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榜那日,付遠之仍坐在花船之中,喝酒聽曲,攬著頭牌花魁,醉生夢死。
有酒客的議論傳了過來,今年的科考著實不得了,文狀元與武狀元,竟然都由一人摘得,偏偏模樣還生得英俊瀟灑,打馬而過時,街頭巷尾多少人出來圍看,整座盛都城都轟動了!
那所赫赫學宮也未負盛名,又包攬了文武的新科三甲,聽說當日那獨自闖刑場的姬世子,摘得了個文探花,而朝中兵部孫尚書的兒子得了個武探花,皆是青年才俊,前途無量,已被皇上召進了宮中,日後定當重用。
那花魁耳朵尖,眼睛也厲害得很,漆黑的眼珠子一轉悠,就發現了付遠之的異樣,他身形微微凝滯了下,卻仍是笑了笑,端起一杯酒,仰頭一飲而盡。
花魁乖覺,忙嬌聲笑道:「那些文武狀元有什麼可稀罕的,誰也比不得我家這位爺,那可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出口成章,過目不忘,才思斐然,提筆就能作畫,杯酒便可成詩,誰也比不上他的風姿!」
花魁的高聲引來不少人的目光,有認出付遠之身份的,也嘖嘖而嘆,不知是存了巴結之心,還是當真知曉付遠之的才名,紛紛附和那花魁所言,只道付遠之從前是竹岫書院第一人,這回大考他不稀罕去考罷了,要不然,若是他去考了,文狀元還不是手到擒來?
那花魁聽了喜滋滋的,望向付遠之,眼神愈發綿長灼熱,她興致高昂下,索性命小廝端了筆墨上來,嬌聲軟語地央著付遠之,在大夥面前「露一手」。
付遠之微眯了眸,掃了一圈眼巴巴的眾人,懶洋洋地一笑:「好呀。」
他提起那毛筆,蘸了墨水,卻不往紙上探去,只扭過頭,忽然問向那花魁:「你叫鶯歌對嗎?」
那花魁一愣,下意識點了點頭,付遠之便笑了,伸出一隻手,冷不丁將她外裳一脫,露出了大半邊香肩,另一隻手提著那支毛筆,往她背上就開始筆走龍蛇,縱情揮灑。
周遭一片驚嘆間,還不到短短片刻,一隻栩栩如生的夜鶯便浮現在了那花魁的背上,旁邊還賦了一首小詩,眾人圍上來一句句念出,只覺才思敏捷,一氣呵成,配上那幅畫簡直妙不可言,當真是「提筆能作畫,杯酒可成詩」,此番可叫他們大開眼界了!
「好!」不知誰先起了個頭,花船上頓時響起一片叫好喝彩聲!
那名喚「鶯歌」的花魁臉上透出緋紅,扭頭借著身後銅鏡,望見了自己背上的夜鶯圖,以及那首精妙的小詩。
她臉上紅暈不由更甚,心中如飲蜜糖,多年風月場裡打轉,她什麼樣的場面沒見過,那些公子哥兒又什麼奇珍異寶沒送過她,唯獨這幅「肩上墨畫」還真是別開生面,這輩子頭一回呢!
當下她指尖微動,輕輕碰了碰肩頭,羞赧地望向付遠之那張俊秀臉龐,心中不由湧上一股說不出來的異樣之感。
耳垂髮燙間,她好似飲醉了般,實在情不自禁,身子軟綿綿的,滿面緋紅地往付遠之懷中一倒,整個人貼了上去,一雙紅唇正想吻上他時,卻被那隻修長的手冷冷一推,他眉心微不可察地一皺,隱含了厭惡之色。
鶯歌一激靈,瞬間醒覺過來,自己險些觸了禁忌!
這位人中之龍的相府大公子,豈是輕易能夠讓她們這些風塵女子觸碰的?調笑歸調笑,但這些時日來,他還當真沒有吻過這船上的任何一個姑娘。
自己當真是鬼迷了心竅,連這般人物也敢覬覦,差點就犯了大錯!
