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如鉤,雪還在下,長街上人影寂寥。
出了ktv,冷風順著領口灌進來,像只濕漉漉的手,在被酒澆濕的衣服上惡狠狠地遊走。
沈稚子被沈湛半推半抱地放上計程車,仍然有些恍惚,心頭漂浮著一種混沌的脫力感。
她很久沒有跟人打過架了,至少是在讀高中之後。
小時候有兩年,父親不在身邊,她無惡不作,張揚跋扈,以為已經打完了這輩子要打的架。
沒想到還是遇到這種事。
她還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眼角光影飛快地流動,沈稚子死死攥著沈湛的衣角,指甲嵌入掌心。她一動不動地盯著某處,唇角發白,微不可察地發抖。
沈湛探頭,拍拍前面的座位:「師傅,暖氣能再開大點兒嗎?」
司機將空調數值調高,暖氣盈盈,在狹小的空氣中遲緩地散開。
夜色低沉,FM里主播聲線柔和,播報著一則嫌犯落網的夜間新聞,絮絮叨叨地講,以這個嫌犯的殺人案為線索,拽出了一個不得了的犯罪團伙,後續報導還在持續跟進……
沈稚子愣了很久,理智和體溫相互交織,半晌才想起來:「我們走了,靳餘生怎麼辦?」
沈湛垂眼,輕聲安撫:「給他一點信心,他會處理好今天的事。」
經過今天晚上,他才發現,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裡,他都不了解靳餘生。
即使同住一個屋檐下,他也很少跟對方交流。貼著精英人設的高冷少年,大多數時候都平靜得像個沒有情緒的神仙,對方清冷寡言,而他嬉皮笑臉,好像兩條永遠不會相交的河。
可真正碰到沈稚子的問題時,他才發現,靳餘生的情緒也會大起大落。平穩的氣場好像被不可抗力干擾,即使努力保持平衡,他也能在對方眼裡捕捉到藏不住的慌亂。
神仙被拉下神壇的樣子……
沈湛摸摸下巴,惡趣味地想。
看起來很有趣。
「總之今晚的事你先別管了,回去之後,趕緊洗澡換衣服,什麼都別想,上床睡一覺。」於是他開始下結論,「等明天天亮了,再看事情兜不兜得住,要不要告訴叔叔和嬸嬸。」
雪花飛揚著,大片的冰晶砸在車玻璃上,隱隱有響聲。
沈稚子低著頭,許久,輕輕搖了搖。
「我要等靳餘生回來。」她垂著眼,聲音低得像是在夢囈,「我有很多話,還沒有跟他說。」
不能等到明天。
天亮之後,她也許就沒有勇氣開口了。
***
午夜過半,雪勢慢慢小下來,屋頂積出厚厚的雪,天地萬物一片銀白。
車燈破開雪夜的薄霧,安靜平穩地駛進別墅區。
一片黑暗裡,鑰匙聲微微響動。
靳餘生動作很輕,他抖落肩頭的濕氣,推開門,默不作聲地走進去,像一個高大的影子。
路過沙發,身形微頓,他腳步僵了僵,又折回去。
借著壁燈微弱的光,他看清蜷在沙發一角的少女。她身上的衣服都還沒有換,牛角扣大衣微微敞著口,瑩潤小巧的下巴藏在裡面,雙眼緊閉,睡得不太安穩,睫毛微顫,臉頰上浮著不太健康的紅。
靳餘生心裡好不容易壓下去的邪火,蹭地一聲又燃起來。
他皺眉,沉聲叫醒她:「去樓上睡。」
沈稚子半夢半醒,看見一個模糊的人影。
下意識朝他伸出雙臂:「你回來了?」
她沒有睡醒,聲音軟而糯,自帶一股嬌氣。
靳餘生的身體微妙地繃緊,頓了頓,收回手:「你自己起來。」
沈稚子昏昏沉沉地求抱抱,半晌,沒有人搭理她。
她慢慢清醒過來。
眼中的輪廓逐漸清晰,壁燈光線柔和,少年坐在她身旁,距離不遠不近,神情疏淡,身上散發著一股凜冽的寒氣。不知道是外面帶進來,還是眉眼中散發出來的。
