解了圍。
桃花林的另一邊,有一處臨水而建的閣樓,名叫照影閣。它面西而建,依著一片開闊的池塘,乃是觀賞夕陽景色的絕佳之地。
大長公主在照影閣中擺開了宴席,請秦王等一眾貴賓和家人一道在閣中,一邊賞景一邊用晚膳。
出乎我的意料,她對我頗是親切。
我和公子來到時,她在眾目睽睽之中,親自挽起我的手,另一隻手挽著公子,笑意盈盈地向賓客們道:「今日這閣中的宴席,本是不打算開的。不過妾想到元初與霓生定婚之事,著實喜不自勝,今日這閣中宴席,便權當是為這喜事辦的家宴,還望諸位莫棄。」
這話出來,不僅是在座的眾人,連我也懷疑起了自己耳朵聽到的是不是她親口所說。
但大長公主顯然心意拳拳,不僅拉著我和公子入席,還特地讓我坐在了身旁。
秦王坐在上首,能看到的風景最好。
不過他顯然心不在風景上,只看著我,仍是那副看戲一般的模樣。
狗刨的……
我不理他,在席上端坐好。
沒多久,僕人呈上各色菜餚,將案上擺得滿滿當當。
大長公主拿起酒杯,先與秦王說了一番祝詞,又向眾人勸酒。
家伎奏起絲竹,樂聲悠揚。此時太陽在西邊墜墜而下,池水呈現出赤金之色,暉光燦燦,眾人一邊用膳一邊觀賞,皆讚嘆不已。
這時,僕人又呈上菜來,是炙臠。
大長公主轉頭對我道:「我記得你從前在家中,最愛吃炙臠,是麼?」
我不知道她是從哪裡打聽到的,答道:「正是。」
大長公主微笑,提箸親自為我布菜,道:「我得知了此事,便特地令人備下,你嘗嘗,可還合胃口?」
這態度,著實讓我受寵若驚,不由地看向公子。
他也看著我,顯然也對大長公主這番舉動頗為詫異。
「母親不必勞煩,讓霓生自用便是。」他說。
大長公主嗔他一眼:「霓生可是我未過門的兒婦,早晚是一家人,我待她好又有甚不妥?」說罷,她看向我,將兩片炙臠放入的我盤中,和氣道,「霓生,從前你在家中受了些委屈,我與君侯每每談及此事,皆後悔不已。不快之處,還望你莫再往心裡去。」
她這話說得誠懇,我只得道:「公主哪裡話,我未曾計較。」
大長公主微笑:「那便好,一家人和和睦睦,我便也安心了。」
我看著她,含笑欠身,應下。
這時,不遠處的沈延舉杯,向秦王道:「我聞大司馬擊退濟北王,收復范陽郡,實可喜可賀!」
旁邊眾人聞言,亦附和起來,也向秦王舉杯。
秦王淡淡笑了笑,道:「孤遠在雒陽,皆將士之功。」
「雖如此,亦大司馬運籌帷幄。」豫章王道,「想來平復兗州諸王叛亂,已近在眼前。聽聞大長公主將往兗州勸降,不知何時啟程?」
秦王道:「區區勸降,何勞皇姊出面,濟北王若有意議和,自會遣使來雒陽。」
這話出來,眾人臉上各是驚訝。
「哦?」沈延看了看大長公主,笑道,「如此說來,確是省了一番勞頓。」
大長公主仍微笑,面不改色:「正是。」
沈延又道:「我還聽聞,那位打退了濟北王的大將,是一位女子?」
「正是。」秦王道,「她才能出眾,乃秦國將門玉氏之後。」
「說起才能出眾的女子,我家如今亦有一位。」大長公主說著,看向我,「聽聞霓生要到明光道議和,未知如何安排?」
我不料她會在這宴上提起此事,正待答話,秦王道:「此事還未定下。」
「此事須早定。」公子忽而道,「明光道已攻下濟北國和東平國,不可再拖延。」
秦王看著他,道:「哦?元初有何高見?」
公子道:「明光道非等閒之輩,不可輕視,霓生一人不足,我願同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