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瑾目光凜冽:「你是誰?」
木枕溪把床邊的椅子往自己的方向拖了拖,坐下,冷笑:「你說我是誰?」
肖瑾遲疑著喊了聲:「這位姐姐?」
木枕溪掀了她一眼,嘖了一聲,眯眼道:「……你占我便宜?」自己明明比她還小。
兩人四目相對,電光火石間,肖瑾從對方熟悉的神情和語氣里,辨認出了對方,睜大了眼睛,脫口而出道:「木同學?」
木枕溪晃了一下神,跟著沉默,眼裡閃過一抹濃重的自嘲。
她和「同學」這個稱呼已經搭不上關係十年了。
鼻間充滿了消毒水的氣味,肖瑾要轉動腦袋,被木枕溪嚴厲喝止:「別動。」
肖瑾保持著不動的姿勢,眼珠上下轉動,打量著周圍雪白的布置,心裡漫上重重疑惑,這是……醫院?她怎麼會在這裡?
還有面前的這個「木枕溪」,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長成這樣了?
生理和心理一起,縫了針的腦袋開始隱隱作痛。
「木同學。」肖瑾選擇問她最親密的人,聲音低軟,「我們不是要去看電影嗎?」
木枕溪不咸不淡應她:「我什麼時候答應你要看電影了?」
肖瑾看她一眼,自己心裡也覺得奇怪,但還是根據她現有的記憶回答道:「昨天啊,今天是放寒假的第一天,我們約好看電影的。」
木枕溪神色微變,她們一起看過不少場電影,可約好在寒假第一天看的那部,是最有紀念意義的一部,因為那是她們在一起後,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約會。
木枕溪走近兩步端詳她,肖瑾皮膚白皙,眼睛卻生得深邃,眼裡沉澱了某種又靜又深的感情,凝望著木枕溪的臉,是她前些年午夜夢回,曾經無數次希冀能夠再看到的眼神。
什麼時候開始失望的呢?大概是從寄出去的那麼多封信都石沉大海,杳無回音開始;又或許從她一個人咬牙扛過那段渾渾噩噩的痛苦日子,很久之後才從旁人口中得知她出國的消息開始;更或者是慢慢地,日子久了,習慣了不再抱有希望。
木枕溪只覺得難過和諷刺,她不想要了的,現在給她,又有什麼意義呢?
——她主要傷在頭部,比較嚴重,已經脫離了生命危險。可能有後遺症,但具體是什麼,得等她醒來以後才知道了。
木枕溪耳旁突然響起醫生的話,她回了神,收斂心緒,朝肖瑾點了下頭,神色淡漠道:「你躺著別動,我去叫醫生過來。」
剛到門口,醫生便推門進來了。
「王醫生。」
「木小姐。」
兩人互相點頭打了個招呼。
王醫生先給她做了個初步檢查,問她有沒有感覺頭暈想吐,肖瑾說有,目光時不時看向旁邊面無表情的木枕溪,眼神深處透著恐懼和脆弱。
王醫生:「……有嗎?」
肖瑾:「什麼?」
王醫生又問了一遍,肖瑾不答話,直勾勾看木枕溪。
王醫生:「???」
木枕溪嘆了口氣,坐過去,把手掌攤開,肖瑾安心地抬起右手放進她掌心裡,唇角無聲地翹了起來。
木枕溪面露無奈,看向王醫生:「您繼續問吧。」
肖瑾此人,大小姐出身,嬌生慣養,乃是個十足的「事兒逼」,怕冷怕熱怕疼怕癢怕蟲子怕體型大的動物。
