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未央。
夏天的陽光總歸帶著灼熱。
臉頰被曬的微微發燙的趙璧醒了過來。
自己正躺在床上,蓋著薄被單,身下是一張涼蓆。
能清晰的感覺到背後的衣服上被汗珠微微沁濕。
惺忪的視線擴散到四周。
白色漆泥快要掉光的天花板上掛著老舊的電風扇,嘎吱的搖著頭,捲起幾絲清涼,努力的驅趕盛夏。
身側牆上東一塊西一塊的黃色污漬,正中間貼著一張天若有情的海報,劉天王騎著摩托車,英姿颯颯。
這是一間六人間宿舍,上下鋪,牆角放著鐵皮衣櫃。
中間是幾張舊木桌拼湊起來的大桌。上面零零散散的堆滿了物件。
突如其來的熟悉。就像放置在內心最久遠的角落裡,本該模糊的記憶突然被再次剝開,清晰的呈現在趙璧的眼帘上。
曾經生活過四年的地方,一生中最難以忘記的芳華。
窗戶是開著的,時刻應該是黃昏。微風吹拂,裹挾著幾片青翠樹葉輕輕的飄進來。
搖晃的枝椏將煦熏的光線割碎成細沙洋洋灑灑的落進屋內。
窗前掛著一串風鈴。
一盪一盪,靡靡之音四下瀰漫。
啵——
陳新河拔開熱水壺的木塞子,往搪瓷杯丟了些茶葉,將開水倒了進去。茶葉翻滾著,清新的茶香縈繞開來。
他坐了下來,身板筆直,扶了下厚厚的膠框眼鏡,左手拿起蒲扇,右手捏著背心的衣領,一下一下配合著蒲扇努力的降低著體感溫度。
「你醒啦。」
陳新河看見趙璧直愣愣的坐在床上,微微點頭示意。
「新河?」
望著眼前陳新河略顯青澀的面容,趙璧遲疑了一下,喊了一句。
陳新河搖扇的動作停了下來,愣了下,而後又笑著點了點頭。
趙璧再次看了眼旁邊牆上的黃漬,他數了一下,七塊。
這應該是剛入學時候的數量。記得畢業的時候應該是九塊才是。
掀開被單,趙璧生疏的爬下床。踩著人字拖來到窗口,看了出去。
曾經看過千百遍的校內風光纖毫畢現的呈現在他的雙眸,校園廣播聲朗朗的迴響著。
「...接下來這首歌曲是由商學院的一位同學點播的,嗯...送給林晚秋同學的《盛夏的果實》。這首歌是兩年前莫文......」
眼睛突然就微微乾澀起來,或許是耳邊聽到了久違的校園大喇叭播放的音樂,又或許是單純的因為這首歌。
趙璧失神的來到水池前,擰開水龍頭,掬起幾捧清水灑在臉上。抬頭看著鏡子,鏡子有點模糊朦朧。
像是給趙璧套上了時代濾鏡,將他的相貌回溯到大學時候。
穿著齊臀藍色短褲,白色寬鬆背心。年輕的肉體總是迷人的,視線在自己長腿上逗留了一會後才微微不舍的上移。
頭髮三七分,左側髮絲微微濕潤,貼合在額頭上,雙眸清澈透亮。
彥祖似的。
「怎麼了,哪裡不舒服嘛?」陳新河有些關心的問了一句。
「沒事。」
趙璧走了過來,在油光鋥亮的長椅上坐了下來,看了眼桌子上的日曆。
2002年9月6號,沒記錯的話,應該是大學入學報導的第二天。
福爾摩斯說過,排除掉所有不可能,那麼剩下的那個無論多麼不可思議都是真相。
唯一的答案確定了,自己回到了二十年前。
記憶在這一刻重合起來了,一切突然就真切起來了,自己大抵是真的再次路過青春了。
「喝點,老家帶來的。」
陳新河輕搖蒲扇,捲起絲絲清涼,端起搪瓷缸,給趙璧倒了一杯。
「謝了。」趙璧抿了一口,滾燙的茶水讓他下意識的將其吐回杯中,他有些歉意的看著陳新河。
屋外傳來了喧鬧,宿舍門很快被推開了,烏泱泱的進來了四個人,大包小包的提著一堆。陣陣熱浪席捲進來,空氣開始燥熱起來。
「什麼鬼天氣。」
穿著淺綠色軍訓裝的百里秀摘掉頭上的帽子,半長的秀髮被壓成鍋蓋,看著有些滑稽。他一邊嘟囔著解著皮帶,脫著衣服,一邊朝桌子這邊走來。
「這茶能喝嗎?」百里秀指著趙璧面前的杯子。
「嗯,可以的。」趙璧真誠的回道。
百里沒有客氣,拿起茶杯一口氣喝了下去,砸吧了兩下,說道:「好茶,就是苦了些。」
陳新河扶了下膠框眼鏡,臉頰微微的抽動著,手上搖扇的節奏有些紊亂了。
放下茶杯後,百里又走回去,開始分揀自己剛剛買的東西,和其他舍友聲音高低的討論著。
趙璧恍惚的看著有說有笑的室友們的青春的臉龐,心中五味雜陳。
直到桌子上的分針走過半圈時,一切才安靜下來。混亂的思緒在腦海中暫時擰成一條清晰的脈絡。
趙璧輕輕的笑了笑,站了起來。拿起自己的軍訓服穿了起來,淺淺的軍綠色,風格偏老式。皮帶綁在腰間,頭上壓著軍帽。
