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初試探地往前走了兩步,很快，他就把路潼從地上拉了起來。
路潼的情緒有些崩潰，秦初只好把他抱在懷裡,帶去了一邊的休息室。
他張了張嘴,找不出什麼安慰的詞。
搶救室的燈還亮著，但是秦初知道它亮不了多久,裡面已經沒有動靜了,過一會兒,那燈就會滅掉。
「沒事的,路潼，你兒子只是回去了。」
路潼閉上眼,歇了一會兒,才覺得自己有力氣說話：「真的回去了嗎？」
哪怕是知道他回去,他也無法面對一具冰冷的,沒有生氣的身體。
秦初哄他：「當然。你想啊，他要是再不回去，在這邊拖著，不是要受更大的折磨。你兒子那麼愛美，如果不回去接下來就要做化療,頭髮都要掉光，你說他樂意嗎？」
他：「而且,你也別這麼悲觀嘛。人不是還在搶救室裡面沒出來嗎？往好處想,說不定手術很成功呢？」
路潼沒說話。
秦初知道這時候安慰什麼都沒用,只好也跟著沉默。
走廊里本來就沒什麼聲音,這麼一來,就更加壓抑。
過了會兒，路潼的手機開始震動。
林嗣音給他發的簡訊,問他今天什麼時候回家吃飯。
路潼看了眼，沒什麼力氣回復道：我在醫院，不回來了。
片刻後，林嗣音在那頭古怪的回覆：你去醫院幹嘛？身體不舒服？
他這段時間不是經常往醫院跑嗎？路潼心裡有些疑惑。
林嗣音知道他是去陪秦十五的，而且還有秦初跟著，他媽也放心，基本不太會來過問路潼晚飯的事情。
秦初探過頭一看，沒看到簡訊，先看到消息欄。
他眼睛微微瞪大，難以置信地開口：「路潼，你……」
路潼順著他的視線看向自己的消息欄，那個地方是顯示收件箱都多少條簡訊的。
他的簡訊都是垃圾簡訊，除此之外，發的最多的就是秦十五跟秦初。
現在，原本有四百多條簡訊的收件箱，上面那個432的數字正在不停的跳動。
432……
421……
410……
在路潼沒有任何操作的情況下，收件箱在自己清空簡訊。
路潼來不及驚訝這是怎麼回事，就看見秦十五給他發的所有消息正在一條一條的憑空消失。
「怎麼回事？！」
路潼立刻從凳子上站了起來，他焦急地按了下手機，企圖把這些消息保存下來。
但是截圖鍵這個時候就跟失靈了一樣，怎麼按都沒有動靜。
秦十五的簡訊還在消失，從他的視線里一條一條的撤回。
秦初跟他對視一眼，兩人猛地拔腿就往搶救室跑。
不知道什麼時候，搶救室的燈已經滅了，路潼的手放在門上，仔細一聽，裡面果然沒動靜。
秦初比他動作更快，用力推開門之後，搶救室空無一人！
「不可能。」路潼轉身，他抓著秦初的手臂：「秦書呢？你看著他被送進來的對不對！」
秦初點頭：「是。不要慌，再找找。」
他想說，是不是記錯位置了，但是整個走廊就兩個手術室，左邊那個還在手術中，右邊這個……就是秦十五之前進去的手術室。
左邊的手術也做完了，醫生和護士推著病人出來。
路潼上前一步問道：「醫生，這個手術室的病人呢？」
醫生看了他一眼：「二號手術室嗎？」
路潼連忙點頭。
醫生詫異道：「這手術室壞的，裡面有病人嗎？」
路潼驚詫：「壞的？」
醫生：「去年裡面的電路燒壞了，設備都轉移出來。後來就閒置了，到現在還沒人用過。你找人嗎？」
不可能啊……
路潼茫然地看著秦初。
他拿起手機，秦十五的所有簡訊已經被清空了。
路潼又不死心打開了微信，原本置頂的秦十五消失不見，他又在搜索欄裡面搜索他的名字。
——空的。
「秦初，沒可能的，沒道理的……」
