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欣聽得我這話,怔在當下,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女君……女君莫開小人玩笑……」他乾笑一聲,仍將眼睛瞅著我。
「我與你開玩笑做甚。」我說,「我來范縣,本就是為了來見蔣亢的。這一路上我是對你施了些薄懲,不過你既入了教,當知道教規,你做了許多惡事,就算從輕處罰,這雙手也該剁下來……」
「小人知錯了!」岑欣忙道,「是小人鬼迷心竅,謝女君饒命!」
岑欣受了一路的折磨,突然得了這般饒恕,將信將疑。後來見我並沒有戲耍的意思,灰敗的臉登時有了精神。
「女君,」他的眼睛朝四下里轉了轉,好聲好氣道,「就女君和呂兄弟隨小人入城麼?」
我知道他在想什麼。這一路上,他都被蒙著眼睛捆著手腳,只能看到我讓他看的。就算我要與老張等人說話,也遠遠地隔開。我們有何計議,以及他們何時走開的,岑欣統統不知。或許他在路上曾經從周遭的馬蹄聲和人語聲猜出這些人一路都在,但他能最後一次看到老張等人和司馬斂,都在在出發之前。故而此時,除了我和呂稷之外,岑欣並不知道其他人的下落。
「呂兄弟不去。」我說,「只有我跟著你。」
岑欣目光一閃,忙道:「遵命。」
我不再耽擱,逕自坐到馬車上,岑欣殷勤地為我放下車幃,又親自拿起鞭子當了車夫。
「女君想好了?」呂稷走到窗邊,神色嚴肅,壓低聲音,「蔣亢非善類,女君入了城,豈非肉在刀俎。」
我笑了笑:「放心好了,蔣亢不敢動我。」說罷,對岑欣道,「走吧。」
岑欣應一聲,揚鞭一響,駕著馬車走到了大路上。
太陽已經漸漸沉下,車輪在坑窪不平的道路上一路疾馳,在落鑰之前,來到了范縣的城門。
岑欣是蔣亢心腹,他這張臉,城門的守軍自是認得,引起了不小的騷動。
見到部眾,岑欣又變得頤指氣使起來,令人去通報。眾人不敢怠慢,忙派人去告知蔣亢。
那些人看到坐在馬車裡的我,也露出訝色,一個將官向岑欣道:「將軍,這是……」
「將她綁上。」岑欣道。
那將官一怔,忙應下,去找了麻繩來捆我。
岑欣笑了笑,「女君,我已照女君之意,將女君帶到了此處。女君既是逃犯,便要按規矩來,委屈之處,還請女君見諒。」
我知道會這樣,亦是一笑:「岑將軍客氣了。」
沒多久,一彪人馬從城中而來,將我和岑欣帶到了官署之中。
蔣亢立在堂上,從我踏上台階之時,就一直盯著我。
「將軍!」岑欣幾步走到蔣亢面前跪下,向他一拜,激動道,「將軍!末將把雲霓生捉拿回來了!」
蔣亢看他一眼,道:「司馬斂在何處?」
「末將正要稟報,」岑欣忙道,「司馬斂以及那姓張的手下一干人等都來了,當下也不知去了何處,但照小人推測,應當不曾走遠!將軍宜速速派人搜索,莫將他們放過!」
蔣亢沒有答話,道:「來人。」
外面兩個侍從應聲走了進來。
「將岑欣拉出去,腰斬正法。」
岑欣睜大眼睛,面色登時煞白。
「將軍!」他膝行上前,一把抱住蔣亢的腿,神色驚惶,「將軍!末將所言句句是實!是這妖婦綁架末將,末將一心將她捉拿回來……」
話沒說完,蔣亢一腳將他踢開。
「帶下去。」他冷冷道。
那兩個侍從即刻上前,一左一右將岑欣架起來,拖出去。
岑欣喊冤哭號的聲音似殺豬一般,好一會,仍然能聽得道。
我看著蔣亢,有些詫異,沒想到此人竟絕情至此。
「將軍何苦這般待他。」我開口道,「他若非對將軍忠心耿耿,也不會在闖下這般大禍之後還敢回來。將軍若是為了無鹽城之事,那也著實錯怪了岑將軍,他並非不盡忠,只是少了些警覺罷了。」
「既然你敢堂而皇之跟他回來,可見他除了將你帶到,已無半分用處,這樣的蠢材,我又要來有何用。」蔣亢說罷,看著我,面色陰沉,「老張在何處?」
此人這般在乎,果然還是知道些老張的厲害。
我說:「我不知道。老張送我來到范縣便離開了,他從不告知我去向。」
蔣亢冷笑:「妖婦,你知道你在何處麼?這官署中就有刑獄,不消半個時辰,你會將兒時吃了多少奶都說出來。」
我不緊不慢道:「只怕將軍捨不得。大長公主恐怕也想讓將軍留著我的性命,畢竟我那丈夫手中握著四萬北軍,若見我受了一點損傷,恐怕便要叛離出去,這對大業恐怕是大不利。」
「你想得倒是多。」蔣亢嗤之以鼻,「大長公主要的物什我已經送了過去,只要那邊成事,她不會在意你缺了眼睛還是缺了腿。」
我笑了笑:「蔣將軍也算一方梟雄,何故天真至此。我既然自行送上門來,便是打著回雒陽的主意。實不相瞞,我已經讓手下將我來投奔將軍的消息捎往雒陽,若我少了眼睛缺了腿,這帳自然仍落在將軍的頭上跑不了。將軍與諸侯結盟,不過是為了日後得了天下,自己也做個一方諸侯,我丈夫是大長公主的愛子,將軍以為得罪了他,將來能有個好麼?」
