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時興起的度假並沒能持續多久,因為萬壽節要到了,楚昭不得不回京,他雖然是節儉之人,但聖壽事關國體,不僅僅是臣民同慶,四方屬國甚至遠方小國都有來朝賀的,要維護國家體面,他自然是要回京,加上這次出了這事,京里重臣和遼東地方官員都嚇了一跳,紛紛上書請陛下迴鑾。
而等楚昭帶著雙林回了京,鋪天蓋地的彈劾御前總管兼御馬監掌印太監傅雙林無詔調兵的彈章又雪片一樣地上奏到了楚昭御前。
這次連幾位閣老都表示了不贊成,應該嚴懲的意思。畢竟一名內宦居然能無詔調動如此多的兵力,若是某一日,他看不順眼哪個大臣,是不是也可以悍然動兵,先斬後奏?往更深點想,這次是救駕,下一次呢?從前皇帝寵幸傅雙林,但傅雙林畢竟比較低調謹慎,大部分時間都在宮內,並沒有什麼劣跡,大家大部分都抱著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態度,如今事發,許多人才後知後覺的發現,這個默默站在皇帝身後深得皇帝倚重的權宦,手裡擁有的究竟是多麼大的權力,無詔調兵,易如反掌,遼東一地,幾乎就是他的天下,朝中遼東舊臣不少,更不要說這次調兵後,皇帝完全沒有猜疑問罪,連個象徵性的斥責都沒有,這怎麼行?
然而這些彈劾都被楚昭視若無睹地留中了,既不回應,也不批註,朝議中若有大臣提出此事,楚昭也一言帶過避重就輕,只提救駕之功,象徵性地罰了傅雙林和遼東幾個將領的俸祿。眼看這就輕輕放過了,誰都知道無論是傅雙林也好,遼東那些肥得流油的當地將領也好,誰都不是靠那幾個俸祿過活的,一個有帝寵在身,賞賜不斷,遼東那些將領更是剛剛端了一個海盜巢,更不知暗地裡賺了多少,誰在乎那點朝廷俸祿?然而楚昭這人雖然脾氣溫和,慈孝寬大,不是那剛峻酷烈的君上,登基這些年,卻也是柔中帶剛,仁而善斷,若是一拿定主意,那是誰勸都沒用的,大的如立後、御駕親征諸事,小的如一些朝事議論,他之前雖然也會聽取重臣意見,但若是下了決定,那便是無論如何不會更改了。
到底傅雙林這次是有救駕之功,因此朝臣們彈劾過一輪,看皇上置之不理,回護之意十分明顯,眼見著又是萬壽節,各國使臣已陸續到京,朝臣們也都不是傻子,誰也不會在皇上做壽的時候給皇上添堵,給外國使節看笑話,便也都息了。於是朝廷上下一片喜氣洋洋,暫時將種種洶湧暗流隱藏,齊心協力歌功頌德,預備起萬壽節來了。
眼看萬國來朝,四夷臣服,萬壽節將至,沒想到這時候國子監幾位監生帶頭,居然集體上書,伏闋叩閽上書,斥責御前總管太監傅雙林,貌恭懷奸,蒙蔽君上,結黨營私,與朝廷重臣表里為奸,禍國殃民,濫用權力,擅施刑賞,前有毒殺生父罔論人倫之行,後有無詔調兵無視國法之舉,請陛下斬之以謝天下。
國子監這集體上書來勢洶洶,除了伏闋上書,甚至還四處投書。朝中重臣多收到這仿佛檄文一般精心寫就的討伐書,裡頭將傅雙林罵得一文不值,用心險惡,更是提起之前被壓下去的殺父一案,只說此案有黑幕,陛下被蒙蔽,用詞講究,辭藻精心,罪名又都十分聳人聽聞,顯然是要語出驚人。前朝太學大多是貴族子弟,本朝國子監剛成立時也是如此,且當時人才凋零,時有監生直接保舉入朝的事,後來高祖命各地挑選府、州、縣生員(秀才)中成績或資格優異者,升入京師的國子監讀書,並且多加重視,漸漸冠帶雲集,英才日盛,本朝數代,都曾對國家政令施行提過中肯建議,天和年間田英一事上也有過決定性的上書,更被當時先帝盛讚為「天子儲養卿相之地」「天子虛己以聽之,宰相俯首而信之,天下傾心而是之」,自那以後,國子監監生們十分積極關注國家大事,參與國家政令施行為榮。也因此,國子監每次上書,幾乎都是衝著萬世名節去的,一旦集體上書,不是直斥政令施行之舛、禁庭私謁之過,就是涉及國家盛衰之大計,語不驚人死不休,官員們也一貫十分忌憚他們,畏之如狼虎。這次上書,朝廷上下也是愕然,然而卻也只能靜觀其變。
連駱文鏡都有些擔憂,私下找了雙林勸說道:「國子監生此舉背後應該有人,但這次你無詔調兵的把柄在他們手裡,理虧在先。先帝為人肅厲,卻也對國子監學生十分折節優容,如今他們洶洶而來,不如你還是勸說陛下,暫避鋒芒,先去遼東或不拘哪裡任個守備太監,過幾年再回來,文人筆如刀,國子監那邊一貫是以諫人主,攻權臣,主清議為榮,必要衝著青史留名去的,陛下若是置之不理,不虛心聽從,少不得要被他們安上個不肖先帝,不聽諫言,惑於奸佞的罪名,有損英名。若是鬧大了,他們動不動就要尋死覓活,白白博得個青史留名,倒讓我主留個污名。」