路潼恐怕是第一次碰見這麼玄幻的事情，明明上一秒秦十五還在他面前，哪怕是現在見到一具冰冷的屍體他也認了，但這個人忽然就憑空消失了，怎麼回事？
秦初翻出自己手機，跟路潼的一模一樣，秦十五所有的消息都被刪除了。
路潼瘋了一般，從秦初手裡搶過他的手機，給曲慕瑤他們一個一個打電話。
最先接電話的是曲慕瑤，張口就喊他「嫂子」，路潼問起秦十五的時候，對方一臉詫異：「沒聽過啊，我們班的同學嗎？不知道，我轉學過來的，我幫你問問顧遲。顧遲！找你，我們班有沒有一個叫秦十五的？」
顧遲的聲音在那頭響起：「好像是高一的同學，讀了幾天就生病休學了，後來沒來過學校了。」
路潼聽到那邊班級嘈雜的聲音，顫抖著聲音問：「你們在學校？」
下午的時候，他們還一起在小教堂里，為什麼會出現在學校？
曲慕瑤：「對啊，還不是傻逼學校補課，煩死了。對了嫂子，我哥今天怎麼沒來讀書？」
路潼張了張嘴，茫然地問道：「你們今天……有沒有出來過。」
曲慕瑤詫異：「你怎麼有點兒不對勁，我們不是一起出來的嗎，去了小教堂那邊吃飯啊。紀讓！你別亂動這些氣球，元旦晚會要用的，操，弄壞了你他媽自己再去小商品市場買，老娘不會去了！」
「沒弄壞！我就吹兩個玩玩唄……」
……
路潼掛斷了電話。
秦初在一旁聽得一清二楚。
路潼心裡冒出了一個極其清晰的念頭：這世界把秦十五忘記了。
「不要慌，去住院部看看。」
秦初拉起路潼的手，在他手心捏了一下。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就說明你兒子真的穿越回去了。沒什麼好怕的，你們肯定會再見面的。」
兩人沿著熟悉的路找到住院部，到了樓上後，又找到了秦十五的那間房。
果然，手術室一樣，秦十五的房間裡什麼都沒有了，只有一個保潔阿姨在鋪床，另一個護士正在記錄床前的表格單子。
秦初敲了敲門，「打擾一下，請問這裡的病人去哪兒了？」
護士抬頭：「你們是患者家屬嗎？」
秦初點了點頭。
護士：「他上個禮拜出院了。」
上個禮拜？
上個禮拜，秦十五還在這個房間裡輸液，中途去了一次重症監護房，怎麼可能出院？
秦初：「請問這裡的病人叫什麼名字？」
護士遲疑道：「你們不是家屬嗎？」
秦初扯了下嘴角，不知道該怎麼跟她解釋。
好在對方沒有起太多疑心：「是個中風進來的老大哥，上個禮拜他家不給他治了，早抬回家裡去了。」
「路潼？」
兩人站在病房門口，外面有人喊了一句路潼，是何醫生。
路潼轉過身，何醫生問道：「你怎麼來住院部了？」
秦初開口：「我們來找人？」
何醫生：「找誰？」
秦初猶豫了一下：「秦十五。」
何醫生反問：「秦十五？」
他是來查房的，身後還跟著幾個小護士。
何醫生說：「走吧，路潼，你既然來了，正好做個身體檢查。上回開的藥吃完了嗎？」
路潼心裡亂的很，敷衍的點點頭。
何醫生說：「到我辦公室來吧。」
推開辦公室的門，何醫生說：「坐。」
秦初問他：「路潼的藥還要吃多久？」
何醫生倒了一杯熱水，路潼抿了一口，四肢百骸的寒意才被驅除，他回過神：「你知道秦十五？」
聽剛才何醫生反問的口氣，分明就是知道什麼內幕。
路潼還沒來得及緩解心理那股巨大的悲傷，接下來這一連串鬼故事一般的情節，徹底把他的心攪亂了。
何醫生：「知道啊。你們一中的學生。」
路潼情緒有了些波動：「你知道他！」
何醫生點點頭：「他一年前住在我們醫院，是我的一個朋友替他做的手術。」
路潼的臉色難堪起來：「一年前……」
那不是他高二的時候嗎。
