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錦離開了,並沒有帶走家裡的垃圾。
這讓江來很失望,大家相識多年,從父輩開始兩家就有深厚的交情,算得上是通家之誼,這點兒小事都不願意為朋友做嗎?
是時候認真審視倆人之間的關係了。
咚咚!
房間門被人敲響,身穿真絲睡袍人字拖的施道諳端著一杯熱茶站在門口,問道:「林家那邊已經察覺了?」
「是的。」江來抬頭看了他一眼,說道:「他們找了宮錦搜集我的信息資料。」
「宮錦這個小姑娘啊,也是眼皮子底下看著長大的。宮心源那個老頑固要是知道他的女兒以後會成為一名古董掮客,怕是棺材板都要按不住了吧?」
「你和她有什麼區別?」江來沒好氣的說道。
「我和她不一樣。我是義大利佛羅倫斯美弟奇藝術基金的理事人,挖掘潛力新人,投資有價值的古董文物是我的本職工作。」
「無非是低買高賣的一樁生意。」
「這世界上的商人,哪個做的不是低買高賣的生意?」
江來不想和施道諳討論這個問題,這個問題他們已經辯論過無數次了。最終的結果是誰也沒辦法說服誰。
看到江來不說話,了解他性格的施道諳主動出聲說道:「要不要再給東京那邊打通電話,給博美製造一些壓力?山田館長欠了我一些人情,這個面子想必還是願意給的。」
「不用了。」江來拒絕:「物極必反,做的太過反而落了痕跡。」
「隨你。」施道諳無所謂的聳聳肩膀,說道:「明天當真要去?」
「當真要去。」江來無比認真的說道:「這是我回來要辦的第二重要的事情。」
「好吧。」施道諳點了點頭,說道:「早餐還和以前一樣?」
「一碗豆漿,兩根油條。」頓了頓,說道:「豆漿要甜的。」
「十幾年了,不膩?」施道庵輕輕嘆息,他覺得江來的人生毫無樂趣可言。年紀輕輕的,就這麼「死」了?
---------
碧海大學圖書館。古籍修復室。
江來看著門口掛著古樸敦厚的褐色銘牌,伸手撫摸著上面的蒼勁字體,然後曲指叩響了門板,裡面傳來清朗的「請進」聲音。
江來推門而入,看到桌面前埋首工作的白髮老人,恭敬鞠躬,說道:「師伯,我回來了。」
雲成之抬起頭來,扶了扶掛在鼻樑上的老花眼鏡,等到看清楚江來的容貌長相之後,這才高興起來,驚喜的起身迎接,說道:「江來,你總算是回來了。」
「師伯,讓您久等了。」江來愧疚的說道。
雲成之是父親江行舟的師兄,兄弟倆同期學藝,父親主攻瓷器修復,而雲成之主攻古書籍修復。父親在敦煌抑鬱而終後,江來便被師兄施道諳帶到了義大利,十幾年不曾和師伯雲成之聯繫。
一次義大利文物展上面,雲成之遇到了師兄施道諳,詢問江來近況,施道諳便把江來的聯繫方式給了雲成之。後來雲成之時常和江來聯繫,也屢次在電話和電子郵件中邀請江來回國效力,說中國古籍保護刻不容緩,江家有著獨步天下的「錦上添花」技術,卻躲避在國外不肯回來,實在是愧對祖先,愧對國家。語氣越發的嚴厲,就差指著江來的鼻子罵他「不忠不孝」了。
若是別人如此這般攻訐指責,江來一句「關你屁事」便能頂了回去。但是罵他的人是雲成之,是父親又敬又怕的師兄,江來也只有聽之任之的份。
再說,在江來母親生病的那些年,是這個師伯把自己每月為數不多的薪水寄過去給江母治病。雖然江母最後不治而亡,但是江家欠著雲成之天大的人情。
後來江來也覺得時機成熟,便給雲成之回覆郵件,告訴他自己願意回國效力,並且接受他的邀請,前來碧海大學圖書館擔任古籍特藏文物修復師。
給人治病的,叫醫生。給書治病的,叫做書籍醫生。
江來此番回來,主要就是給那些珍貴卻又毀壞嚴重難以保存的古籍善本做「治療」。
所以,江來昨天去見了林初一之後,今天第一時間就趕到碧海大學古籍修復室來報導。
「好飯不怕晚,良緣不怕遲。你來了,我也就放心了啊。」雲成之拉著江來的手坐到辦公室沙發上,說道:「不是我危言聳聽,實在是形勢太過嚴峻。根據國家古籍保護中心的統計,我國官方現存古籍書量5000萬冊件,隨著時間流逝,古籍破損消亡,那些珍貴的文化遺產就永遠的消失在我們的歷史長河之中了。」
「以我們碧海大學圖書館為例,珍藏線裝古籍300萬冊,其中包括珍貴的敦煌寫經《大般若波羅密多經卷》,以及相當數量的宋、元刻本及唐代以來的各種稿本和抄本,五萬冊西文善本,但負責古籍特藏文獻修復的專家僅有三人。」