高二有一回上體育課,肖瑾膝蓋蹭破了皮,木枕溪背她去醫務室,醫務室里的大夫給她上藥,她死活不肯,木枕溪急得不行,和大夫輪番上陣勸,不管用。
肖瑾傾了傾身子,勾住木枕溪的手指,仰頭望她,目光漾著柔情水意。
木枕溪微怔,輕輕咬了咬下唇,將她手牽到身後,借著後背遮掩,十指相扣,心跳漸漸過速,磕磕巴巴地對大夫說:「您給她塗藥吧。」
肖瑾聽話了,但還是怕疼,把臉埋進木枕溪小腹,木枕溪一隻手輕柔地拍著她的後背,柔聲哄她:「不疼不疼,馬上就好了。」
大夫上藥的時候她神情緊張,眉頭皺得比肖瑾還要緊:「您、您再輕點兒吧。」
大夫看看抱在一起的兩人,滿臉揶揄,打趣道:「小姐妹兩個感情真好,要不你來?」
淡淡的緋色從木枕溪薄白的肌膚洇起來,她垂下眼不敢直視對方,肖瑾則轉過臉,故意用溫暖指尖勾勾她掌心,嘴角噙著笑,意有所指道:「對啊,我們倆感情特別好,要在一起一輩子的。」
……
面前的場景有一絲曖昧,王醫生沒多想,笑著說:「你們倆感情真好。」
木枕溪眼裡閃過悵然,轉瞬即逝,沖王醫生淡淡笑了一下。
肖瑾則再次習慣性撓了撓木枕溪的掌心,細微的癢,木枕溪沒回頭。
肖瑾又動,木枕溪依舊沒回頭,掌心包住她手指。
「那個……」王醫生莫名覺得看不下去了,清了清嗓子,問肖瑾,「你還記得今天是哪天嗎?」
肖瑾毫不猶豫答:「2007年1月21日。」在一起的第二天,她怎麼也不會忘。
王醫生記錄下來,接著問:「你昏迷之前在做什麼?」
肖瑾對答如流:「我從家裡出來,步行去電影院,遇到紅燈,我就停下來等紅燈……」後來的記憶她不清楚了,但看自己眼下的處境,不難推測出來,「我出車禍了?」
王醫生記完方停了下筆,抬起頭:「確實出車禍了,但不是07年,是2017年,你失憶了,記憶停留在了2007年。」
肖瑾不接話了,凝眉陷入思索。
木枕溪:「還能恢復嗎?」
王醫生:「這個不能確定,還得進一步檢查,看看是什麼原因造成的。」
木枕溪:「謝謝醫生。」
王醫生讓肖瑾多休息,先出去了。
肖瑾轉過臉一眨不眨地盯著木枕溪,突然彎了彎眼睛:「原來你十年以後長這個樣子。」
木枕溪好氣又好笑:「你也是十年以後了,要不要看看現在的樣子?」
肖瑾唇角弧度隱約:「你有鏡子嗎?」她還挺好奇的。
木枕溪端詳她尊容,事先給她打預防針:「你真的要看嗎?」她記得肖瑾以前挺愛美的,在學校是必須穿校服,放了假就跟出了籠的鳥一樣,每次約會都穿得特別漂亮。
肖瑾面露猶豫:「看?」
「行。」木枕溪從包里摸出一個小小的化妝鏡遞給她,肖瑾不伸手接,擺明要就著她的手照,木枕溪和她僵持,兩秒後,認命地把鏡子遞到她眼前。
肖瑾只看了一眼,裡面的人腦袋包得像木乃伊,驚恐地閉上眼睛:「快拿開。」
木枕溪不自知地彎了彎唇角:「是你自己要看的。」
肖瑾氣道:「你又沒跟我說有這麼難看。」
木枕溪:「怪我咯?」
肖瑾:「對啊,就怪你。」
「好。」有些東西仿佛已經刻在骨子裡,木枕溪縱容了她的強詞奪理,好脾氣地笑笑,「都賴我,不生氣好不——」
話一出口她自己便愣住,突兀止住話頭,手指狠狠地掐了一下指腹,強烈痛感傳來,告訴她這是十年後,不是十年前。
她們已經分手了。