鶯歌后怕不已,心中又酸楚難言,她偷偷望著付遠之,一時有些入神了。
在這樣清風霽月的人面前,縱然她生得再花容月貌,歌舞再傾國傾城,也總是自慚形穢的,她從前那些勾引男人的手段,擱在他面前,就跟個笑話似的,別說使不出來了,就算能使出來,只怕他看都不會看一眼。
當了數年風光無限,世家子弟人人追捧的花魁,鶯歌還是頭一回感到自己的卑微與骯髒,或許,她真的不自量力,貪慕上了……天上的明月?
心中正百感交集時,外頭忽然傳來一聲:「遠之哥哥!」
一道明艷的身影踏進花船內,眾人臉色一變,鶯歌也連忙起身,低頭退到了一邊,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唯獨付遠之,依舊懶洋洋地倚靠在那榻上,簾幔飛揚間,自斟自飲,對那道明艷身影的到來毫無反應。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整座花船上,誰也惹不起的璇音郡主。
她貝齒緊緊咬住唇,眼中淚花閃爍,望著付遠之委屈道:「遠之哥哥,你怎麼又到這裡來了?」
「我們婚期在即,你卻成日流連在這煙花之地,尋歡作樂,你將我置於何處,又將我們六王府置於何處?」
滿花船噤若寒蟬,無人敢出聲,付遠之卻飲下一杯美酒,懶洋洋地笑了笑,眼角眉梢不屑一顧。
他衣襟散亂間,烏髮垂在胸前,清雅的面容竟有幾分妖冶之美,璇音郡主咬住唇,一跺腳:「你說話啊,遠之哥哥!」
「說什麼?」付遠之抬起頭,微帶了醉意,神情慵懶,一字一句道:「郡主若是不滿意,大可以悔婚啊,現在還來得及,郡主在這裡光囔囔有什麼用?倒像個瘋婆子似的,平白讓人看了笑話,郡主你說對不對?」
「遠之哥哥,你、你……你實在太過分了!」
璇音郡主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淚光閃爍間,一時難堪至極,她忽然看向周圍,怒不可遏地喝道:「看什麼看,你們都給我滾下去!」
船上的人一時四散紛紛,那鶯歌走慢了一步,被璇音郡主一把扣住了肩頭,她咬牙切齒道:「騷狐狸,你若再敢碰他一下,我就剁了你的手!」
「把你衣裳也給我穿好了,若是再讓我瞧見這身皮,我就讓人把它活剝下來!」
鶯歌嚇得渾身直哆嗦,璇音郡主又往她背上狠狠一抹,恨聲道:「你給我聽著,回去就把背上的筆墨給我洗乾淨,一絲痕跡也不許留,明白嗎?」
鶯歌連連點頭,嚇得花容失色,踏出船艙的一刻,卻到底忍不住回了頭,望了一眼帘幔飛揚間,那道慵懶飲酒,飄飄如仙的身影。
璇音郡主大步走近付遠之,握緊雙手:「你日日買醉,不肯接受我,是不是還在惦念著奉國公府的那個……」
她原本想說「賤人」二字,卻想到上回付遠之沖她發的火,臨到了嘴邊又改成了:「……惦念著奉國公府的那個丫頭?」
付遠之挑了挑眉,似笑非笑,沒有說話,只寬袖一拂,自顧自地低頭飲酒。
璇音郡主於是又走近一步,深吸口氣,惡狠狠道:「我告訴你,那駱秋遲得了文武狀元,現在已經進宮面聖了,肯定要去談那婚期之事!」
「你就死了這條心吧,她馬上就要嫁給別人了,你不可能再有機會了!就算你醉死在這裡,她也不會回頭看你一眼的!」
付遠之身子一頓,許久沒有動彈,他終是為自己倒下一杯酒,慢慢飲盡後,才抬頭看著璇音郡主,笑意嘲諷:「我有什麼好死心的?」
他向後往榻上一仰,按住了自己的胸口,揚起唇角,反問道:「郡主以為,這裡……還裝著一顆心嗎?」
每一屆的新科三甲出爐後,竹岫書院都要舉辦一場慶功宴,今年也不例外。
盛宴上幾乎所有學子都會聚齊,幕天席地,頭頂月光,腳踏樹影,觥籌交錯,琴瑟飄然,頗有一番古人之風。