雲成之伸手指了指自己,說道:「那三名修復專家還包括我這個老傢伙,精力越來越差,眼神也越來越不好,握著鑷子的時候手都一直在抖。早就過了退休年齡,可是我不敢退休啊。我要是退了,這不又少了一個人手嗎?我只要還堅守著崗位,能修一本是一本,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江來點了點頭,說道:「不是。」
「所以-------」雲成之正準備等到江來點頭說「是」之後繼續接下去,沒想到江來一邊點頭一邊說「不是」,這種強烈的反差讓他有片刻的恍神,一時半會兒竟然不知道應該做出應有的反應。
「你還是退休吧。」江來說道:「你活著,好好的活著,把你的修復經驗和技術成果寫出來出版成書。給後來者傳授經驗、指導技術,培養更多的修復人才,總比你一個人在這邊點燈熬油把自己的身體折騰垮掉要好。」
「……」
雲成之有些懵。
以前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聽者立即會投來欽佩的眼神,不停的讚美自己高尚的品德和嘔心瀝血保護傳承經典國粹的大無私精神。還有些臉皮厚的嘴巴溜的甚至說自己老驥伏櫪志在千里以自己這精神體格至少還能再幹個十年二十年為國家修復更多的古籍善本。
這小子怎麼不按常理出牌啊?
欽佩的眼神呢?讚美的詞語呢?
你一幅「很嫌棄」的表情到底是什麼情況?
看到師伯沉默不語,以為他已經被自己有理有據的言辭給說服了,江來接著說道:「再說,修書講究「眼明手穩」,師伯的精力不濟,眼神不好,而且手還一直抖動個不停-----一個不小心,就會對古籍造成二次破壞,增加修復難度。到時候,那就不是修書,而是毀書了。」
雲成之嘴巴蠕動,卻發現自己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辛辛苦苦把這個傢伙召喚回來,當真是一樁正確的事情嗎?
「其實,也沒有那麼糟糕……我覺得自己的身體還能堅持幾年。」雲成之試著想替自己辯解,一生修書,可不想老了之後擔負起一個「破壞古籍」的罪名。
「這是師伯剛才自己說的。」江來說道。
「我那只是謙虛的說法-----」
「謙虛?」江來打量了一番雲成之的身體狀況,然後視線落在他鼻樑上掛著的老花鏡上面來了,說道:「我覺得你沒說錯。師伯還是要注意一些,保重身體要緊。」
「……」
這天聊不下去了。
雲成之已經絕了和這個小師侄好好續舊的心思,甚至就連設想好的「接風宴」也給暗自取消了。
「江來啊,你能夠回來,師伯當真是-----非常高興。哈哈哈,原本還想著要和你好好聊聊的,但是剛才接了一通電話,省圖那邊有一批重點古籍啟動了修復工程,需要一個資深修復師去坐鎮指揮。我有事先走,你也先去熟悉一下工作環境。道諳已經代你和校方簽署了合同,你就從今天開始上班吧。」
「對了,古籍修復室就在走廊東頭的位置,你沿著廊道一直走就看到了。我已經和玲瓏打過招呼,她會負責接待你的。」
不給江來說話的機會,雲成之已經摘下老花鏡提著自己的公文包急急忙忙的走了出去。
江來看著他遠去的背影,遺憾的搖了搖頭,自己已經把話說的那麼清楚明白了,他為什麼就不聽呢?年紀大了還要承擔這麼重的修復工作,當真很危險啊。
不聽好人言,吃虧在眼前。
算了,還是不要吃虧了。
畢竟是自己的師伯,父親的師兄,江來還是希望雲成之能夠長命百歲的。
江來站起身來,幫雲成之把辦公室門給帶上,然後朝著走廊東頭的古籍修復室走過去。
甫一進門,就聞到了那股熟悉的味道。
那裡面有陽光的灼烤、有蟲蟻的屍斑,還有肆虐的黴菌。那是墨字的揮發和紙香的渲染,那是歷史長河塵封的寶藏。
貪婪的呼吸,江來甚至能夠區分出竹紙和毛邊紙的味道差異,官堆制和太史連紙的不同口感……
修復室里靜默無聲,江來並沒有看到師伯所說的玲瓏在哪裡,於是徑直朝著藏書架走過去。
稍一瀏覽,便準備從書架上面取出那本讓自己眼前一亮的藏書。
「住手。」一聲暴喝從身後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