驛館,風過庭院,屋檐上風鈴搖曳,駱秋遲站在長廊上,雙手抱肩,靠著牆壁,等待著房裡的聞人雋出來。
房中,小小的孩童烏髮披散,赤著雪白的雙足,琥珀色的眼眸望著面前那道清雋身影,目光幽深,如一片靜寂的海水,無邊無際。
宮裡的人已經來了一趟,傳遞了梁帝的旨意,那是個折中的結果,既沒有直接應允這場結親,也沒有斷然拒絕,而是全憑千嵐天君自己的選擇——
他若願意再應下一場挑戰,勝了便可將人帶回扶桑,輸了也怪不到大梁頭上。
那夜大殿上,駱秋遲提出的正是此法:「扶桑此次來大梁,本就是以切磋對決為由頭,若要再帶走一位女公子,不如也來上一場比試,由千嵐天君親自應戰,他若勝了自然能夠『抱得美人歸』,若是敗了也無話可說,這等於將決擇權又拋回了他們扶桑手中,最終的答案由他們交出,不用再讓大梁陷於兩難,無法決斷,陛下以為如何?」
梁帝思忖了番,最終認可了此折中之法,既能給千嵐天君一個交代,又能彰顯大梁的赫赫國威,結果也公平至極,扶桑當無可指摘。
他這便下達了旨意,千嵐天君若願意應下挑戰,便任意擇一項目,宮學這邊由駱秋遲作為出戰代表,以一場比試決定聞人雋的去留。
驛館中,檐上的風鈴隨風晃動,發出空靈的響聲,五官妖異美艷的孩童目視著聞人雋,輕輕道:「我答應這個要求,願意同你們的人比上一場,你不用再勸說了,無論什麼也不能動搖我的念頭。」
聞人雋呼吸一顫,雙手不由自主地握緊了。
她隨傳旨的人一同前來,就是想單獨見上這千嵐天君一面,心底仍存有一絲希望,看能否說服他「知難而退」,主動放棄這場比試,將帶她回扶桑的念頭打消掉。
可惜,這個身形永遠停留在四歲,看起來纖弱楚楚,惹人憐愛的「孩童」,比想像中還要堅定百倍。
聞人雋踏出房間時,身後只傳來一個低沉的少年聲音:「瑕走了,我不會再……讓你消失在我的生命里。」
那雙琥珀色的眼眸失神地望著虛空,每一個字都含著難以言喻的哀傷:「世上冰冷冷的,我只希望有個人,能再給我一些暖意,無論如何,我都會把你帶回扶桑,永遠陪在我身邊。」
聞人雋站在門邊,背對著那道小小身影,深吸口氣,終是幽幽道:「瑕已經離去了,就算你把我帶回扶桑,我也不會成為真正的瑕,你將我當作她的替代品,能騙得了自己一時,能騙過自己一世嗎?這種做法不管是對我,還是對瑕,都是一種不公平,也親手褻瀆了你對瑕的那份感情,我不奢望你再改變主意了,我只是覺得你很可悲,瑕在天上如果看見這樣的你,應該也會同樣的痛心。」
頓了頓,她放緩了語氣,一字一句:「大梁有句古話,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與其執念深深,不如就此放下。」
說完,她徑直踏出門外,一抬頭,卻是對上了駱秋遲一雙複雜心疼的眼眸。
廊上的風鈴隨風而動,他顯然將他們最後的一段對話全部聽到了,長風拂過他的一襲白衣,他望著她泛紅的眼眶,什麼也沒說,只是心疼地伸出手,將她一點點拉進了懷中。
「小猴子,沒事的,別難過……」他在她耳邊溫柔安撫,輕輕道:「大不了就跟他比上一場,我縱是豁出性命也會贏的,絕不會讓任何人把你帶走,你相信我。」
聞人雋靠在那方有力的肩頭上,隱忍了許久的淚水終於肆意流出,她咬緊唇,重重點頭:「我知道,我知道……」
不管發生什麼,他一直都在,從未舍她而去過。
閉上眼,庭中風掠過兩人衣袂發梢,心跳相貼中,天地間仿佛只剩他們兩人。
相伴相依,不離不棄。
千嵐天君的回應很快送到了梁帝手中,他擇定的比試內容讓梁帝有些意外,簡直是梁帝從未想過的一項——
比武。
這其中「玄妙」梁帝不得而知,駱秋遲與聞人雋卻再清楚不過,小天皇身如四歲稚童,體內卻有著幾近百年的功力,奇詭異常,若他當真全力以赴,駱秋遲不一定是他的對手。