蔣亢盯著我,目中掠過些異色。
我知道,自己這話是說對了。
我也沒有提張彌之,因為他也不是蔣亢最終要討好的人。不過若我不曾猜錯,那邊已經催了幾次。就算蔣亢想對我下點狠手,也要先應付了張彌之再說。
「如此說來,你是自願倒戈?」他問。
我說:「既然遲早是一家人,又何必頑抗。」
「那麼你跟隨雲大夫過來便是,為何劫獄,放走了司馬斂?」
我說:「我那堂兄的品性,將軍想來已經深知。我要來,便堂堂正正地來,為何要坐那等小人的囚車?」
蔣亢道:「那司馬斂呢?」
我沒答話,道:「我右手袖中有一樣物什,將軍可取出來看。」
蔣亢狐疑地看著我,讓侍從上前,從我右手袖子裡摸了摸,沒多久,取出一枚小小的金印。他看了看,露出訝色。
「這是司馬斂的隨身印鑑,將軍若不識,可交與東平國宮中的人辨別。」我說,「將軍既不曾殺了司馬斂,想來將軍也不願為了張彌之的私慾得罪諸侯。司馬斂在我手上,將軍若還想找到他,便莫與我為難。」
蔣亢看著我,好一會,笑了起來。
「你這妖婦,果然名不虛傳。」他說。
「將軍過獎。」我說。
「你還是不曾說老張在何處。」
「老張在何處,有甚要緊。」我不緊不慢道,「就算他想要將軍的性命又如何,范縣有兩萬兵馬,五百步之內,都是將軍的心腹,莫非將軍以為這麼多人還敵不過老張那寥寥數人?」
蔣亢盯著我,目光陰沉不定。
這時,一個侍從匆匆走進來,向蔣亢一禮,道:「將軍,西城外的宴席已經備好了,方才張國相又讓人帶話來,說……」
「知曉了。」蔣亢不耐煩地打斷,說罷,看看我,一笑。
「女君既這般識大體,我便放心了。」他和氣道,「女君莫擔心,張彌之那等小人,我自知其劣跡斑斑,原本也不曾打算將女君交給他。」
我訝然:「哦?」
「只是我與張彌之約好,今日定要讓他見到女君。今夜正好聚宴,還煩女君隨我赴宴,與張彌之和諸侯們見上一見。」蔣亢的語氣仍陰森森,「不夠我與女君的事還未完,女君日後也仍在我手上,切莫心存僥倖。」
我無辜地笑了笑:「將軍哪裡話,我這命都在將軍手上,豈敢有貳心。」
蔣亢自然不會真的全然相信我。
他令人將我帶到廂房裡,派了好幾個人高馬大的衛士還守著我,給我鬆綁之後,還給我搜了身。
不過他大約是知道了我睚眥必報,暫不想與我再添新仇,這次派來搜身的,是個婦人。
我這次頗為乖巧,身上穿的都是尋常衣物,莫說那些小瓶小罐,連兵器也沒有藏。那婦人將我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搜了兩遍,確定我此時無害似羊羔,這才放過。
而後,我被換了一身像樣的衣裳,正經地梳了個頭,被帶了出去。
迎接我的,是一輛馬車,周圍的軍士有數十,披堅執銳,我插翅也難飛。
那宴席就在南門外。
夜色下,城樓上燈火輝煌,奏著歡快的鼓角之樂。下方,火把匯聚一片,將暗夜驅散。
這場宴席頗是盛大,為會盟而臨時搭起的露台足有丈余高,上面陳設著幾處講究的案席。而台下,兩邊赴宴的將士也各自圍坐,熱鬧非凡,還未走進,已經聽得笑語喧鬧,一眼望去,人頭攢動,幾乎看不到邊際。
我跟著蔣亢走入場中,兩邊的人紛紛起身行禮。
蔣亢滿面春風,一路頷首答禮,往露台上而去。
我瞥著左右的人群,大多數人都在好奇地打量著我。也有不那麼好奇的,幾張熟悉的臉在那裡面一閃而過,未幾,消失在人群的後面。
沒多久,我就看到了張彌之。
他也看著我,兩隻眼睛將我上下打量。
這露台上,除了他,還有高平王、任城王和薛尚。薛尚顯然不曾認出我,與張彌之一樣,將我打量著。
我頗是順從,跟著蔣亢上前,與眾人見了禮。
待得落座,張彌之看著我,微笑道:「我上次見到夫人時,還是在雒陽。」
「哦?」我露出訝色,「丞相曾見過我?」
「怎會不曾見過。」張彌之道,「當年我曾有幸隨東平王到桓府赴宴,夫人就跟在桓侍中的身旁。遮胡關一戰,夫人才名傳出,我便已經留意了夫人。」
我說:「稱不上才名,雕蟲小技罷了。」
「夫人不必過謙,雲氏名震古今,夫人承襲家學,豈泛泛之輩。」
我一笑,看了看上前倒酒的軍士,未幾,又瞥了瞥薛尚。
他坐在席上,一語不發,只將眼睛盯著我,目光不定。
我收回目光,看向張彌之,不緊不慢道:「難得丞相這般看重雲氏,想來也是愛好學問之人,若丞相喜歡,我可將雲氏家學傳與丞相,未知丞相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