雙林笑道:「這話相爺怎不去和陛下說。」
駱文鏡搖頭笑道:「陛下這些年威重令行,我們何曾拗得過他,何宗瑜今兒御書房開口說了句,陛下立刻臉就撂下來了,說現在的國子監士人風氣極差,悖謬狂亂,整日無心讀書,公然狎妓冶遊,又時植黨相傾,結黨營私,蠱壞士習,以私害公,如今捕風捉影信口胡言,背後定有人指使,如此背義趨利,亂政害民之行,合該申嚴學法、戒飭諸生,要不是一旁劉太傅勸了兩句,只怕陛下立刻就要下詔給國子監學官要嚴懲學子了,後來陛下還給何宗瑜攤了個去廣東的差事,沒幾個月回不來,這眼看天就要涼了,我可不想離開嬌妻……你一貫是顧全大局的,還是你勸勸陛下好一些,我看你在京里也悶得很,不若出去外頭鬆快鬆快。」
雙林噗哧一笑:「相爺真是會開玩笑,你們朝廷重臣都說不通陛下,難道我倒能說動了。」
駱文鏡笑道:「他倒還能聽你幾句,到底你自幼伴君,情分不同,再說這事和你有關,他肯定是怕冷了你的心,所以一意回護你,你自願出去散散心,那又不同。其實我們何嘗不知這後頭有人搗鬼,只領頭那幾個就是當初什麼破冰詩社的士子,只是為人君有時候也不能任性恣意,寧犯強人刀,勿犯文人筆,陛下難得的英明之主,沒必要白白給這些士子做筏子出名,等這事平息後,來日慢慢收拾那些人便是了。」
雙林道:「陛下脾氣可不是容易勸得動的,我試試罷了。」駱文鏡含笑不語,雙林看他一副瞭然於心的樣子,知道這些年雖然他和楚昭十分謹慎,這些楚昭身邊的近臣大概多少還是猜出了些端倪,從前前朝時不時還上書請楚昭立後,如今前朝重臣,後宮太皇太后都卻都裝聾作啞不提此事,也不知是楚昭壓服御下的手段了得,還是這些臣子都是聰明角色,不約而同地迴避了這一事。
和駱文鏡這一小酌便到了夕陽西下,眼看宮門要落匙,雙林起身告辭,乘了轎子便要回宮。
沒想到車子往宮門口走,路過鬧市之時,卻忽然停了下來,車子外頭傳來車邊護衛斥責之聲以及一些義憤填膺的聲音此起彼伏:「奸佞貪權誤國!」「攬權干政、欺君蠹國!」嘈雜聲越來越大,顯然是圍觀的群眾越來越多了。
帘子外天樞低低回稟道:「公公,外邊一群國子監士子攔車,想繞道也退不了,是否驅趕他們?」
雙林冷笑了下:「你若是驅趕他們,可就白白給陛下添黑了,他們就巴不得咱們動手,只要你們一動手,甭管輕重,明兒肯定就是斷胳膊斷腿的人去御前告狀了。」
天樞道:「那屬下派人去順天府或是五軍都督府讓他們派人來?這樣下去很危險,就怕他們煽動圍觀群眾圍攻車子。」前朝就有去宣讀抄斬清官家聖旨的太監和從人被群情激奮的愛國太學生以及圍觀群眾從車子裡拖下來活活打死的,法不責眾,更何況太監的命如螻蟻,不過是皇家奴婢,最後皇帝也沒追究,不過是學官戒斥了幾句,白白冤死幾條人命,然而車子裡的人可不是普通人,他不敢掉以輕心。
雙林道:「不必。」他冷笑一聲,帘子也不掀,這種暴民圍攻場合,後世自然有現成的驅散方法,他雖然沒有水槍辣椒粉,可是他有人啊!他隔簾交代了幾句,天樞連忙叫了幾個侍衛小跑著突圍出去。
過了一會兒忽然有幾個人亂喊著自己的朋友:「老舅!五里口有人在舍錢救母!聽說要舍一百貫,去遲了就沒了!」
外頭喧譁聲大了些,漸漸呼親喚友的人多了起來,過了一會兒圍觀群眾們撤了一部分,又過了一會兒遠處撿錢的聲音更大了起來,這邊圍觀的人聽說真的有錢,呼啦啦撤了個乾淨,只剩下幾十個圍著車的士子們,雖然還在舉著拳頭喊口號,卻因為少了觀眾而顯得冷清了許多。而那青油壁車帘子依然靜靜垂著,一點出來的跡象都沒有,侍衛們也只是按著刀包圍著肅立在車子一側,士子們靠近不得,待要強行突圍上前,那些侍衛卻十分老道,不過輕輕一捏一推,或是刀鞘一拍,半邊身子就麻了,被推開來,外頭看著卻只是輕輕一推便推開了他們,毫不暴力,聲音在空洞少人的街道上迴蕩著,無人應和,聲勢小了許多,士子們聲音也有些嘶啞,這和之前設想的情形有些不同,觀眾都撤了,只剩下演員在演戲,偏偏重要主角也十分沉得住氣,就是不出面,根本無法激化矛盾,其他士子們有些猶疑看向為首的幾個士子。
這時忽然兩側街道店鋪二樓有冷水從天而降,直接潑了下來,嚇得他們渾身一哆嗦,全身衣服盡濕,待要抬頭怒罵,那水卻源源不絕往他們臉上直接潑下來,竟是連眼睛都睜不開,全都不由自主地往店鋪廊下躲,這一亂一躲,路中間登時就空了出來,駕車的馬夫訓練有素,已是一揚鞭趕馬,將車子向前趕,一溜煙地走脫了,只剩下一群濕漉漉的士子們在路邊瞠目結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