秦初按住路潼的肩膀：「他現在人呢？」
何醫生看著電腦，給路潼開藥，隨口答：「手術沒成功，沒能下來，年紀輕輕地就沒了。」
路潼：「不可能。」
秦初連忙打斷他的話：「就這些藥嗎？」
何醫生給了他一個單子：「去西藥房拿，不過我有個提議，你們倆的案例特殊，如果能完成標記的話，還是儘快完成的好，別拖下去。萬一拖出了什麼其他問題就麻煩了。對了，秦初你——有滿十八周歲嗎？」
路潼已經站起身，往門口走了。
他腳步急切，仿佛要去證明什麼。
秦初不敢放他一個人走，跟著路潼來到了秦十五家裡，他家門口的別墅門口死死關著，路潼站了一會兒，花園裡，一直照顧秦十五的那個陳阿姨走了出來。
「門口誰啊？」
路潼鎮定道：「阿姨，我是秦十五的同學。」
陳阿姨愣了一下，隨即道：「是去看他的嗎？直接去南山公墓那邊就好了呀。」
陳阿姨沒聽到路潼的回答，又問：「怎麼啦？是找楊小姐什麼事啦？」
路潼：「是關於秦十五的……」
他眼前一黑，右手抓著欄杆：「不是的阿姨，我想問一下，秦十五的媽媽今年回來過沒？」
陳阿姨：「回來過一次，好像是做什麼生意來著。」
回來做生意……
路潼的手從欄杆上面滑下來，她分明就是回來看秦十五的……
因為秦十五今年住院了，因為他生病了，因為他需要很多的錢……
陳阿姨還在絮絮叨叨：「小姐今年生意也沒做好，賠了嘎多的鈔票，上個月工資還沒發給我……」
「沒什麼事就不用進來了伐，我關門咯！」
陳阿姨把門一關，徹底把路潼隔絕在門外。
路潼頭暈的厲害，秦初連忙抱住他。
他看著自己的手機，空蕩蕩，好像這世界從來都沒有存在過這個人。
秦初問他：「要去南山公墓看看嗎？」
路潼搖頭，啞著聲音問道：「他回去了嗎？」
秦初：「看起來是回去了吧。」
路潼：「我是不是做了一場大夢。秦初，你記得他嗎？」
秦初點點頭：「我記得。」
路潼：「但是別人都把他忘了……」
他忽然抓緊了秦初：「我會不會也把他忘了！」
秦初開口：「不會的。」
路潼猛地開口：「我要去南山公墓！」
秦初沒抓住他，只好一邊追一邊說：「外面下了這麼大的雪，你晚點去不行嗎？」
不行。
路潼怕極了，怕晚了，連他也把秦十五忘記了。
他從小區大門出去，沿著一條鋪滿了雪的人行道往前走，結果沒走兩步就靠在電線桿上滑了下去。秦初把他抱進懷裡，發現路潼身上燙的嚇人。
「你發燒了，路潼。」
路潼趴在他懷裡安靜了一會兒，然後開始小聲地抽泣，接著又變成了絕望的哭聲。
秦初抱緊了他：「你不會忘記他的。我也不會，路潼，會再見面的。」
除夕夜的第一場大雪來的突然，把兩個少年幾乎裹在了雪中。
秦初望著不遠處張燈結彩的大廈，低聲道：「除夕……是團圓的日子。」-
秦十五這個夢做得很長，冰冷的儀器在他身上巡邏一圈，他覺得自己很冷，身邊是一片黑暗。
他一直往前走，直到看見了一個小小的光點。
秦十五越靠近光點，這光點就越亮，刺激的他眼睛受不了。
他就醒了。
秦十五的眼睛睜開了一條縫，眼珠子似乎很久沒動了，轉起來還有點兒困難。
頭頂是天花板，兩邊掛著鹽水，場景十分熟悉。
「我還沒死？」他心想。
出那麼多血，還以為自己這次死定了。沒想到這家醫院的醫術這麼高超，自己分明都聽到心跳停止的「滴——」的一聲了，還能把自己搶救回來。
秦十五生鏽的腦袋開始轉動起來，他雖然腦袋有點痛，但是身體卻無比輕盈。
「咦？」
秦十五詫異的動了動手，完全不痛。
他之前得了那個鬼毛病，渾身上下就沒有一天是不痛的，因為免疫系統低下的緣故，併發症多如牛毛。秦十五都懷疑這世界上所有的病都被他經歷過一遍。
