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住。
「病了?」我忙問,「甚病?」
「是心疾。」呂稷說著,憂心忡忡,「就在攻入徐州之後,先生曾經發病,昏厥過去,幸而公子在旁,將他救了下來。曹先生說這是舊疾,不足為患,但公子不放心,在徐州請來了一位致仕還鄉的太醫為曹先生看診,太醫說這是積勞所致。」
我忙問:「而後呢?」
「公子想將那太醫留下來為先生治病,可那太醫一再推脫,只留下些藥方就走了。」呂稷道,「公子為先生病體考慮,強將他留在了下邳養病,而背上進攻兗州之事,則交給了蔣亢。」
我明白過來。既然蔣亢與曹叔已經不是一條心,那麼大可趁著這般機會壯大,如昨日阿素所言,竟是有了跟曹麟一較高下的聲望。
「曹叔現下如何?」我又問,「蔣亢與我說,他兩日前又回徐州去了?」
「曹先生的脾性,女君知曉,是斷然不肯服,也不肯閒不下來。」呂稷道,「曹先生在下邳養病,方才好轉,便執意北上。此番回徐州,乃是有急事。徐州遭遇災荒,糧草不濟,他在魯國、濟北國、東平國的糧食調集了大批糧草,到徐州賑災。」
我頷首,心中不由變得沉重。
「你方才說局面維持不得多久。」我說,「曹叔的病還是不好麼?」
呂稷頷首:「曹先生一直帶病東奔西走,夙夜操勞,豈有好轉之理。幸好他也懂些醫術,也有那太醫留下的藥方,這些日子將就撐著,身體確實日漸憔悴。」
我睜大眼睛,好一會也說不出話來。
「為何不告訴我?」我低低道。
「先生不許。」呂稷說著,嘆口氣,「他說女君有自己的事要做,嚴令我等不得打擾。公子不放心先生,一意跟隨在他身邊不離開,我等勸也勸不住,否則,也斷不會被蔣亢鑽了空子。」
我無語。
從大局上看,曹麟這般行事確是不智。但我深知他的秉性。他做的一切,都不過是出於對曹叔的敬愛,當這個明光道的教主也不過是聽從曹叔的吩咐,故而對他而言,最重要的是曹叔,而非爭權奪勢。
「他們在徐州何處?」我問,「下邳麼?」
「在彭城。」呂稷道。
我瞭然,彭城與魯國相接,距離東平國倒也不算太遠。
我看著呂稷:「曹叔留你和老張在此,是為了監視蔣亢動向?」
呂稷道:「正是。」
「監視他何事?」我問,「起兵謀反麼?」
「倒也不是。」呂稷道,「曹先生要我等監視他心腹之人每日與外面的來往。」
「哦?」我頗感興趣,「監視得如何?」
「蔣亢結交甚廣,但可稱為心腹者不過寥寥幾人。」呂稷道,「我觀察多日,其中有一人,叫岑欣,殊為可疑。」
「岑欣?」我即刻想起了此人,道,「他有甚可疑之處?」
「此人來歷不明,只知原本是豫州人氏,在下邳入教。蔣亢對他頗是寵信,大力拔擢。」呂稷道,「他平日來往之人甚雜,據我多方打聽,蔣亢時常將一些信函交與岑欣,但從不見岑欣派人送出,來去無蹤,只不知是給了誰。」
我微微頷首,只覺心頭一點一點地沉了下去。
老張和呂稷當年在雒陽乾的就是潛偽窺私、里外策應之事,皆曹叔真傳,內行看內行,只怕是錯不了。
「可惜我打探的時日不長,如今尚不得准信。」呂稷遺憾道,「否則便可與女君商議商議。」
「不必商議。」我說,「此事大約可猜得到。你打探的這些,可曾告知過曹叔?」
「不曾。」呂稷道,「此事乃是秘密而為,曹先生事務繁忙,教我打探清楚了再向他稟報。」說罷,他緊問道,「女君有何見解?」
我說:「依你所見,蔣亢若與曹叔決裂,下一步當如何?」
呂稷想了想,道:「當下魯國、濟北國、東平國都在蔣亢手中,自是擁兵自重割據一方。」
我搖頭:「如此非長久之計。他雖掌握了三國之地,但立足未穩,又處於四面包圍之中,即便麾下兵多將猛也獨力難支。他唯一穩妥的出路,乃是以這兵馬為本錢投靠出去,即可解圍困之危,又可保富貴榮華,豈非兩全。」
呂稷愣了愣,目露寒光。
「女君是說,他要挾裹這些明光道的弟兄投靠朝廷?」
「若是投靠朝廷,他前番去雒陽時已經與秦王媾和。」我冷笑,「只怕他要投靠的,另有其人。」
呂稷忙問:「何人?」
我張了張口,正待說話,忽而聞得遠處傳來些嘈雜的聲音,似乎有許多人正朝著這邊過來。
「夫人!」程亮從把風的地方匆匆過來,道,「巷子裡進來了許多人,正到處搜查,似乎是軍士!」
呂稷一驚,我心下則明白過來。