「你要出去嗎?」癱在下鋪上的百里秀隨口問了一句。
趙璧點了點頭:「出去逛逛。」
宿舍樓並不算太舊,今天是報導的第二天,樓層里還有零星的晚來的新生,躋著挺多的家長。
九月的金陵還是很熱的,趙璧踏著午後的陽光悠悠的走在學校中。
校內掛滿了橫幅,歡迎2002級新生報導。
漫無目的的逛著。久遠的熟悉感讓記憶如潮水般湧來,從大腦開始波散,最後便在心底泛起一道一道的漣漪。
以前覺得四年很長,睡不夠的覺,上不完的課,打不盡的遊戲,搞不完的考前突擊,當然,更有許許多多的和那些沙雕同學的會心回憶。
每當回憶這些簡單、瑣碎的時候總會讓趙璧的嘴角往上牽扯出一個弧度。
逝者如斯夫,在網絡和存儲不發達的年代,很多畫面和音像無法保留,很多人畢業了就真的沒再聯繫。
金陵師範大學,曾經埋葬著自己四年青春的地方。
一路走到了校門處,視野便開闊了起來,趙璧在校門口停駐下來。
旁邊的馬路環境並不算好,不時的交通工具開過,揚起一路塵土。對面正蓋著高樓,不止一處。
「嘎吱。」
一輛公交停在路口,下來一位瘦瘦的男生,穿著牛仔褲,頭髮三七分。手裡拿著bb機,急沖沖的朝公用電話亭跑去。
打完電話後便在那等著,沒多久,一位留著長發的女孩走出校門,四下張望著,然後一臉欣喜的往男孩奔去。
畫面很溫馨,樸素年代的純真愛情。
那個時候很多人都說沒有bb機的愛情是沒有靈魂,這幾年雖然手機早已普及,但是bb機並未被淘汰,還有不少大學生還在用著。
這些學生基本都將學校周圍所有公交路線上的電話亭位置記得清清楚楚,方便用bb機實時和對象聯繫。
尤其是兩個不同學校的情侶。
這種充滿曲折只是為了見上一面的儀式感遠遠不是兩個手機通話然後確定約會所能比的。
趙璧蹲在地上,仰著下巴看著這一男一女。
大學生活對眼前的情侶來說是無比的美好。
對此刻的趙璧亦是如此。
感受著這充滿活力的身軀,心態也隱隱的瘋狂躁動起來。
這該死的發...呸...青春。
他現在才十八歲,年輕的肉體需要愛情。
突然好想他媽的談一場甜甜的戀愛。
兩個情侶沿著馬路一路走遠,這條髒兮兮的道路在趙璧眼中更像是一條涇渭分明的時代分割線。
如果說八十年代、九十年代是工業興邦,那麼千禧年往後的節點,對於國家而言便是一個全新的時代。
經濟體量呈指數上升,高度信息化是往後二十年的主旋律。
現在的上帝視角自然清晰,只是當時處在時代的洪流中,不知所措的便被一路裹挾著前進。
趙璧靜靜的循著馬路一直望去,沒有盡頭。
一個極為清晰的目標慢慢的鐫刻在趙璧的腦海里,自己未來的人生應該就像這條路一樣。
筆直,明朗。
他站了起來,往校外走去。
2002的大學城還未徹底現代化,周圍很多地方依舊保持著原生態。
建築多是兩三層的樣子,年代久遠,牆壁水泥斑駁,微微露著裡面的紅磚。屋頂上曬著床單,在風中蹁躚。
攤上的蒸屜冒著熱氣,包子的香味縈繞在鼻尖。小學生脖子繫著紅領巾,背著大大的書包,嘰嘰喳喳的圍在麻辣燙攤子前。
人潮擁擠,少數人打著傘,多數人便是在夕陽中奔跑著,忙碌著。
有人發生爭執嘴裡吐著糙話,有人在和菜農果農三毛五毛的砍著價,有衣著樸素的婦女牽著小孩停駐在糖葫蘆攤子前,有城管神色嚴厲的指手畫腳,有烤魚店的服務員端著盆子匆匆而行,有大學情侶互挽著手臂蹦蹦跳跳......
夕陽西下,路上氤氳著霞光,獨屬於這個年代的人間煙火卷徐徐鋪開。
趙璧輕輕的行走在這條充滿回憶的街道上,心中無限感慨。
最後,他找了家麵店,要了碗三塊錢的鴨肉粉。是的,這個時候的物價就是這麼的親民。
可能是老闆娘垂涎趙璧的美色,碗裡的鴨肉都多了許多的樣子。
用過晚飯,天色也已經黑了下來。趙璧買了些日常用品後,便往學校走去。
下意識的他便走到了一條偏僻的小路上,這條路是通往金師大校門的一條捷徑。平時走這條路的人不多。
上輩子為了省時間,每次和舍友去網吧通宵走的基本都是這條路。
站在路口往裡看去,兩側是枝葉繁茂的大樹。高過樹頂的老舊路燈明滅不定的閃爍著。空氣有些靜默,晦暗的光影將這夜晚渲染成一場斑駁的老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