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母親……求求你出手,求求你救一救趙家人吧!」
醫室之中,燭火搖曳,付遠之跪在案前,再一次苦苦哀求著。
鄭奉鈺拿起案上那本手札,幽幽道:「我的確會那金石針灸之術,也能醫好那史副將,但我為什麼要這樣做?那幫人的死活,關我何事?又關你何事?」
冷冰冰的聲音中,付遠之身子顫了顫,艱澀道:「人命關天,趙府上下幾百口人命,連同那姬世子的命,難道還不值得母親出手嗎?母親不是每日誦經禮佛,佛語有云,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母親難道要見死不救嗎?」
「禮佛?」鄭奉鈺冷笑了聲,面露嘲諷之意,將自己手上那串佛珠往付遠之跟前一拋,逐字逐句道:「我為何日日禮佛,你心中難道不清楚嗎?」
付遠之抬頭,霍然煞白了一張臉,他望著母親陰騭的眸光,腦中霎時閃過那一年,他兩位雙生哥哥祭日來臨時,他一步步走進母親的房間,跪在她腳邊,失聲痛哭的場景。
那時母親在電閃雷鳴中對他說:「無毒不丈夫,成大事者當舍則舍,你是我鄭奉鈺的好兒子,你做的一切都沒有錯,就算上天真有報應,也通通來找我吧!」
從那一日後,她就開始吃齋念佛,還從靈隱寺求來了一串佛珠,日日不離手——
她不是為了任何人,只是為了他,為了她唯一的兒子。
「遠之我兒,你知道嗎?母親其實不信佛,母親只相信命運握在自己手中,這些年母親所做的一切全部都是為了你,就算死後要下阿鼻地獄我也在所不惜,你明白嗎?」
付遠之身子一顫,滿面是淚:「我知道,母親,我統統都知道,您為孩兒付出了很多,孩兒從來都不願忤逆您的意思,可是這一次,這一次孩兒真的求求您,求求您出手救一救趙家吧!」
他向來沉靜持穩,從未哭得這般洶湧過,一邊哀求一邊又磕了一個重重的頭,字字句句猶如杜鵑啼血。
「孩兒這些年咬牙前行,活得不比母親鬆快,也知道與母親無所倚仗,一切只能靠自己,所以孩兒從不輕言『朋友』二字,始終孑然一身,踽踽獨行。」
「可他們不同,他們是孩兒的同窗,也是與孩兒一起歷經過生死的人,此番趙家蒙冤,孩兒亦從他們身上見到了外公所說的大情大義,母親難道忘了外公的教誨嗎?孩兒深受觸動,真的不忍心眼睜睜地看他們去死,求母親出手相助!」
「什麼朋友?什麼大情大義?還將你外公都搬了出來,不過是奉國公府的那丫頭來找你罷了,莫以為母親不知,母親全部看見了!你竟還沒有放下她,都到了這個地步,你還對她痴情一片嗎?」
「不,不是的,孩兒所說句句屬實……」付遠之淚如泉湧,磕頭不住哀求道:「求母親相信孩兒,這輩子孩兒只求母親這一次了,從此以後,孩兒什麼都聽母親的,求母親了……」
「什麼都聽我的?」鄭奉鈺微眯了眸,冷冷一笑:「那母親要你與那璇音郡主完婚,你也願意嗎?」
聲音不大不小,在醫室中乍然響起,卻像一道雷電狠狠擊在付遠之心上,他霍然抬頭,紅著一雙眼睛:「什麼?」
那張俊秀的臉上再無一絲血色,整個人難以置信,鄭奉鈺見他如此模樣,又是一聲冷笑:「怎麼,不願意了是嗎?」
她忽然一拍書案,厲聲道:「若是做不到,嘴上就不要輕易許諾!」
付遠之慌了,忙跪著向前挪了幾步:「不,母親,不是的,除了這樁事情,孩兒什麼都願意答應母親,只除了這一樁事……」
「夠了!」鄭奉鈺眸中迸出精光,聲音更加冷厲:「母親只要你答應這一件事,你肯不肯?」
「我,我真的……」付遠之搖著頭,雙目血紅,身子顫抖得厲害,像一隻掙扎在沼澤中的困獸。
「行了,不用再多說了!」鄭奉鈺冷著一張臉,霍然站起了身,將那本針灸筆記重重擲在付遠之腳邊,一字一句在他頭頂狠毒響起:「你便看著趙家幾百口人命,連同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姬世子一同上斷頭台吧!」
她說著拄了拐杖,從付遠之身邊走過,踩著那串佛珠毫不留情地就要離去,付遠之下意識地抱住她的腿,卻被她狠狠甩開,她決絕的聲音伴著清苦的藥香字字傳來:
「口口聲聲說得好聽,卻什麼代價都不肯付出,還想救別人?你連自己都救不了,你能救得了誰?」
說完,一腳踢開那串斷線的佛珠,走向醫室的大門,「這串佛珠母親再也不需要了,佛渡不了世人,今生今世,唯有母親才是你的指明燈,你自己想清楚吧!」
當鄭奉鈺久久離去後,付遠之終是伏在地上,無聲慟哭。
冷風蕭瑟,最後一日來臨時,大家都沒有想像中的慌亂,反而漸漸平靜了下來,從容的等待中,瀰漫著一股慷慨赴死的意味。
付遠之來到姬侯府時,姬文景正在院中為趙清禾畫像,長空之下,趙清禾穿著那身鮮紅美麗的嫁衣,淚眼漣漣,唇邊卻噙著一抹溫柔的笑意,遙遙望去,已經像極了畫中人。