付遠之悄悄來到時,盛宴已過半,他孑然一人,在暗處聽著那些歡聲笑語,怔怔失神。
冷風拂過他的衣袂發梢,他的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長很長,蒼白而伶仃。
直到孫左揚扭頭望見了他,一聲驚喜叫道:「阿遠!」
他才愕然對上那些目光,不少人站了起來,許多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付師兄!」
「遠之!」
「世兄!」
所有人都激動不已,他卻步步後退,雙眼一點點泛紅,猛然轉過身,落荒而逃,奔進了樹林深處。
一身白衣緊追了出去,攔住了跟來的聞人雋,安撫道:「小猴子,你待在這別動,我去跟他談談!」
頓了頓,他壓低了聲音:「有些東西,是男人和男人之間的對話,你懂嗎?」
說完,白衣翻飛,大步流星地追了出去。
月下林間,竹影婆娑,駱秋遲飛掠而來時,耳尖動了動,敏銳捕捉到了付遠之的方位,卻沒有再靠上前,只是站在林中,攤手一笑:「沒關係,你不肯出來不要緊,沒有人會逼你的,只是有些話,我想同你單獨說一說。」
他語氣熟稔,如見故人,付遠之靠在一棵大樹後,呼吸微顫,聽到駱秋遲的聲音遙遙傳來:「這段時日,大家其實都很記掛你,說出來你可能不相信……我也同樣如此。」
他目光一怔,耳邊那個聲音已接著道:「大考那日,你沒有出現,你不知道我內心深處……有多麼失落。」
「其實我這一次的文武狀元之名,沒有那麼名副其實,因為你不在,我最強勁的對手沒能來參加考試,我贏得不算光彩,也不算什麼本事,你說呢?」
付遠之長睫顫了顫,駱秋遲又在林中道:「我還記得你從前說過,你的前路由不得你自己,你不願為他人做軍師,將命運拱手讓出,寧願孤身前往,做自己手中的刀,踩自己腳下的路,軍師是你,號令之人亦是你。」
「其實,那時我雖不甚認同你的觀點,但卻欣賞你的鬥志,因為我能從你的話中聽出,你付遠之,永不會向任何人低頭。」
「可現在,你卻向自己低頭了。」
月光灑在付遠之蒼白俊秀的面容上,他呼吸一顫,眸中不覺有了濕意,駱秋遲的聲音還在繼續傳來:「正如你從前所言,營營世間,誰人不苦?我相信,苦過之後必有甘甜,只要你自己不放棄自己,前方未必沒有新的一條出路?」
「我知道你是個很驕傲的人,不想讓任何人看見你狼狽的模樣,也不要任何人施以援手,給你那些令你難堪的相助,但是——朋友之間不同,朋友間這些都是應該的,不是嗎?」
「就像你為趙家上下,為小姬小禾苗他們所做的一切,對不對?」
茂密的大樹後,付遠之胸膛起伏,眼眶泛紅,聽見駱秋遲似乎在林中笑了,風中傳來他動情的一字一句——
「其實,付遠之,我們很早以前……就是朋友了,對吧?」
像有什麼瞬間湧上心頭,付遠之將雙手緊緊一握,淚水猝然落下,難以言喻的感覺將他團團籠罩住。
月色下,駱秋遲白衣翻飛,眸含笑意,逐字逐句道:「我真的很希望有朝一日,能和你來一場光明正大的較量,可若你不振作起來,那一天什麼時候才能到來?」
「你是個很聰明的人,我相信你會想通的,也一定能夠想通。」
「若是你想清楚了,隨時可以來找我們,我們始終在原地等著你,等著從前的那個付遠之……回來。」
一番話終於說完,那身白衣又在林中站了許久,風掠衣袂,這才轉過身,一步步踏著月色離去。
而靠在大樹後面的那道身影,早已淚流滿面,他慢慢滑坐了下去,雙手捂住了臉,有什麼溢出了指縫間,氤氳了呼吸。
胸膛里的那顆心,一跳一跳著,好像……又活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