木枕溪目光倏地冷淡下來,離開了床沿。
「木枕溪?」肖瑾疑惑於她突然冷漠的態度,沒來得及問清楚,大腦里突如其來的刺痛讓她疼得叫出了聲,連身體都跟著蜷縮了一下。
木枕溪慌了神,起身要衝出去叫醫生,肖瑾一把拉住她,抽著冷氣,從緊咬的牙關里艱難擠出兩個字:「別走。」
木枕溪一怔。
肖瑾疼得淚眼朦朧:「我怕。」
木枕溪按了床頭的呼叫器,肖瑾握著她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泛白,可見忍受了多大的痛苦。她本來就嬌氣,腦袋的針剛縫了沒兩天,剛剛那一動,不知道有沒有動到傷口,木枕溪眼眶通紅,心疼得難以復加,只恨不能替她承受。
疾步進來的醫生護士將木枕溪隔開到一邊,緊急檢查過後再次推進了急救室,又在觀察室住了一天才出來。
木枕溪膽戰心驚,主治王醫生說:「腦子裡有淤血,但是不多,慢慢地會自己吸收的。這些日子注意飲食清淡……」
說了些忌口的,又說:「最好不要引起她太大的情緒波動,保持平和的心態,好好休養。」
「謝謝您。」木枕溪一一記下,和那天一樣,感激萬分地鞠了一個九十度的躬。
王醫生說了聲不客氣,想了想,又抬手輕輕地按了下木枕溪的肩膀,帶了些許安慰的意味,溫言道:「她沒事,不要太擔心。」
他原來以為這二人是朋友關係,可再好的朋友,會衣不解帶地照料、日夜守在床頭嗎?不像是朋友,倒像是情侶。醫院裡生老病死看慣,這種稍顯悖逆的關係自然不會放在心上,人的一生才有多長呢,若不能做自己想做,愛自己想愛,還有什麼意思?
木枕溪回到病房,她最近幾乎沒怎麼合眼,伏在病床前睡了過去。
睡夢裡又回到了蟬鳴的夏季。
林城一中歷史悠久,教室後種著遮天蔽日的松柏綠槐,教室里的學生誦讀聲蓋過外面的蟬鳴。她趴在桌子上睡覺,同桌的肖瑾趁著老師不在,不知道從哪裡撿來根羽毛,藏在書包里,就為了等她睡著,取出來,在她臉上輕輕刮著,搔著她的癢。
木枕溪抬手撥開那隻作怪的手,含笑嘟囔出一句:「別鬧。」
可那根羽毛不屈不撓,短暫逼退之後捲土重來,已經移到了她的眉毛,更癢了。
「肖瑾兒。」她閉眼笑起來,親昵又無奈地吐出罪魁禍首的名字,手往旁邊一抓,落了個空。
木枕溪心臟驀地往下一沉,霍然睜開眼睛,坐直了身體,入目是雪白病房,哪裡還有書聲琅琅的課堂。
木枕溪呆坐良久,揉了揉酸澀的眼眶,沉沉地嘆了口氣。
肖瑾再次醒過來,惦記著醫生的囑託,她沒再刻意擺冷臉,安靜地坐在一旁,給她倒水,削蘋果,手指修長靈活。
肖瑾漆黑眼珠跟著她在病房裡打轉,最後落回了床前,木枕溪見她盯著自己,眉梢挑起一點疑問的弧度,放柔了語氣問:「想要什麼?」
肖瑾欲言又止。
木枕溪湊近她:「嗯?」
肖瑾非常難為情地看她一眼,嘴唇翕動:「我們……」後面的字句太輕,似乎是問了個問題。
「你再說一遍。」木枕溪沒聽清,俯身,耳朵靠近她的嘴唇。
一回生二回熟,肖瑾鼓起勇氣,熱氣呵進她耳廓,木枕溪忍著偏頭躲開的衝動,聽見對方在她耳畔吐字清晰地輕聲問:「我們做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