「或許,這是我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幅畫作了……」姬文景一邊畫著,一邊對旁邊的駱秋遲淡淡一笑:「野蠻人,少不得求你一回了,待我們夫妻離去後,不僅要拜託你為我們收屍,還得將這幅畫燒在我們墳頭,你記住了嗎?」
駱秋遲雙手抱肩,明明紅了眼,卻仍勾起嘴角笑道:「小姬,你這是在為難老子啊?老子收金收銀收什麼都好,就是不想收屍,好端端一幅畫,也別想著燒掉了,留著日後掛在新房裡多好啊……放心吧,你們定能安然渡過這一劫的,實在不行,老子也能學你一回,闖一闖那了不得的刑場!」
這話中透著一股悍匪的狠勁,聞人雋在旁邊一激靈,扭頭臉色微變:「老大,你……」
倒是姬文景,仍舊淡定十足,只是一邊作畫,一邊毫不客氣道:「你拿什麼學?你家也有獻帝欽賜的免死金牌嗎?還是你乃羅漢轉世,銅牆鐵壁打不死?省省力氣吧,野蠻人,留著給我們挖墳去。」
他言辭犀利慣了,到了自己頭上也照舊刻薄無誤,駱秋遲卻是斂了笑意,在風中一臉正色:「沒有免死金牌,也非羅漢轉世,但有雙手雙腳,血肉之軀,縱是戰到最後一刻,又有何懼?」
聲音清晰地迴蕩在院落中,姬文景長睫一動,手中的毛筆終是頓住了,他扭過頭,看向駱秋遲,久久的,才低聲道了五個字:「野蠻人,謝了。」
深吸口氣,卻又扭回頭,繼續執筆作畫,「不過黃泉路上夠擠了,你還是別來添亂了,趕百年後的下一趟吧,這次就留給我們夫妻二人一個清靜吧,行不行?」
話中明顯還帶了一絲嫌棄,總算把駱秋遲逗笑了:「行你大爺的!」
風掠長空,笑鬧中帶著悲涼,他們沒有發現,付遠之悄悄靠近,拉了拉聞人雋:「阿雋,世兄有話想對你說。」
侯府外,一棵茂密的大樹下,聞人雋有些按捺不住的激動:「世兄,是不是伯母答應了?她願意來醫治史副將了?」
付遠之望著她,避而未答,只是看了許久後,才對她輕輕開口:「阿雋,你那日在朝堂上,說君如磐石,妾為蒲葦,情意無轉移,是當真的嗎?」
聞人雋有些愣了愣:「世兄,你,你為什麼忽然問起這個?」
「沒有為什麼,你回答我。」付遠之面目沉靜,看不出悲喜,只是定定道:「你與駱秋遲當真情投意合,今生今世認定彼此了嗎?」
聞人雋與他四目相對,深吸口氣,終是點頭道:「是。」
她一字一句,篤定萬分:「我們約定過,再也不會鬆開彼此的手,此生此世,我非他不嫁。」
付遠之身子一顫,眼眶驟然泛紅,他俊秀的臉上忽然布滿了無以名狀的哀傷:「阿雋,如果世兄從前,從前沒有受家族所迫,幾次三番扔下你,你還會不會,會不會……」
有些什麼想要問出來,卻始終不敢問出口,聞人雋見付遠之的樣子,心中也一酸,忙道:「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誰都不用再記掛於心了,至少現在,我們都好好的,不是嗎?」
「是啊,都好好的……」付遠之喃喃著,神情又漸漸平靜了下去,只是那股哀傷依舊揮之不散,他意味深長地道:「只要你過得好,我便放心了。」
聞人雋終於察覺出哪裡不對,上前一步道:「世兄,你究竟怎麼了?」
「沒什麼,只是……」付遠之微微仰頭,望著白茫茫的長空,一隻手不由自主地按住了心口,「只是這裡,大概不會再活過來了。」
他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這樣的話,聞人雋一時未聽懂,仍要再問時,付遠之已經向她紅著眼道:「阿雋,世兄要走了,你多保重。」
冷風拂過他的衣袂發梢,他字字輕緲,眸含悲愴:「以後的日子還有那麼長,你要好好照顧自己,世兄會遠遠望著你,默默守護在你身後,只盼你每日都快快活活,無憂無愁,平順一生。」
他揮了揮手,已是強忍著淚水向聞人雋道別:「這一回,真的要走了,阿雋……」
聞人雋心頭無來由慌了起來,神色急切道:「世兄,你到底在說什麼?究竟發生什麼事情了?」
付遠之卻是搖搖頭,孑然一身,轉頭而去,「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中,心不動則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世兄大概要走一條再也不能回頭的路了……」
他大步踏入了風中,聞人雋忽然心頭一悸,痛得無法呼吸,她匆匆追出幾步,淚水莫名地落了下來:「世兄!」
付遠之背影動了動,長發隨風飛揚,卻正像他所說的,再沒有回首,只是一步一步地走向了遠方,義無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