沈稚子慢慢坐直,舔舔唇:「今天晚上,謝謝你。」
靳餘生沒有說話,淺褐色的眼瞳深不見底。
「我……我等你到現在,是因為……」她躊躇一下,咬牙道,「有一件事,很想親口聽你說。」
他抿唇,發出淡淡的鼻音:「嗯。」
「我一個朋友,以前也在臨市生活。」她語氣緩慢,斟酌著,給駱亦卿編造一個聽起來不那麼八婆的新身份,「他爸爸很喜歡買古董……尤其是古字畫。」
「但是後來有一次,他爸爸買、買到了高仿的贗品。」沈稚子沒有撒謊經驗,說起話來磕磕絆絆,忍不住心虛地撓撓臉,「因為書畫是從靳家賣出去的,他覺得沒有必要追究,可、可是……總之他沒有追究!但他這人話多所以到處逼逼,搞得大家就都知道這件事了,然後又傳進了我的耳朵里。所以我很想問問你,就是,就是……你們家到底……」
靳餘生安靜地望著她,語氣甚至有些隨意:「哪一個朋友?」
「你不認識。」他企圖轉移關注點,她不想讓他得逞,「重點是,你家到底有沒有在賣贗品……」
後半句話聲音越來越低。
她有一種奇怪的負罪感,好像自己正在貶損他,或者他的家人。
他也許會不開心。
靳餘生沒有開口,透過壁燈暖黃的光線,他安靜地打量她。
再看千百次,她依然跟他最初見她時沒什麼不同,眼睛明亮,眼珠澄淨,眉梢積著長久以來充足的安全感堆砌出的海晏河清,笑起來時,是真正的陽春白雪。
天生好相貌,命都跟他不一樣。
「沈稚子。」良久,他移開視線,有些疲憊地嘆息,「去休息吧。」
沈稚子垂著眼,身形微微一僵。
他猶豫了一下,低聲補充:「靳家的事,跟你沒有關係。」
他以為是那是柔和的哄誘,可落到她耳朵里,完全是另一個意思。
沈稚子揪著袖子,有些訥訥,半晌,低低「哦」了一聲。
然後站起身,垂眼道:「那我先去睡了,晚安。」
靳餘生默不作聲,看著她轉身上樓。沈稚子一步一步走上樓梯,手扣在扶手上,走完最後一級,肩膀突然一塌。
她在樓梯口停住腳步。
凌晨三點,落地窗外積雪空明,室內寂靜無聲,牆上的鐘滴答滴答跳。
靳餘生微怔,心裡一突。
他當即起身,大跨步走上樓梯,扶住她的肩膀。
他默了默,啞聲:「抬頭。」
沈稚子沒有照做。
她低著頭,沉默兩秒。
毫無徵兆地,一顆水珠從圍巾里滾落,滑到兩人之間的地板上。
緊接著,又是一顆。
她哭得毫無聲息,低著頭一言不發,像沉默的指控。
「沈……」靳餘生突然慌了,喉頭髮干,「稚子。」
她不說話,也不看他。
眼淚大顆大顆地砸下來,仿佛某種透明的寶藏。
靳餘生手足無措,很想伸手去接。
印象里,她大多數時候撒嬌裝傻,眼裡清清亮亮的,也總帶著三分藏不住的狡黠。總歸是可愛居多,讓人無奈之餘,也願意陪她演下去。
可時間久了他竟然忘記,她一直很清醒,也並不是銅牆鐵壁。
今晚所有的事都像推倒多米諾骨牌的一隻手,她的世界遊走在雪崩邊緣,可他毫無知覺,竟然成為壓在她身上的最後一根稻草。
靳餘生胸口發悶:「你……你別哭。」
說著,就要伸手去擦她臉上的淚。
沈稚子肩膀微顫,垂著頭朝後躲:「你放開我。」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平靜語氣,不讓抽噎聲從話語中漏出來:
「我只是覺得,這樣對我很不公平……我不了解你,可已經我很努力地去了解你了。」
「對不起,我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
「你什麼都不願意說,我……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它確實跟我沒有關係,可它跟你有關係啊。」
