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帳里燃著火盆,暖意繚繞間,聞人靖小心翼翼地褪下阮小眉的衣裳,甫一看到她後背的傷痕,不由倒吸口氣,心疼萬分:「怎麼又傷得這般嚴重了?!」
「都當娘的人了,讓你不要跟著別人去衝鋒陷陣,你偏不聽,現在好了,舊傷未去,又添新傷!合著我過來就是天天給你上藥的嗎?」
聞人靖說著挑出藥膏,往那遍布傷痕的後背重重一抹,阮小眉忍住疼痛,扯起嘴角笑了笑:「這點小傷,不打緊的。」
「還笑!」聞人靖一瞪眼:「從明日起,你再不要給我去瞎鬧了,就待在這給我好好養傷,聽見沒?」
「那怎麼能行呢?」阮小眉想也不想拒絕道:「我哪有那麼嬌氣?再說我殺得正過癮呢,斬月雙刀多久沒見天日了,這次好不容易派上用場,重上修羅場,哪是輕易能收回去的?我多殺幾百上千個狼崽子都不成問題呢!」
「殺什麼殺,你以為切蘿蔔呢?不許再成天給我把這個字掛在嘴邊了,這次不管怎麼樣你都得待在這好好養傷,你如果出了什麼事……你以為我會獨活嗎?」
「呸!」阮小眉一回頭,一把捂住聞人靖的嘴,陡然紅了雙眼:「殺千刀的,這話也能亂說!」
她咬牙道:「我才不會有事呢,我還要等我女婿回來,跟阿雋成親呢!那雙繡鞋好不容易做好了,我閨女都還沒穿上呢,我怎麼會捨得走,閻羅王親自來拖我都不依!」
「你知道就好!」聞人靖將她的手拿開,眼眶也隱隱泛紅,「知道還拿命去拼,阿雋已經失去了一個最重要的人,要是你再出事,我們父女不要活了,你脾氣犟成這樣,怎麼說都不聽勸,簡直是想把我氣死……」
聞人靖話還未說完,一道人影已匆匆闖入帳中,急切道:「小眉,你知道嗎?我剛收到消息……」
說時遲那時快,聞人靖伸手將衣裳一挑,猛地蓋住了阮小眉裸|露的後背,扭頭就沖闖進來的那道身影破口大罵:「鹿行雲,你個老色鬼,逮著機會就往小眉帳子裡鑽,你是烏龜變的嗎?!難怪當初那麼爽快地答應上戰場,老子一早就看出你居心不良……」
鹿行雲早已在闖進來的一瞬就背過身去,此刻被聞人靖這樣毫不客氣地斥責,臉上也是紅白不定,他穩了穩呼吸,開口道:「小眉,我不是有意的,我,我當真有重要的事情要同你說。」
阮小眉裹好衣裳,一把拉過還在罵罵咧咧的聞人靖,狠狠瞪了他一眼,轉而對著背過身的鹿行雲道:「鹿三哥,他吃錯藥了你別同他計較,究竟是什麼事情這麼著急?難道是前線又出什麼岔子了?」
「不,不是的。」鹿行雲握緊手心,沉聲道:「是阿雋,阿雋去瘟疫村了。」
「一個小兵回來報信,他們在亂葬崗發現了線索,阿雋急著就要去找瘟疫村尋人,他們攔不住,只好一同跟了去,但還好隨身都帶了藥,應當不會讓阿雋感染上瘟疫的……」
頓了頓,拔高語調,一字一句:「駱秋遲,或許沒有死。」
括蒼谷附近有個高家村,因為瘟疫蔓延,身強力壯的年輕人差不多都走了,只剩下些老弱婦孺,一直以來都被人叫作「瘟疫村」。
亂葬崗里那具破席裹住的屍體,就是來自這瘟疫村。
那是一個才七八歲的小女孩,死狀可怖,身上長滿毒瘡,面目全非,祥子只看了一眼就臉色大變:「這隻怕是從瘟疫村里扔出來的!」
聞人雋攥緊那一對陶瓷娃娃,雙眸迸出精光,瞬間燃起一線希望:「瘟疫村,瘟疫村在哪?」
她一刻也不肯耽誤,不管不顧地就要踏入那高家村,破軍樓的幾個人也緊隨而去,只讓祥子回軍營報信。
儘管進村前就先吃了克制百毒的藥丸,也做好了心理準備,但當真的看到那遍地慘況時,眾人還是忍不住一陣反胃,身上起滿了雞皮疙瘩。
聞人雋卻毫無反應,只是懷揣著那一對陶瓷娃娃,逮著人便問,前幾日村中是不是死了個七八歲的小姑娘,被卷著蓆子扔到了亂葬崗……
一路打聽下,竟還真叫他們找到了線索,那小姑娘是被一位義莊的老人抬去亂葬崗的。
老人看守義莊已經幾十年了,他幼時生過一場極其嚴重的天花,臉上早就毀得乾乾淨淨,但卻留下一條命來,也沒再被這場瘟疫感染。
他是個心善的老好人,在義莊中收留了不少病人,平日就熬些藥草給他們喝,捱一日算一日。
兵荒馬亂的年頭,人人自顧不暇,他能做到這一步,已經很了不得了。
踏入陰冷潮濕,散發著陣陣腐朽惡臭的義莊,見到那罩在黑斗篷里的老人時,聞人雋顫抖著身子,幾欲淚流。