這些人極可能是衝著我來的,那兩個細作跟丟了我,回頭去稟報,便引了這些人來尋我。至於為什麼跟丟了我便這般著急尋我,自是因為怕我跑了;至於為什麼怕我跑了……
我看著廢宅外頭,隨即冷靜下來,問呂稷:「這無鹽城外,可有甚好辨認的去處?」
呂稷想了想,道:「南城出了城門,大路往南三里,有一處水神祠,修得頗是高大,遠遠便可辨認。」
我頷首,又道:「你住處可有假須?」
「有。」呂稷道。
「煩你帶程亮去改裝一番,給他貼上假須。還有他身上這衣裳也太好,換一身粗布的。」我說罷,轉向程亮,「這城中不可久留,你我今日就出城,在水神祠見面。」
程亮一臉吃驚。
「夫人現在便走?」他說,「可雲大夫和那一百護衛……」
「他們無妨。」我說,「只要蔣亢沒有拿住我,他便不敢向他們下手。」
程亮急道:「我奉大將軍之命護衛女君,怎可與女君分開?」
「你與我分開才更是穩妥。」我說,「見過你我面容的人不多,蔣亢要封鎖城門,必吩咐盤查結伴而行的二人。切記出城之時身上莫帶兵器,你穿得邋遢些,扮作鄉下農夫或是粗使之人,他們便不會在意你手上的厚繭。」
程亮還想再說,呂稷拍拍他肩頭:「女君言之有理,程兄弟還是隨在下走一趟。」
程亮糾結不已,但聽著那些嘈雜聲越來越近,也終於不再多言。
「若你我遇到麻煩,在那水神祠見不到呢?」他問。
「不會見不到。」呂稷隨即道,「在下在城中亦有不少門路,定然可助二位脫身。」
我頷首:「多謝呂兄。」
大致商議之後,我和二人分別,各自往不同的方向匆匆離去。
我雖穿了一身便裝出來,但出於多年謹慎的習慣,幾樣簡單的防身物什還是有的。假須、迷藥,還有公子的尺素,當下都妥妥地藏在了懷裡。
不過這廢宅也不是什么正經人流連的地方,被人在這裡拿住,哪怕我裝扮得天衣無縫,被人拿住也一時半會說不清,更招猜疑。於是,我先離開廢宅,借著旁邊一條幽暗的小巷子遁走。
如我所料,蔣亢果然已經動手封鎖了城門。
我裝扮好,走到最近的城門時,只見這裡竟是封了起來,水泄不通。
許多要出城的民人被堵在了城門前,吵吵嚷嚷,但那些士卒全然不動,一個人也不放出去。
這麼緊張,心中無鬼才怪了。
我想著,正打算再去別的城門看看,忽而聽得不遠處有人在敲雲板,似是有官府要事公告。
我對此並無興趣,正借著湊熱鬧的人潮往邊上走,那小吏扯著嗓子布告的聲音已經在耳邊想起:「……賊人李阿桐!揚州鍾離縣人士!昨日盜竊庫中米糧,被蔣將軍當場捉拿,審問之下,不肯交出同黨!按明光道律,腰斬棄市!」
心底登時一驚。
我看向那布告,只見白底黑字,確實寫著鍾離縣李阿桐。而那小吏身後,擺著一輛囚車,囚車裡坐著一個蓬頭垢面的人,縮在角落一動不動。
我忙擠開人群,扒到那囚車邊上細看。
那人雖鼻青臉腫,卻仍可辨認面目,正是阿桐。
身上猶如冷氣倒灌,我定定站著,不可置信。
「阿桐……」我喚他的名字,聲音卻被旁邊的喧鬧吞沒,未幾,湊熱鬧圍觀的人已經將我擠到了後面。
我的手緊緊攥著,指甲掐入手心,只覺一股怒氣從腳衝到了頭頂。
蔣亢。
我不再停留,轉身,逕自朝王宮走去。
王宮的官署里,蔣亢仍似昨日所見一般,坐在上首,頗是悠然。
見我進來,他臉上全無意外,看著我,笑了笑。
「我在想女君何時會來。」他說,「果然這就來了。」
我說:「將軍這是何意?」
「女君說的是那李阿桐麼?」蔣亢淡笑,「當初曹先生送他去蜀地,他非不願意,走回來要加入明光道。我想著女君這般重情義,說不定哪日能將他用上,便收了下來。果然不負我一番苦心,這便用到了。」
我冷冷道:「我自昨日入城,便已是插翅難飛,將軍要拿我,昨日便可動手,又何必費今日這般周章。」
「昨日是昨日。」蔣亢道,「我還未得到信物,自不敢輕舉妄動。」
我狐疑地看著他。
只見他看了看旁邊的侍從。那人捧著一個盤子走下來,呈到我面前。
我看去,只覺心頭驟然被什麼抓了一下。
那盤中有兩件物什。其一是枚玉印,仿玉璽之制,我在曹麟那裡見過,是明光道教主之印。其二,則是一張絹書,我打開看,卻是曹叔的字跡。
絹書上字句講究,如同御詔,竟是曹麟退位,曹叔讓權,將明光道交與了蔣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