……
內容顛三倒四,她語無倫次。
一口氣說了太多話,最後一個字脫口時,沈稚子的眼淚更洶湧地落下來,她幾乎喘不上氣。
靳餘生舌根發苦。
他始終態度不明,是因為他根本不知道,應該擺出什麼樣的態度。他需要一種確切可行的相處模式,但是父母沒能給他。糟糕的家庭關係讓他對一切關係的結局都感到恐懼,為了避免結束,他企圖避免一切開始。
可即使這樣,他還是把事情搞砸了。現在的情況,比過去任何一個時候都更糟糕。
她在哭,因為他。
從來沒有一個人,這樣讓他心碎。
他感到無措,舌尖抵住上顎:「對不起,我……我不知道我現在的狀態,應該怎麼去照顧一個人。」
他打了齊越一頓,可這一點兒都沒有疏解胸膛里橫衝直撞的怒氣。
他心裡有一頭困獸,好像隨時叫囂著要衝破牢籠,撕碎他本就稀缺的理智。
他為自己感到悲哀。
他甚至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而且,你不會喜歡……」
那個完整的,真實的我。
因為我也痛恨他。
所以我比世界上任何一個人,更不希望你了解他。
「你有什麼資格說這種話!你根本就沒有試過!」沈稚子突然很生氣,猛地抬起頭,眼圈發紅,「你憑什麼這樣想我,你怎麼知道,說不定我根本就不在乎……」
他目光沉靜而掙扎,她突然止住話茬。
沈稚子把臉埋進手掌內,頹然地深呼吸,努力平靜情緒。
「對不起……拜託你,當我什麼都沒說過。」
她突然不明白為什麼。
其實現在的靳餘生,已經比過去有了太多的耐心。
即使他依然是個狗脾氣的人,可他不會再像最開始那樣不停地拒絕她。
她卻得寸進尺,永遠想要更多。
想要了解他,希望他把他的想法主動告訴她。
現在連他這種故作平靜的、忍耐的語氣,她都難以忍受。
她像一個歇斯底里,無理取鬧的人。
「我……我今晚可能是腦子壞掉了,我去冷靜一下。」
她以為,天亮之後人就會失去說真話的勇氣,可是現實狀況比想像中還要糟糕,她控制不住,看見他就想哭。
最難過的是,哪怕他已經讓她難過到這個地步,她還是不想放棄他。
詩人把愛描述成性,婚姻,清晨六點鐘的吻。
可是不是的,愛是示弱,是搖尾乞憐,是一種讓人無能為力的命中注定。是我看到他的時候無可奈何,千軍萬馬兵臨城下,我本來勝券在握兵多將廣,卻只能棄甲投戈繳械投降。
我別無他法。
只想束戈卷甲。
「你,你回去吧。」她吸吸鼻子,飛快地眨眨眼,消除掉睫毛上的水汽,「我也回去,等我……我清醒一點。」
說著,她後退一步,將肩膀從他手中脫離出來。
靳餘生拽住她,聲音幾近祈求:「你不會想聽真話的。」
沈稚子不再說話,轉身就要走。
可他沒有鬆手,死死拽著她。心裡好像有一個聲音,如果現在放開她,她再也不會回來。
情況不會更糟糕了。
「沈稚子。」
他決定說實話。
聲音發啞,有種平靜的絕望:「我想上你。」
夜色蔓延,忍冬枝頭白雪堆積,空氣里流動著死亡般的沉寂。
腦子裡轟地一聲,沈稚子觸電似的回過頭,不可思議地瞪大眼。
他眼神幽暗,神情認真,好像真的不是在瞎逼逼。
她一慌,立刻便想將手抽出來:「你……你放開我!」
靳餘生下意識地手一松,沈稚子憑著這股慣性,腿一軟,就從樓梯上滾了下去。
腦袋「砰」地撞上茶几。
她眼前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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