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人雋回過頭,只看到一張熟悉的清雅面孔,付遠之裹著一身玄色披風,月下俊美華貴,攜身旁的女伴一同走了過來。
「世兄。」
她微微一怔,旋即認出付遠之身邊之人,正是六王府的璇音郡主,忙欠了欠身,施禮道:「見過郡主。」
那璇音郡主生得明艷大氣,穿得也明艷大氣,踏著一雙紅色的靴子,遠遠走來時,就已經將聞人雋上下打量了個遍,如今到了跟前,她笑得愈發嬌俏:
「你便是聞人雋,奉國公府那個鼎鼎有名的五小姐嗎?聽說你是個小才女,遠之哥哥可時常在我面前誇讚你呢。」
她話中帶著一股似有若無的敵意,臉上也掛著意味深長的笑容:「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還沒有去放海燈嗎?我們可都放完回來了……」
聞人雋一愣,正不知該怎麼回答她時,那璇音郡主已在她四周瞧了瞧,故作驚奇道:「咦,你身邊那位義勇俠呢?跑哪兒去了?你不會是在等他吧,他難道還沒有赴約,只留你一個人在這裡嗎?」
這下聞人雋喉頭愈發艱澀了,單薄的身影立在風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付遠之看不下去了,拉過旁邊的璇音郡主,沉聲道:「郡主,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府吧。」
「不急呢,遠之哥哥。」璇音郡主拂開他,饒有興致地看向聞人雋:「五小姐一個人在這裡多可憐啊,我們陪她一下吧。」
她說著忽然一伸手,笑嘻嘻地向聞人雋探去:「五小姐,你的海燈好別致啊,讓我瞧一瞧吧?」
聞人雋一驚,還來不及阻止時,那海燈已落到了璇音郡主手中,她轉了兩圈,嘖嘖道:「這是你親手做的吧,可真精美……咦,這裡還有一行字呢?」
聞人雋心下更驚,想要奪回海燈時,那璇音郡主已經念了出來:「君如磐石,妾似蒲葦。情意篤定,不可轉移。」
她一下笑出聲來:「五小姐,你竟然還在海燈上寫這種話啊,你害不害臊啊?」
聞人雋臉色難看至極,心中也動了氣,冷著聲音伸出手,道:「海燈是我的,我想寫什麼話都可以,不用旁人指手畫腳,郡主既然看完了,就把海燈還給我吧!」
「你居然敢這般對我說話?你算什麼東西?」璇音郡主臉色一變,不僅沒有將海燈還給聞人雋,反推了她一把。
「不給你又如何,你難道還敢跟本郡主搶不成?」
聞人雋被推得向後一退,身子踉蹌間,腳骨咔嚓一聲扭到了,她倒吸口冷氣,臉上神情痛苦無比。
付遠之忙伸出手,一把扶住她,急切萬分:「阿雋,阿雋你怎麼了?」
聞人雋搖搖頭,額上滲出冷汗,緊緊咬唇間,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付遠之終於動了怒,抬頭看向那璇音郡主,厲聲道:「郡主這是在做什麼?快將海燈還給人家吧,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府吧,你再鬧下去可就過分了!」
「我過分?」璇音郡主驟然拔高了語調,她向來飛揚跋扈慣了,在付遠之面前卻百依百順,裝得乖巧可人,今夜卻是怎麼也裝不下去,她一看到他對聞人雋那副關切心疼的樣子,就滿腔怒火,壓也壓不下去。
「我怎麼過分了?遠之哥哥,你竟然還維護著她?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還喜歡這個不知廉恥的庶女!」
「璇音!」付遠之忍無可忍:「你嘴巴放乾淨點!」
「我哪裡說錯了嘛,她在海燈上寫那種東西,本來就不知廉恥!再說了,她也本來就是奉國公府的一個小小庶女,我又是什麼身份?別說搶她一個海燈了,她有什麼東西是我不能搶的?便是我現下將她這盞燈毀了,她又能拿我怎麼樣?」
說話間,璇音郡主當真拿起那海燈,作勢就要往地上狠狠砸下去,聞人雋臉色大變:「不要!」
她拖著崴了的腿撲上前,卻還是晚了一步,海燈應聲墜地,精緻的四角都摔破了邊,聞人雋心疼得淚光閃爍:「我的海燈,我的海燈……」
璇音郡主還嫌不夠解氣,抬起靴子還想再踩兩腳時,一個清冷的女聲威儀傳來——
「何人在此喧譁?」
她腳一頓,扭過頭去,一輛馬車不知何時停在了他們身側,一隻纖纖玉手掀開了車簾,探出了一張絕美動人的面孔。
璇音郡主心下一驚,瞬間結巴了:「葉,葉陽公主。」
這竟是葉陽公主的輦車!