當夜,奉國公府,燭火搖曳的房中,駱秋遲第二次見到了眉娘。
「這扶桑的小鬼頭要是真敢帶走我閨女,我就跟他們拼了,就算漂洋過海也要把阿雋搶回來!」
眉娘一襲紅衣,還是一樣的美艷動人,舉手投足間英氣颯颯,她將扶桑上上下下罵了個遍後,末了,拍著駱秋遲的肩頭,以一種看「女婿」的眼神,微紅著眼眶感慨道:「好孩子,阿雋果然沒有看走眼,你是個值得託付的真男人,這一回要是沒有你,阿雋恐怕已經……」
「娘,你在說什麼呢!」聞人雋臉上羞紅不已,上前一把拉住阮小眉,駱秋遲卻在一旁露出意味深長的笑意,頷首施禮道:「眉姨言重了,這些都是晚生應該做的,此番比武,晚生必將傾盡全力,以命相拼也要留下阿雋。」
「好,有膽魄!」阮小眉不顧阿雋的拉扯,又將駱秋遲的肩頭重重一拍,她上下打量著那身俊逸白衣,簡直越看越滿意,忽然間卻是想起什麼:「你等等,我有樣東西要給你。」
燈下清光如許,打開的匣子中,裝滿了堅硬如石的乾花,那正是武林中人夢寐以求的奇株珍寶——
地獄浮屠花。
食一朵便可增進十年功力,每年鹿行雲都會攜琴踏月而來,送一朵給阮小眉,如今已有將近二十朵。
只是這明艷如火的「地獄之花」,早已風乾封存多年,再食用下功效遠不如摘取時,但數量之多,足足有近二十朵,湊一起漲個幾十年功力也不成問題,再加上駱秋遲原本的實力,應當能與那千嵐天君的一身奇功抗衡了。
這從天而降的「寶匣」,簡直令駱秋遲與聞人雋都喜出望外,但拈起那些地獄浮屠花時,駱秋遲又驟然想起什麼,望著燈下的紅衣眉娘,有些遲疑道:
「眉姨,我記得你曾對奉國公說過,這些花會令你想起那些仗劍江湖,自由無憂的快活日子,它對你來說是一種精神上的慰藉,也是鹿前輩幾十年的心意,如今就這樣一股腦地全部送給了晚生,恐怕……」
阮小眉還不等駱秋遲說完,已經一揮手,豪氣道:「花是死的,人才是活的,沒有什麼比我閨女更重要,要是鹿三哥知道這些花能有這樣大的用處,只怕高興還來不及!」
她說到這,又別有深意地看了眼駱秋遲,微帶促狹:「再說了,你跟阿雋都已經到了這般關係,我這做娘的有什麼不能給的,全當我給閨女添的一份嫁妝了……」
「娘,我們什麼就這般關係了,你別瞎說……」聞人雋羞赧萬分,幾乎是撲上前,伸手就想捂住阮小眉口無遮攔的一張嘴,卻被阮小眉笑著躲開:「好了好了,閨女臉皮薄,我不多說了……」
她又看向駱秋遲,長眉一挑,仿佛想到什麼,正色道:「只是有一個問題,倘若一次性服用這麼多地獄浮屠花,恐怕你的身體會吃不消,若是不能將這些花盡數化用,只怕經脈受阻,甚至還會有爆裂而亡的危險……」
駱秋遲眸光一緊,聞人雋更是臉色大變:「娘,會這麼嚴重嗎?那怎麼……」
阮小眉不答,只是定睛看著駱秋遲,語意不明道:「這樣大的風險,你還會選擇一試嗎?你怕嗎?」
駱秋遲在燈下久久凝望著那襲紅衣,俊逸的面容唇角一揚,忽然笑了:「為何不試?世間哪能每件事都萬無一失?比起這未知的風險,晚生更怕輸掉眼前的比試,留不住阿雋,任她遠嫁扶桑,沒有什麼比這更嚴重的了,區區幾朵地獄浮屠花,又怎能令晚生畏而不前呢?」
「好!」阮小眉一聲高喝,雙眸有亮光迸出,她望著駱秋遲不住點頭,眼角眉梢滿帶笑意:「你的性情我實在中意得很,不瞞你說,這個中風險我其實誇大了些許,若是你心生畏懼,不願再涉險一試,我雖能理解,卻難免失望,但還好你不僅膽識過人,對阿雋更是真心不假,我這做娘的,現下總算能夠放心了……」
方才三言兩語的試探,更像一種「考驗」,駱秋遲的答覆令阮小眉再無顧慮,徹底放下一顆心來。
她當下揚聲道:「你別擔憂,有我在,眉姨是絕不會讓你出事的,只要你一服下這地獄浮屠花,我便來替你運功打坐,助你疏通周身經脈,保你安然無恙!」