「哇靠，迴光返照啊。」
秦十五唏噓，他連忙抬手，發現自己的手白了不少。
護士推門進來，看到他醒了，兩人對視一眼，護士頓了一下，忽然氣吞山河的朝著走廊喊了一聲：「2032房的醒了！！！」
秦十五被他喊得一臉懵逼。
沒過一會兒，衝進來了一大堆醫生。
秦十五剛醒，就被他們推去從頭到尾檢查了一遍。
他茫然無比的走過了兩輪檢查，直到醫生開口：「完全沒任何問題，可以安排出院了。」
秦十五：「我好了？」
醫生笑道：「是啊。」
秦十五驚悚：「你們醫院真牛逼啊……」
絕症都能治好了。
醫生說：「慚愧。」
他們醫院哪兒牛逼啊，還不是這個小少爺摔進水裡忽然就昏迷過去了，忽然就醒不來了，一檢查又什麼毛病都沒有，中控副總施壓，把領導搞的焦頭爛額，為了這個金寶貝一天開十二次會，研究了一個月都沒研究出什麼所以然。
結果這少爺倒好，自己又若無其事的醒了。
操！
醫生在心裡淚流滿面：可惡的資本主義。
秦十五還以為自己躺在十六年前，嘖嘖感慨：「不用謙虛，你們是真的厲害。」他頓了下：「對了，路潼呢？」
剛才一定把他嚇壞了，被送進搶救室的時候，秦十五還深刻的記得，路潼趴在他的床前哭的肝腸寸斷的模樣，秦十五一想起來，眼眶就發酸。
醫生：「已經通知他了，路先生馬上就會趕過來的。」
秦十五被眾人擁簇的走出門，心裡一陣詭異。
他已經好久沒享受過這種前呼後擁的感覺了，自從成了小透明秦十五，地位一落千丈，現在忽然被這麼對待，怪不自在的。
「你們幹嘛呀，我自己會走路。」
醫生笑道：「你剛好，還是坐著好。」
秦十五手臂起了雞皮疙瘩。
這醫生怎麼忽然對他這麼狗腿了？
說起來，好像他沒看到之前一直負責自己的那個主治醫生啊……
在醫院外頭轉了一圈，又回到病房裡。
秦十五心道：換病房了嗎？這個病房看起來高大上不少啊。
牆壁都跟新的一樣，難道是醫院新修的？
他老老實實地躺回床上，蓋上被子。
護士見他沒事情，把床邊的鹽水給拔了。
秦十五閉上眼，心有餘悸，仿佛還沉浸在剛才鬼門關走了一趟的感覺。他永遠記得全身上下像是被扯爛的痛苦，渾身的器官都和他唱反調，他是真的想死的。
這痛苦太過了，怎麼會有人受得了。
而且還看不到頭。
秦十五閉上眼，休息了一會兒。
不過，沒睡多久，病房外面又熱鬧起來了。
他聽到了一陣著急忙慌地腳步聲，到了門口之後忽然停頓住，然後是門被打開的聲音。
秦十五坐起身，轉頭看著他。
然後兩人都愣住了。
門口站著的是路潼，這一點沒錯，秦十五手裡捏著的被子從胸口滑落到腰間。
十六年後的路潼，比以前高一些，更成熟一些，穿著一件襯衫，就這麼看著秦十五。
秦十五怔怔地在床上坐著，片刻後，他掀開被子，從床上緩慢的走下來，穿上鞋之後，走到路潼面前。
兩人中間還隔了一個人的距離，秦十五伸手試探地抓了一下路潼腰間的衣服。
是真的。
抓住了……
我回來了嗎？
秦十五茫然地問自己，豆大的眼淚沒有過渡，直接從眼眶裡滾出來，直接砸在地上。
秦十五越抓越緊，兩隻手從他的腰間爬到了腰後，接著沉默用力的抱住了路潼。
他閉上眼，把臉深深地埋進了路潼懷中，小聲嗚咽起來。
後者蹲下身，雙手攏著秦十五的肩膀。
秦十五咬著牙忍了片刻，沉默了一會兒後，終於忍不住痛哭起來。
路潼趴在他肩膀上，也壓抑著哭聲，把秦十五抱得更加緊。
「你去哪兒了……」路潼閉著眼，心臟都被攪到了一塊兒，崩潰地問他：「你去哪兒了啊……」
回應他的，只有秦十五劫後餘生的大哭。