老人將那陶瓷娃娃拿在手中,看了又看,望著聞人雋眼中滿滿的淚光,終是放下戒備,長長一嘆:「么妹兒慘啊,生下來沒多久就死了爹娘,好不容易長到七八歲,竟又染上了瘟疫……」
「她一輩子沒見過什麼新奇玩意兒,我只會用雜草編蚱蜢給她玩,那時她奄奄一息,見到這個陶瓷娃娃時,不知道有多興奮呢,苦了一輩子,好歹臨死前,能有個小玩具帶著一同上路了,那年輕人真好啊,不僅把這娃娃送給了么妹兒,還給她唱歌,送了她最後一程……」
「么妹兒說,自己雖然父母早亡,孤苦伶仃,但臨死前,卻有了一個大哥哥,她總算死而無憾了,上了黃泉路都不會害怕了……」
老人口中「大哥哥」,便是他在雪地里救回來的那個年輕人。
他穿著血漬斑斑的軍裝,老人猜測他是大梁的士兵,將他救了回去,雖然瘟疫村里也兇險萬分,但若不帶回去,恐怕那年輕人躺在雪地中,連一晚都熬不過。
老人本想去軍營打聽打聽,可外頭仗打得厲害,他一方面內心害怕,一方面也的確能力有限,自顧不暇,能將人救回義莊已經不錯了。
那年輕人醒來後,迷迷糊糊間有提及過自己的身份,可他不怎麼相信,只當年輕人燒糊塗了,嘴裡說著胡話呢。
再說他也沒辦法去求證,也害怕節外生枝,外頭戰火連天,到底太危險了,他便想等著年輕人的傷好起來再說。
「如果你們不找來,我還真不敢相信,我居然真救回一個大將軍了!」老人直到現在都覺得不可思議,做夢一般。
聞人雋聽得全身都在發顫,呼吸急促不已:「他在哪裡?在哪裡?」
老人道:「他畢竟是位軍爺,身份特殊,我便把他安置在了後院,他也是命硬,流了那麼多血,竟然都沒死,可是……」
「可是什麼?」
老人望著聞人雋灼熱的目光,有些於心不忍,卻還是嘆了一聲:「你見到他的人便知了,我也是盡力了,每天給他熬藥湯,他卻還是……染上了瘟疫。」
昏暗潮濕的黑屋中,只開著一扇破敗的小窗,裡頭透出絲絲光亮,躺著一具死氣沉沉的身影。
「老大,老大我來了……」聞人雋激動得雙手發抖,每一步都像踩在海水中,隨著心跳浮浮沉沉般。
當那具身子被翻過來時,破軍樓人人倒吸口氣,臉上乍然變色。
他們在江湖上廝殺,見過太多血腥慘狀,卻還是沒有想到一個人可以面目全非到這般地步——
不,那已經不能稱之為一個人了。
毒瘡從頭長到了腳上,不少還流著腥臭的膿水,散亂的髮絲糾纏在一起,許多地方打了死結,聞人雋費了好大的勁才解開。
當那張臉完完全全露出來時,破軍樓的人個個都不忍再看,用駭人可怖都無法形容了!
聞人雋卻淚流不止,毫不嫌棄,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一點點擦掉那些腥臭撲鼻的膿水。
那雙眼睛似有所感,慢慢睜開,對上聞人雋一張落滿淚的清麗面容,怔了怔,竟是嘶啞一笑:「又,又做夢了啊……」
他顫巍巍伸出手,仿佛想要撫上聞人雋的臉頰,開口間那個聲音恍如隔世,好像蒼老了十歲:「小猴子,我又夢到你了,老天還是眷顧我的,臨死前還能讓我夢到你……」
聞人雋身子劇烈一震,再也忍不住,將那道身影緊緊抱住,失聲慟哭:「不,老大,是我,我來了!你的小猴子來了,再也不會和你分開了……」
那道面目全非的身影一顫,瞳孔驟縮,整個人不可置信。
葉陽公主奔入營帳時,杭如雪還心如死灰地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杭將軍!」
葉陽公主激動莫名:「你聽我說,或許,或許有駱將軍的消息了!」
「什麼消息?」杭如雪幾乎是瞬間彈起,扭過頭,蒼白的臉上燃起火焰般。
瘟疫村里,破軍樓的人唏噓感嘆,終是對慟哭的聞人雋勸道:「五小姐,先別哭了,咱們快將駱將軍帶回去吧!讓咱們的幾位鬼醫先生給他瞧瞧,這瘟疫實在駭人,再晚了恐怕就來不及了!」
正說話間,外頭傳來一陣劇烈的動靜,馬蹄聲急,一位破軍樓的人皺眉道:「我去瞧瞧!」
他掠身出去,沒多久,便一把推開了門,臉色大變:「快!快走!」
眾人齊齊望向他,他一口氣都快順不上來了,火急火燎道:「是跋月寒,跋月寒帶著軍隊進瘟疫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