這豪氣干雲的架勢將駱秋遲逗笑了,他忙拱手道:「多謝眉姨,晚輩有眉姨相助,自當心定如石!」
阮小眉又是一揮手:「還謝什麼謝,往後都是一家人了……」
這一次,聞人雋總算眼疾手快,猛地一上前,及時捂住了自家娘親的嘴巴,她抬頭對駱秋遲尷尬一笑。
駱秋遲卻是望著燈下這對母女,眼底噙滿了笑意。
夜涼如水,月光皎潔,樹林裡,兩道身影席地而坐,正在緊張地運功調息,聞人雋守在一邊,目不轉睛,屏氣凝神,心弦緊緊繃住。
天地靜寂,風掠四野,阮小眉一襲紅衣,雙手一動不動地抵在駱秋遲後背,為他運功,他剛服下了所有的地獄浮屠花,此刻正是要緊關頭,兩人都不敢鬆懈,那股強勁功力流轉在全身,經脈一點點疏通間,兩人額上俱有細汗滲出。
杭如雪尋來時,運功正到了關鍵時刻,他一眼便望見了月下那道清雋身影,快步上前,遙遙道:「阿雋姑娘,你托我查的東西,實在抱歉,我沒有查到,那小天皇的師父身份神秘,不知來路,也探不出一絲武功路數……」
「噓!」
聞人雋忙對杭如雪比出手勢,杭如雪走近了,扭過頭,這才發現林中情景,他微微一驚:「這是?」
聞人雋踮起腳,貼在他耳邊一番低語,他頓時明白過來,再度看向月下那一紅一白兩道身影時,禁不住喃喃道:「我只聽說過這地獄浮屠花的傳聞,沒想到世上真有此物,更沒想到……」
駱秋遲會為了聞人雋,甘冒大險,置自身安危於不顧,一時間,他凝視著月下那身白衣,心頭五味雜陳,說不出是何感受。
夜風掠過林間,月色愈發幽冷,時間一點點過去,聞人雋與杭如雪一同守在旁邊,緊張而忐忑。
駱秋遲雙眸緊閉,呼吸急促,身上有紅光詭異閃爍,轉過一圈又一圈,眼見著那光漸漸就要平息下去,功力化用大成時,駱秋遲忽然痛苦地一喝,眉心緊蹙,冷汗涔流間,像是體內有一處受阻了般,他神色痛苦難耐,周身的紅光也遽然大亮,林中狂風驟起!
阮小眉雙手顫動,咬牙吸了口氣,死死堅守著,想要助駱秋遲挺過這一關,卻是強力襲來,竟被猛然一個彈開,紅衣如斷線風箏墜落在地,口吐鮮血。
「娘!」聞人雋失聲喊道,臉色煞白地飛奔上前。
那股強勁的功力在駱秋遲體內亂竄著,根本壓不下來,間不容髮之際,杭如雪一聲高喝劃破夜空:「駱秋遲穩住了,我來助你一臂之力!」
他飛身上前,銀袍在駱秋遲身後一個坐定,雙手將他後背一抵,一陣暖流瞬間汩汩貫注進他體內。
駱秋遲在最初的痛苦難耐後,紊亂的呼吸漸漸穩定下來,體內的紅光也趨於平緩。
大風獵獵,落葉紛飛,這生死一關終是有驚無險地過去了。
林中另一頭,阮小眉被聞人雋扶起,抹去了唇邊的血漬,望向月下的兩人:「阿雋,我沒事,這就是……那位在青州將你救回的杭將軍?」
聞人雋點點頭,後怕不已:「若是杭將軍今夜沒有出現,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娘你說他們能否順利到最後……」
「放心,最難的疏通之處已經過去了。」阮小眉擺擺手,緊盯著月下的兩道身影,若有所思地點頭道:「這位小將軍內功深厚,連綿不絕,有他替秋遲運功相助,絕不會再有任何問題。」
她一心放在月下運功的兩人身上,完全沒有發現身旁的異樣,等到林中一番疏通終於結束時,她才興沖沖地扭過頭道:「阿雋你看吧,我果然沒有說錯,他們……」
卻是身旁空無一人,林中冷風呼嘯,阮小眉臉色大變:「阿雋,阿雋不見了!」
這一聲響徹月下,不遠處的駱秋遲與杭如雪陡然望來,他們才結束一場「險境」,在風中互相攙扶著站起身來,駱秋遲神情彆扭,正不知該如何開口向杭如雪道謝時,卻被阮小眉這一聲叫得心頭遽緊。
夜風凜寒,一道黑影閃過月下,駱秋遲與杭如雪相視一眼,齊齊拔足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