付遠之也忙向馬車裡的葉陽公主行禮,只有聞人雋像聽不見周遭的動靜般,只一心撲在地上,捧著自己那盞被摔得髒兮兮的海燈,眼淚無聲地落下。
仿佛被摔壞的不是一盞海燈,而是她的一顆真心。
璇音郡主不屑嗤道:「用得著這樣嗎?不就是一盞破海燈嗎?」
葉陽公主眉心一皺,向她望來,目帶嚴厲,璇音郡主臉色訕訕,支吾道:「我,我只是想看看她的海燈罷了,哪知道她情緒這麼激動,非要撲上來同我搶,我一不小心就把她的海燈砸到地上了……大不了,我賠她一盞好了,不,是賠她十盞、百盞,這總行了吧!」
這話刻薄難聽得很,付遠之臉色都變了,想要將璇音郡主一拉,馬車上的那道華美身影卻先開口了:「是嗎?世上任何壞掉的東西,都可以再原樣賠回來嗎?」
葉陽公主抬起一雙美眸,在璇音郡主身上轉了幾圈,悠悠道:「那本宮瞧郡主一身衣裳別致漂亮,喜愛得很,想當街扒了下來,然後再賠上郡主十套、百套,郡主看怎麼樣?還有郡主一頭如雲秀髮,也是很讓人著迷,一剪子剃光了總也會長出來,應該也不是什麼打緊的事,郡主想來一定不會介意,願意割愛的,是不是?」
璇音郡主臉色大變,嚇得後退兩步,摸著自己的頭髮顫聲道:「不,不是……」
葉陽公主笑了笑,又揚聲道:「璇音郡主既然對別人的海燈這般感興趣,這麼喜歡研究,不如也來瞧瞧本宮的海燈?」
「若是你喜歡,本宮還可以拱手相讓,誰叫你是六哥的女兒,莫說奉國公府一個小小庶女開罪不起,不能拿你怎麼樣,縱是本宮,也要多疼你幾分,唯恐惹你不高興了,叫你不認本宮這個姑姑了,你說對不對?」
璇音郡主臉色愈發煞白,聽懂了葉陽公主的深意,身子顫抖間,嚇得話都說不清了:「葉,葉陽公……葉陽姑姑,璇音錯了,是璇音莽撞了……」
她拉過付遠之,急忙就想離去:「看這天色,天色也晚了,璇音還要早點回府,便先向葉陽姑姑告退了,今晚的事還請葉陽姑姑不要放在心上,是璇音的錯……」
她說完,拉著付遠之匆匆離去,似乎生怕葉陽公主再出言刁難,付遠之在月下扭過頭,看著地上那道纖秀單薄的身影,心痛難言:「阿雋,阿雋……」
當他們兩人的身影終於消失在夜色中後,那道華美身影也下了馬車,來到了聞人雋身邊,將滿面淚痕的她扶起,遞給她一方素淨手巾,溫柔道:「五小姐,你沒事吧?」
聞人雋淚眼朦朧地扭過頭,看見是方才為自己解圍的葉陽公主,心中一時感激難言,哽咽著道:「葉,葉陽公主,謝謝你……」
葉陽公主搖搖頭,對她笑了笑,溫柔地替她將亂發拂到了耳後,又用手巾將她周身的污泥擦拭掉,這才扶住她道:「有什麼話先上馬車再說吧,我看你的腿腳似乎崴到了,我車上有藥,得趕緊用上才行……」
聞人雋紅著眼點點頭,抱緊自己那盞殘破的海燈,乖順地任葉陽公主帶她往馬車那去,當那車簾甫一掀開時,她對上了一雙關切的眼眸,耳邊乍然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
「小猴子,你沒事吧?快上來,讓我看看你的腳!」
駱秋遲一身俊逸白衣,坐在車廂中,滿臉急色,車裡暖香繚繞,他腳邊還放著一對精美的海燈,顯然正是要同葉陽公主共乘馬車,一起去那海邊放燈。
他沒有下馬車,只怕也是擔心被人撞見他與公主一起去放海燈,引來諸多非議。
聞人雋呼吸一顫,在漫天的風雪中,心底涼了一片,她終於明白過來,原來,原來……這就是他失約的原因。
葉陽公主湊到她身邊,還是那樣溫柔的語氣:「五小姐,快上車吧,外頭冷著呢,你看你的一雙手都凍僵了……」
風雪呼嘯,聞人雋渾身顫抖著,看看眼前美麗溫柔的葉陽公主,又看看車裡的駱秋遲,忽然眼眶一澀,雙手凍得發抖,幾乎連懷裡的那盞海燈都抱不住了。
她不敢面對眼前這一幕,更不敢問出那個答案,站在漫天風雪下,她好像成了多餘的那一個。
一個不合時宜,意外闖入,狼狽不堪,根本就不該出現的第三人。
飛雪紛揚,聞人雋眼眶驟然一紅,看著車內那身白衣,明明有許多話想要問出口,卻偏偏啞了喉嚨,一句也說不出來。
她咬緊了唇,猛然轉身,倉皇而逃。
天地一白,她抱著自己那盞髒兮兮的海燈,衣裙被風吹起,一瘸一拐地跑入了人群中,葉陽公主在她身後一聲喚道:「五小姐!」
她卻沒有回頭,只是拖著崴了的一隻腳,咬牙忍著疼痛,悶頭跑得更快了。
夜風獵獵,淚水模糊了視線,她在風雪中忽然想起,杭如雪來向她告別的那夜,對她說:「阿雋姑娘,我盼他也能如此待你,不辜負你的這番信任與深情。」
那時的她笑得多麼篤定,整個人沉浸在滿滿的幸福中,眼睛亮晶晶的,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樣。
她說:「他不會辜負我的……從前不會,現在不會,將來也不會。」
少女含笑的聲音似乎還迴蕩在耳畔,一切仿佛尚是昨日,可是昨日的溫存,早已經不復存在了。
太好的夢……終究是要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